第63章 凌虚真君一笑,当真风光……
刹那之间, 她全都记起来了。
她根本不是什么蓝霓裳,也不是灵妃的女儿。
身边的一切都消失了,她在虚空中, 听着那人“咚咚”的心跳声, 一声又一声,催着无数过往烟尘在她脑海中奔腾。
她就是灵妃。
以蓝霓裳开始的一切, 都只是她的一场幻梦。
一念至此, 灵妃便醒了过来。
她缓缓睁开眼睛, 只觉周身冰寒,自己正卧于粉色晶石上,在她身侧, 一位青衫男子垂眸望着他,他如玉微凉的手指还点在她的眉心。
那男子生着与梦中的江无眠一样的眉眼, 穿着与梦中的江无眠一样的衣衫, 就连他蹙眉凝望的模样也与梦中的江无眠如出一辙。
不,或者该说在这一场幻梦中,是她梦出的江无眠与眼前的男子一模一样。
可她知道, 这男子不是梦中人,而江无眠也不是全部的他。
这男子是凌虚真君。
见她醒来, 凌虚真君坐了下来,贴在她身畔,微凉的手指擦过她耳边的发丝, 淡声叹道:“这一场幻境里,我拿来了四个小世界,你到底还是不要这个我。”
说到这里,他痴痴的,原本茶色透亮而温柔的眸子竟显出了疯狂的血红色。
灵妃坐起身来, 避开了他的手指,看见他的眸色,道:“真君莫要再想了,再想下去又该入魔了。”她感到彻骨的冷,梦中的一切还在脑海中翻滚——她实在是贪恋梦中那个江无眠,在梦中,她差一点就能拥有一个江无眠。
忽然,她身上覆上一层暖,整个人都被凌虚真君搂入了怀中。
他紧紧箍着她的腰肢,像是要将她整个人从中勒断,“冷了?”
他的怀里温暖而又令人窒息。
灵妃用力推他,惊道:“真君自重!”
“什么自重?”凌虚真君眸中疯狂的红色不褪反增,他的气息吐在她耳边,“那日我入魔,你不也是这样为我取暖?”
灵妃捂住自己的脸,羞窘交加,“我……”
凌虚真君不知是痴是恨,“那日清风谷中,你不正是这样诱我入魔?”
灵妃滴下泪来。
滚烫的热泪落在凌虚真君手背上。
他已是万物难侵的近圣之体,此刻却仿佛被这两滴热泪烫伤了,竟手背瑟缩了一下,顿了顿,眸中红光淡去,箍着女子腰肢的手臂也缓缓垂落下去。
“你不要哭。”凌虚真君拉着她的手,宛如梦中那个江无眠一般,柔声道:“是我不好,你看,这朵山茶花喜不喜欢?”他广袖轻舒,露出苍玉般的手腕,腕上竟然系了一朵流光溢彩的金色山茶花。
灵妃从未见过山茶花有金色的,一时泪便止住了。
“我在幻梦中,见你喜欢山茶花,便试着种了些,只出了这一朵金色的。”凌虚真君将那一朵碗口大的金山茶花解下来,一圈一圈用莹白的丝带绑在她纤瘦的手腕上。系好了,他歪着头端详片刻,也不知是在看花还是看人,眸色转回温柔的茶色,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来。
灵妃抚着系带,不敢看他的笑脸,被那花的金光晃得头晕目眩,轻声道:“你也在我的梦中么?”她想到梦中最后一刻,那半空中传来的男子声音,和那个抱住他的人——在她的梦中,当她记起凌虚真君这人的那一刹那,梦便醒来了。
凌虚真君笑道:“我自然在你梦中,否则这梦焉得如此真实。”到底是他拿来用的小世界,虽然用法术编织到了灵妃梦中,然而要细节处处到位也极为不易,而只要一出细节出了问题,灵妃就会意识到那是一场梦。
而一旦梦中人意识到这是一场梦,这梦便也离醒来不远了。
所以为了让灵妃全身心陷在梦中,他先取了第一个小世界,来作为梦中灵妃的前世。在梦中,灵妃以为她是一个穿越到书中的少女,那么对于新世界的种种粗糙疏漏之处,便不会深思,尽得敷衍过去了。
灵妃想到梦中的两次重生,四段人生,犹自恍惚。难怪这梦如此真实,原来凌虚真君也入了她梦中世界,弥合着那个世界里的漏洞。
“你要我做这样一场梦,又有何益处呢?”灵妃站起身来,衣袖垂落下去,遮住了那一朵炫目的金牡丹。她向外走去,每走出一步,醒来的真实感就更强烈几分——而那个虽然残酷却也美好的梦境,也就更渺远了。
