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苦寒多萋侧 (一) 秋风瑟瑟。
大理寺监牢所困皆重犯高阶官品, 石板铁牢,路净灯阑。每一座牢狱只关一个犯人,没有腐臭阴潮的味道, 也没有暗灯下的血腥。
只有冷清萧瑟。
裴郁卿的步子停在路尽的一座单独监牢。
囚服素身,手脚拷着铁撩。书令大人坐在木凳之上, 落霜鬓发下是一双垂阖的眼睛。须缕苍苍,沦落至此, 纵老仍比青松。干净齐整, 没有一丝落魄不妥。
苏怀堂睁眼见来人, 一双布纹的眼下虽黯不没光。他起身,铁撩作响,在空荡的牢狱里清脆入耳。
“微臣, 参见上卿大人。”
他走到围牢的铁栏后,抬袖俯身揖礼。
这个礼很深,久久未起。
“苏大人,请起。”
“大人,老臣有愧。”
苏怀堂嗓音有颤痕, 裴郁卿伸手穿过铁栏间隙, 抬扶他手腕,微微用力, “苏伯。”
他唤了称呼, 苏大人眼里已然有了淡碎的光。
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 裴郁卿信臣并不多,因为他不需要党臣。愿意听命于他的, 只有两种人。一是心甘情愿,只要他有用的上的地方,在所不辞。二是命脉在他手上, 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但必须和血咬牙为他办事的人。
苏大人于他是如师的长辈,他绝不会放弃。
“苏伯,今天是陛下寿辰,我想到时候宴上陛下一定会提及边境之事。仗不一定眼下会打,但恐怕难免。”
苏怀堂沉吟片刻,看向他,“庆川军那边怎么样。”
“无事,我想今夜,陛下就该正式下诏任命了。”
“好……无论如何,你万事当心。”
“是。”
裴郁卿顿了顿,开口道,“苏伯,我有办法保你,相信我。此番累及苏氏满门,太子也讨不了好。”
苏怀堂看他良久,语气微肃,“九如,不要做浪费的事。”
裴郁卿敛目未言,苏大人沉声道,“苏家门楣早已溃败,族氏四分五裂,他们干的一桩桩烂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九如,我愧的是对不起苏氏列祖列宗,对不起你。”
苏怀堂抬了抬手上的铁撩,道,“我知道你有办法,可我解了这枷锁,再走出这大理寺的门。苏氏门楣,在史册上就是难堪的一笔。当年的陆氏,是有清白后人换骨重生,可我苏家,无人可继。”
“苏伯,只要你在,苏氏就可以重振。”
裴郁卿心沉了一分,似只一瞬便清楚了某些不可动摇的心思。
苏怀堂笑了笑,嗓音平静匀稳,“九如,此次我进大理寺的罪名,你是知道的。”
他知道。
在其位私扣天下章奏,涉及中枢,拢权之逆。
裴郁卿喉咙生涩,无端的凉意仿若自牢狱地底最深处漫上来,侵入身脉。
“唯中枢才清楚的有关边国频频调兵在我大郢边境的消息还未昭告,只要我踏出这道门,私扣天下章奏的罪名,就会变成‘私压边国欲犯大郢国土重奏‘之罪,判国的帽子,就会名正言顺牢牢地戴在我头上,钉在苏氏门楣上。”
这便是太子殿下最高明之处,他清楚一个历朝而来的族氏最高贵的门楣,更清楚一个清正廉律的忠臣赤心。
苏氏支系庞大,一潭泥泞,太子可以轻而易举地利用这泥潭。纵然苏大人再清白,他也逃不开。
这同样是裴郁卿没办法改变的东西。
他能保苏大人的命,能将这莫须有的污名从他身上洗干净,但却没办法将这耻辱钉从苏氏门楣上摘下来。
“九如,你不该再费心在我身上。你也该知道,我不会走出这里。”
“那我也要救!”
