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春 给你讲一个故事
阮蔓在孟野家的单元楼门口站了十分钟。
她站在楼道口, 那儿正是风口。寒风把她吹的一哆嗦,一路走来,雪落了她一身。
直到走到孟野家门口, 她却没了再往前一步的勇气。
一个星期前她对他说的那些狠话,包括那一冲动就脱口而出的那句我喜欢你, 她事后想起来都有些懊悔。
谁也不知道他会怎么选择。
阮蔓低头看着鞋尖处已经被雪打湿了的那一块,看的出神。
“咯吱——”
一楼左边的那一户打开了门,孟野身上胡乱裹着一件薄外套, 一只手拿着钥匙和手机就出了门。大半个人踏出门的一瞬间,他的余光就看到了正站在楼道口吹冷风的阮蔓。
少女额前的碎发被风吹乱了,她扭头看向他的一瞬间,他才看到她的鼻尖已经冻的通红。
湿漉漉的那双杏仁眼“哐”的一声撞进了孟野的心底, 刚刚所有的着急和不安这一刻都化为了一句轻叹。
紧握在门把上的手松了松, 以一种不太能让人注意的到的细微程度。
“站那干嘛,过来。”孟野声音有些急。
阮蔓还有点懵, 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她的眼神在空中飘了好一会儿, 才落到了孟野的身上。他眉头又拧在了一起, 这是他要发火的前兆。
他生什么气呢。
他凭什么生气。
看见我就这么生气吗。
那一秒钟,阮蔓脑子里浮现出了各种各样的猜测,却唯独没有猜到那个正确答案。
见阮蔓还傻站在原地, 孟野直接两三步走了过去,把她拉进了屋。
屋外下着大雪,屋里开着很足的暖气。
孟野把阮蔓按到餐桌旁那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着,反手关上了门。
“你怎么知道我在门外?”阮蔓看着孟野把自己手里的布袋子接过放在桌上, 然后又回到她面前,半跪在地上去脱她脚上的靴子。
虽然两家离得并不算远,但一路风雪, 不仅脚上的靴子打湿了,就连里面的袜子也连带着有些湿。
被孟野脱掉靴子后,她这才感觉到袜子黏在脚上,湿乎乎的令人不舒服。
她缩了缩脚,不愿意孟野继续脱她的袜子。
但没成功。
孟野手上的力道很大,湿袜子和靴子被放在了一边。
女生的脚很好看,白皙的脚踝底下是细嫩又白净的脚,只是脚趾前因为长时间的被湿掉的袜子包裹住,有些发胀。
“要不是刘姨给我发消息说你要来,你打算在门外站到什么时候?”孟野憋着一口气,既没消下去也没吐出来。
茶几上的餐巾纸被拿了过来,孟野半跪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把阮蔓的脚擦干,然后塞进棉拖里。
有几次碰到她的脚心处,她都会痒地把脚往后缩。
“我..我不知道你在不在家。”阮蔓在有暖气的屋子里,被冻僵的脑袋也渐渐复苏了一些,这会儿反应倒挺快,随意扯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
脚上虽然穿着棉拖,但她并没有起身随意走动。
屋内的空调打到30度,客厅的角落还摆着一个老式暖气炉,正散发着火红的光。
孟野把靴子放在炉子旁,又将湿袜子搭在暖气炉上烘烤着。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看着阮蔓问:“手机是摆设?”
“我之前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发消息你也不回,我怎么知道你这次会不会理我?”阮蔓抻着脖子接道。
这一段时间所有的委屈都在这一句话中爆发了。
阮蔓想,其实她也没有她想的那么坚强。
空气沉寂了下来。
孟野抿着唇,光看脸上的神情倒也看不出来他此刻的心情。
阮蔓的心头更是涌上一阵酸楚,被冷落的是她,先表白的也是她,孟野又是站在什么样的立场上和她生气呢。
半晌,孟野才缓慢的朝她这边走来。
他知道的,这样的做法是有多么的幼稚,更是活生生地将阮蔓从自己的身边推开。但是她还是没放弃自己,还想着要拉自己一把。
这样的阮蔓,他没法放弃。
这些天以来,他一直想不通的事情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既然招惹了她,就要对她负一辈子的责。
孟野此时此刻脑袋里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小姑娘的脸憋得通红,像是在生气又像是在委屈。
孟野把她身上被雪水打湿的羽绒服脱了下来,搭在她身后的椅背上。预料之中的眼泪在还没有掉下来之前,就被阮蔓就用手背狠狠的擦掉了。
她才不要在他面前哭。
孟野把阮蔓连人带椅子挪到了沙发旁,然后用手碰了碰她的脚踝,还是很凉。
没经过她的同意,他把她的脚从棉拖里拿出来搁在了自己的腿上,再用沙发上的毛毯裹在脚上,这样会暖和的快一些。
阮蔓来不及反应,就听到了孟野的声音。
“阮蔓。”
他的声音很低,说话的语速很慢。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认真听。”
孟野很少用这么认真的语气说话,他对外展示的永远是一副吊儿郎当没个正形的样子。阮蔓知道他给别人看到的那一面,只是他想给别人看到的那一面。而大多数人往往仅凭这一面就对他下了定论,把他钉在了坏孩子那一面上。
玻璃窗前的窗帘只留了一条很窄的缝隙,透过缝隙看过去,窗外依旧是大雪纷飞。屋内只开着一盏昏黄的台灯,整个房间都陷入了一种昏暗之中。
阮蔓看着孟野的脸,被那昏暗的光分成了一半明一半暗。
她突然有一种感觉。
听完这个故事,她就和这个叫孟野的人,这辈子彻底分不开了。
故事都是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的。
英语里是这么说的:long long ago。
“我妈遇上孟成军那年,她十九岁,来桥城念大学,她是那年的大学生中最好看的那一个。而孟成军初中念完就没念了,早早的进钢厂上了班。她们是在夜市摊上认识的,是孟成军对我妈一见钟情。孟成军年轻时挺帅的,喜欢他的人挺多的,别人说的亲事他也不应,一门心思的追我妈。”
少年时的感情总是来的汹涌,压根来不及细想,就坠入了爱河。
“再后来,我妈就休学了,为了嫁给我爸和家里人也断了关系,然后第二年生了我。”
“我还有一个妹妹,叫孟茴,比我小六岁。”
阮蔓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一个妹妹。她的眼睛瞪得溜圆:“那你妹妹...?”