她走到了洞口。
凛冽的寒风如刀刮在她面上。
“你带我回了寒溟洞。”灵妃极目远眺,看到熟悉的极乐峰,那正是她梦中望月之处。
极乐峰高耸入云,下临冰渊,又与废墟之境接壤,若有人纵身自峰顶跃下,在死去之前,乘风坠落之感,堪比极乐。
“极乐……”灵妃喃喃道,从洞中走出来,走上了被风雪打磨出的平台上,脚下光滑,一转身便是万丈深渊。
凌虚真君始终在她身边,此时牵住她的手,静静望着她,仿佛时间都停止了。
灵妃抬头,只见当空一轮血月,散着幽微的红光。
这才是她真实的世界。
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要毁灭的世界。
这个大世界里修真者太多,而太阳却已经沉沦,如今不论日夜,只有这一轮血月的微光。如此下去,最多只要一个月,整个大世界就会因为灵力不足,而湮灭归于虚无。而要破解这绝境的唯一办法,便是出一位成圣的大能,将这个即将毁灭的大世界与另一个新生的大世界融合。
这个大世界中,已有万年未曾有人成圣。
而万年来,最接近成圣的人,便是此刻站在她身边,牵着她手的凌虚真君。
她本是受师尊差遣,担负着整个世界生存的期望,前往清风谷助凌虚真君成圣的。
可是她的到来,非但没有帮助凌虚真君成圣,反倒诱使他入魔了。
她如何能担得起这样的罪?
所以在凌虚真君为她编织的梦里,她逃离了灵妃的身份,让灵妃留在花无数金牡丹里,做了一个抛夫弃子的女人。而她在梦中,是灵妃的女儿,母亲的罪,不该加诸于孩子身上。
其实她哪里有儿子,又哪里有女儿呢?
但她确是有未婚夫的。
她把未婚夫的模样,给了梦中的“儿子”花无数。
真实的世界中,她是北斗宫北斗真君的大徒弟,是真正的北斗宫大师姐——天枢道长等人,都还是排在她底下的师弟。
也难怪梦中的蓝霓裳在北斗宫地位超然,因为原是从现实中映射过去的。
焚星宫的焚星真君十年前,强行成圣,却失败了,受了重伤,如今据说连普通修士都不如了。如今的焚星宫主,便是花暮兰。花暮兰虽是女儿身,却也爱女子,且对她是有些痴念的。
至于那梦中的江无眠与墨孤烟……
想到此处,灵妃忍不住看向凌虚真君。
凌虚真君虽有入魔迹象,但如今改悔还是来得及的。她知道那唯一的法子,就是她通过废墟之境,寻一处即将湮灭的小世界,与之一同消失,化为虚无,就像她从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当她消失之时,他入魔的心也会一同消失。
他还会成圣,还能拯救这个大世界。
可是当她好不容易逃出清风谷,来到废墟之境后,却被凌虚真君又捉住了。
他已是要化圣的真君,就连她的师尊北斗真君在他面前都如小儿一般,又怎会看不穿她的心思?
废墟之境激烈的争执后,凌虚真君再次入魔,而后灵妃便昏了过去。
等她再醒来时,便已在极乐峰寒溟洞中。
在这大世界不过短短一个时辰,她却已在梦中小世界里爱恨不知几重天。
灵妃手指微动,取出一枚小巧的妆镜,正是梦中合虚镜缩小后的模样。这镜子却并没有弥合精魄的能力,只是一枚普通的妆镜而已。她自幼用这一枚,习惯了便也常年戴在身上。
此刻她往镜中一望,见镜中女子不过清秀之姿,比之梦中的蓝霓裳逊色太多。她在梦中要蓝霓裳做一个百媚之体、稀世的美人,自然还是推卸罪责的意思——她本无心诱人,奈何天生丽质。那梦中的魔种要来戕害蓝霓裳,却并非蓝霓裳之罪。
那么现实中,她诱使凌虚真君入魔,又是谁的罪过呢?
在梦中,江无眠是从前的凌虚真君;而墨孤烟就像是入魔后的凌虚真君。在她的梦中,墨孤烟对她百般折辱,而她也使劲手段要杀墨孤烟。这一切,入她梦中的凌虚真君也都用神识看着的吧。
若是他都看在眼里,又该会是何等心情呢?
灵妃收了妆镜,看向凌虚真君。
凌虚真君仍立在靠近悬崖的一侧,将她拦在里侧,此刻也正凝望着她,见她看来,像是不由自主一般,便是温柔一笑。
眼前的凌虚真君,比她梦中的江无眠还要叫她欢喜,却也叫她惭愧。
“倒是忘了一物,”凌虚真君动了动手指,从怀中摸出一只雪白娇小的貂儿来,送到灵妃面前,道:“你素来喜欢这物。此地酷寒,恐它经受不住,因此我暂且收着它。如今你醒来,也可物归原主了。”
灵妃望着那只犹在沉睡的雪貂,是她自幼养的。
可她是要自寻一个将要的湮灭的小世界消失的,这貂儿只能托给别人养。
灵妃轻声道:“这貂儿,我已托给书契养着。”
书契,是清风谷的童儿。与她梦中的舒契,原是一个人。
书契的名字,还是凌虚真君起的,取其决断万事之意。
想到此处,灵妃心中一痛。
凌虚真君生来便是要决断这大世界去留之人,却偏偏为她所误。
她误苍生。
凌虚真君见她不接那貂儿,纤长稠密的睫毛便垂了下去,在他眼底打下一片暗影。他托着貂儿的手掌悬在半空中,顿了一顿,又自己收了回去,垂着睫毛,轻声笑道:“也罢,还是我替你养着吧。等你哪天想同它玩耍了,我再放它出来。”
“真君……”灵妃轻声道,终究长痛不如短痛。
凌虚真君却像是有些怕她要说的话,仍垂睫笑着道:“你刚醒来,还是再歇息一会儿。”
灵妃抓住了他要撤走的手,颤声恳切道:“真君,”她看一眼天上光芒微弱的血月,“只要你成圣,万物得救。而你……成圣之后,万事随心,亦不会记得我——这半个月的光景,不过是真君成圣路上的一处小小障碍,过去便过去了。”
凌虚真君垂眸不作声,任由她抓着他的手。
可是在他眼底的暗影里,有怒气蓄积起来。
灵妃心头一凛,怕当下再激得他入魔,语气转柔,轻声道:“我盼着真君……日后都好好的。”
凌虚真君静默了一瞬,抬眸一笑,道:“我知道。”
“那真君就放我走吧。”灵妃声音更低了。
凌虚真君攥着她的手,慢慢收紧用力,又松开,他克制着微笑道:“先不说这个……”他的眸色又开始透出红光来。
灵妃见状只能收声。
凌虚真君安抚她道:“现在比初时好多了。我一生气,便有些压不住魔气。不过我慢慢学着调节了……”
灵妃犹豫了一瞬,还是扶着他往寒溟洞中去。
洞中晶石寒气能压制魔气。
凌虚真君在粉色晶石之间坐下来,青衫宽广,人如美玉。
灵妃站在一旁看着,被他拉着也坐下来。
灵妃心中惶急。
她不是凌虚真君的对手,要逃出必然需要别人的帮助。
可是凌虚真君入魔之事,她不敢叫任何人知晓。
一旦凌虚真君入魔的消息传出去,那么这个大世界最后的希望也就消失了。
“你来清风谷见我,是十五天前,对么?”凌虚真君把玩着他亲手给她系上的金山茶花。
灵妃想了一想,点头。
“你在这洞中睡了一个时辰,小世界里已历四世。”凌虚真君轻抚着那山茶花柔嫩的花瓣,看那金光衬得女孩手腕如雪,“清风谷中十五日,你可数着我们历了多少世?”
为了催化凌虚真君成圣的进度,他需要不断到小世界中去历练,大世界中一个时辰,可能就是小世界里好几世。而他在小世界历练时,可以带一个人同行。每个小世界中历练的效率,是跟大世界进入者的修为有关的。因为凌虚真君本人的修为太高,他若孤身前去,在小世界里要历练的也越发难,效率自然不高。最好是带一个即将突破境界,却还未突破的后辈同行。如此一来,小世界中历练的难度会降低,凌虚真君修完历练的速度也就越快。在这个大世界即将毁灭的极其有限的时间里,每一分每一秒都至关重要。
整个修真界综合考量之后,选出了北斗宫大师姐灵妃。因为灵妃胆大心细,修为也合适,况且为人极有担当,又是名门出身,算得上是最佳人选了。
可是整个大世界的修真界,没有一个人能料到,万年修为的凌虚真君,竟会因为一个女子入了魔。
那个化身为蓝霓裳的梦境逐渐远去。
灵妃顺着凌虚真君的话,想到与他在小世界□□同经历的数不清岁月。实在已数不清已与他共历了多少小世界里的人生。
在清风谷中助他修炼时,每当从一个小世界回来,就好像真的活了一世、甚至两世、三世……随着他们共历的世界越来越多,灵妃开始察觉,她对凌虚真君的感情不一样了。
她对凌虚真君动了心。
即便是没有后来凌虚真君因她入魔之事,灵妃私心想着,等到凌虚真君化圣而去,她也无法再履行与未婚夫的约定了。她想,这都是因为她修为还不够深厚的缘故。
一个小世界又一个小世界,一世又一世。
凌虚真君始终在她身边。
初见时,他分明是极清冷的性子,不知从何时开始,待她和煦了。
再后来……
他就像梦中的江无眠一般,待她极温柔又有耐心。
但她从未想到,这会是他入魔的开端。
是她的贪念吧,是她定力不够吧……
当他们从小世界一次又一次返回,在清风谷的万壑竹林间,她止不住想要靠近他,为他疗愈强行突破带来的伤痛,甚至开始肖想他指尖的温度……是否也像小世界中一样温暖。
是她先碰了他。
他原本是高洁的月,翠色的竹,是清风是冷泉,是不染尘埃的圣。
可她终归还是凡人。
一切的罪,都是她的。
“这是怎么了?”凌虚真君一手牵着她系着金山茶花的手腕,一手抚上她垂泪的眼,柔声道:“还是一心求去么?想到要走,舍不得……么?”