“如果她还活着,今年应该十四岁了。”
如果,活着。
那意思就是已经不在了。
“她从小就很可爱,很漂亮,很讨邻里街坊的喜欢。”孟野说到这闭了闭眼睛,他的手指抠进沙发里,整个指关节都在用着力,“虽然孟成军真的是个畜生,但是我和孟茴都遗传到了他和我妈所有的优点。”
他口中的孟成军,应该就是那个总是出现在钢厂门口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孟野的父亲。上次在奶茶店远远瞥过一眼,虽然身上穿着的是钢厂统一的服装,整个人也有些可以说的上是邋遢,但还是掩盖不了他曾经有过很好看的皮囊这个事实。
而孟野在同龄人中,是自身就带有光芒的。他就是一眼看上去的那种痞帅的男生,痞气中又不带流气。可想而知,孟茴从小也是很好看的。
故事总是有曲折起伏,平静的铺垫后总是用但是来转折。
“但是孟茴说不了话,说的好听点是这样,说难听点的话。”孟野扯了扯嘴角,“她是个哑巴。”
“我妈怀孟茴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她吃了感冒药,大概是那一场病,孟茴才说不了话的。那年我六岁,还处于一种什么都刚懂一点却又什么都也不懂的年龄。孟茴出生前,孟成军只是喜欢喝酒和赌博,但还不打人。后来,孟茴出生了。他开始一喝醉就打我妈,打我。家里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起初他还会道歉,到最后仿佛变成了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儿。”
“邻居说,男人打自己的老婆天经地义,但我再大点才知道,那叫家暴。孟成军觉得孟茴不是他亲生的,他的孩子怎么会有缺陷,又或者说,怎么能有缺陷,说出去不成了别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想把孟茴扔到福利院去,是我妈拼了命才护下来。”
“女大学生和一个高中都没读的人的爱情故事,又能有什么好结局。孟成军总觉得我妈有一天会离开他,偏执到有些不可理喻,又或者说是他自己生性多疑。”
孟野顿了顿,把腿上有些斜掉的毛毯重新裹了裹,继续说:“我小时候有段时间挺讨厌孟茴的,总觉得是因为她,孟成军才开始发狂的,一个原本还算看得过去的家一夜之间房子就塌掉了的那种感觉。其实不是的,孟茴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那之后,孟成军很少回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棋牌室和别人赌钱,要么就在钢厂里上班。我很希望他永远不回家,因为一回家,我妈就要受伤,孟茴就要哭,家里的钱就会被他拿走。”
“奶奶呢?”阮蔓问,奶奶这个角色在这个故事里一直没有被孟野提起过。
孟野摇摇头:“管不了也没法管,孟成军喝醉了连亲妈都打。”
“因为我和孟茴,我妈没法离开桥城,更没法离开孟成军。她嫁给孟成军时二十岁,在这个家忍气吞声了十四年。”
“我没什么美好的童年,小时候印象最深刻的就是在无数次孟成军回家的时候,我妈会把我和孟茴从窗户那儿托出去,让我带着孟茴去刘姨家躲着。等再回到家时,我妈总是一身的伤。她总是说,没事的,再熬熬。她不期待孟成军会在某一天幡然醒悟,她只是在等我和孟茴都长大的那一天。”
阮蔓猛地想起了孟野脚踝上的那条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疤,一瞬间所有的情绪都涌了上来,她没法想象孟野的童年每天都生活在担惊受怕里,生活在那个叫孟成军的男人的阴影下。
她不是孟野,没法站在他的角度感同身受,但这一刻,她特别想去抱一下孟野。
孟野直挺着的背稍稍放松了些,往后靠在沙发上。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他从来没有向一个人这么完整的讲述这个故事,就连刘睿阳付晨他们都是自己七零八碎的拼凑出来的这个故事。
“我妈没等到那天。”
“孟茴八岁的时候,我十四岁。我念初二,孟茴因为说不了话,八岁了还没去上学。其实那就是很普通的一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上学,只是等我中午回到家时,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孟茴死了,我妈在医院抢救,孟成军进了警局。家里一地狼藉,还有大片大片的血。”
“我忘了我是怎么去到的医院,我妈就在那病床上一动不动,整个人像一个玻璃娃娃,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那种。大概就是在那天,我才发现每次我妈把我和孟茴从窗口送出去之后,她所承受的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痛苦。”
“我也不记得到底是隔壁邻居阿姨还是警察告诉的我整件事。我出门上学后,孟成军从牌厅带了一身酒气回家的。大概是输了很多钱,又或者是工作上不太如意,那天他很暴躁。我不在家,我妈只能在孟成军进家门的那一刻,把孟茴自己从窗口托了出去,她让孟茴来学校找哥哥。”
“去找哥哥,哥哥是孟野。这是她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阮蔓的心随着这句话狠狠地抖了一下,她抬头看向孟野,他很平静。如果不是挨得近,阮蔓甚至发现不了他颤抖的睫毛。
因为是哥哥,所以有保护妹妹的责任,要一辈子保护妹妹。
这是孟野从孟茴出生的那一刻,就给自己赋予的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