灵妃揩泪摇头。
凌虚真君愣一愣,道:“没有舍不得么?”
这大世界中当真没有值得留念的么?
灵妃泪眼模糊望着她。
她本不是这样爱哭的人。当初修真界选中她去服侍凌虚真君,也是因为她极坚强,又极有韧性的缘故。可是正如在化为蓝霓裳的小世界中,她不会因墨孤烟的折磨落一滴泪,可是却总因江无眠长含热泪。
凌虚真君看懂了她的眼泪,轻声叹道:“你当真一心要走呐。”
他惘然得坐着,像是孩子在夏天捧了一手雪,终是要化的。
灵妃挤出个笑容来,道:“真君已经给我造了一个小世界,我在那世界里,快活过了。可惜我醒来的太早,否则……”否则,至少在梦中可以与救回来的江无眠见上一面。
凌虚真君仍低头坐在一堆粉色晶石之间,轻声道:“那么,你一走,我就成圣了,是不是?”
经过清风谷半月的众小世界历练,凌虚真君已经到了成圣之境,只是因为成圣前先入了魔,魔心不消,无法成圣而已。他的魔心,就是灵妃。只要灵妃随小世界湮灭,他的魔心一除,那么自然便可成圣。
灵妃看着自己一滴滴泪落在他青色的衣袖上,将那颜色染作暗沉,亦轻声道:“是。”她想着,他已经尝试过了,哪怕是小世界中她拼死也要分割开江无眠与墨孤烟,然后杀死魔种。他既然尝试过了,也便会放弃了。她心中有些酸涩,却也觉得好像又能喘过气来了。
“你看月亮。”凌虚真君却转头望着洞口,“是不是还很圆?”
灵妃顺着他的方向看去,见那轮血月只缺了一个小口子,不仔细看,还是圆月的模样。但随着这个大世界灵力越来越少,那缺口就会越来越大,直到整个血月都消失的时候,便是这大世界毁灭之时。
“至少还有十多天呢。”凌虚真君望着那轮血月,“再多陪我一天都不好么?”
灵妃站在他身后,共望着一轮月,嗓子发哽,强逼着自己,尽量平静道:“多留一日,我怕我会想再多留一日。”她怕与他相处越久,便越发无法控制自己的贪念与爱恋。
孰料凌虚真君听了这话,却很高兴的样子,轻声道:“那不是很好么?”
灵妃说不出话来。
凌虚真君久不闻她回应,那一丝浅淡的笑便僵在了脸上,迟疑着回身,抬眼一看便愣住了。
他慌乱起身,将已经无声哭成泪人的灵妃搂在怀中,“你不要哭。”
他怕她哭,可是却寸步也不能让,“我不能放你走。”
凌虚真君捂着她汩汩流泪的眼睛,知她心性坚强,拿定了主意的事情难以更改,便轻柔道:“你这一去,你便没了,我也便记不得你。你舍得,我却舍不得,你再陪我几日,全当了了我的心愿。到那最后一日,我便放你走。”
灵妃觉得此事不妥,但此时寒溟洞中只有她与他二人,若他不肯放人,她断无可能走脱,因此只能道:“那真君说话要算数。”
凌虚真君微微一笑,道:“你有没有想过,在成为凌虚真君之前,我叫什么名字?”
灵妃愣愣抬头,望着他清正的眉目与惑人的笑颜,忽然间福至心灵,试探着唤道:“……江无眠?”
凌虚真君一笑,当真风光霁月,世间再美的景色也无法比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