他抑声低沉,眼尾薄红,执拧不悟,“苏伯,只要你活着,你活着就可以洗清苏氏,可以像长宁年间的陆氏一样,将苏家一门换骨重生。”
闻言,苍凉的目光遥遥远矣,轻声呢喃,似能在深暗的夜路看见远处的淡光,隐含期许。
“那时候,该是信亲王在位了。”
裴郁卿手指骨节泛白酸疼,他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改朝换代之后,便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洗的干干净净了。而最终若是太子殿下继位,那就更是遑论。
苏怀堂知道他执着什么,知道他痛心什么。他活了大半辈子,裴郁卿可谓是他自心底认承的紫薇星。
天降之才,有他,和他身边的每一个孩子,他能清清楚楚地看见大郢坦荡光明。
他亦有幸辅他一路,看他一步步走到最高处。
“九如,苏伯无憾无悔,往后也只要你好好的就成。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可以办到。我唯一想求你的,就是苏寒怜……”
提及此,是痛心疾首,“我这个女儿,愚蠢混账……我只求你念她是被利用,放她一条生路……”
“苏伯放心。”
裴郁卿抬眸,眼底是坚决难化的执念,牢狱暗窗始终不变的一缕淡光,颜色仿若深了些。
“任何事情,我都有办法解决。”
苏怀堂了解他的心性,他没有再劝他什么。裴郁卿离开前朝他深深揖礼,未见那如山的苍眸平静之下的欣慰释然。
身后的目光一直目送至他身影消失在牢门白光尽处,在沉重的监牢门合上的那一刻,窄光刺目。似直至云端的天梯尽头,那长松不危的沧桑之骨,抬袖低俯,是为臣最忠之礼。铁镣自最远处脆声回荡,绝然闭藏在沉门之后。
*
进宫的路上,秦书一直看着裴郁卿。
他坐在她左侧,她抬眼便能看到他。
从上马车至今,他始终半敛眉目,安静沉默,睫毛遮着半道光影,看不到眼底神色。
秦书没打扰他,直到掀车帘看着快到宫门,才拉他回神。
她握住他放在膝上的手,语气轻声,“裴郁卿。”
他终于抬眼,收回思绪,回手握着她。
“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走的。”她不问他原因,只想告诉他,上辈子是并肩而行,这一次是携手同行。
他手掌抚在她脸侧,目光邃然,“我知道。”
秦书微微弯着笑,马车停下来,她牵紧他的手,“走罢。”
从宫门到正殿,每一步走过心境都复杂难解。很熟悉,也很陌生。
就像到今天为止,他们一起走过来的每一步。
秦书微微偏头,见到他眼睫之上的晚霞,温柔勾勒着他每一处轮廓。
她想,以后还有很长的时间,她可以在他身边看到这一幕。
裴郁卿偏头看她的时候,远山深色的烟霞都化作背景,只他眸华清晰。
仿佛这一眼,可以这么看一辈子。
殿内金碧辉煌,百官正座。
陛下到时,众卿拜首,祝寿贺词。
一切都没什么不一样的,那杯御赐的酒,也一样。
秦书望着杯中映光微晃的醇酒,仰头饮尽。
她看向裴郁卿,忽然想,若换作是她知道他的酒有毒,她也能毫不犹豫地替他喝。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告诉他,“裴郁卿,换作是我,我也能替你喝的。”
她没头没尾地来这么一句,他却是听懂了。
他轻捏着酒杯,没偏头,只微勾了勾眼角低声道,“我知道。”
歌舞未尽,如此笙夜之下,是不平静的风浪。
秦书在藏在桌下的手悄悄挪过去,寻到了他的袖子,她轻拽了拽,裴郁卿的手便过来,牵住了她。
最简单的亲昵,有时也最令人动心。
他衣袖下,她张开手,摸索着他的手指,成功和他十指相扣。
除了在深夜床帷下,他们还从没这样过……
秦书心尖热热的,莫名有些害羞。
裴郁卿偏头看过来一眼,她耳朵也热了。
她把他的手牵过来,两只手握着他右手,抬头冲他轻轻柔柔地笑。
他知道她想让他开心些,裴郁卿握紧她的手,似乎一直冰凉的心肺也缓慢回温。
鼓瑟渐息,陛下的话也随风而传。
正式诏书宣告下来,叶华年名正言顺掌管了庆川军。
“近日,边境不太平,仗虽不一定要打,但若难免,朕倒是想知道谁愿意出征。”
文帝的嗓音平淡无温,漫扫的目光下隐含着似笑非笑的不明意味。
场上静息,唯四个人敢承命。
云沉、沈寂、叶华年,还有镇襄候。
“旦听陛下调命。”
毫不意外的结果,文帝沉沉笑了两声,“吾大郢泱泱大国所能调命的,就只有四个将领。怎么,朕之武将,是全死了?”
言官文卿嗤之以鼻,武将垂首默然。
“陛下息怒,许是各位将官自觉年迈垂老,连那份报国之心也随之而死了。”
镇襄候抚慰圣心,语气之下,是身为武将该能为之愤怒的轻蔑。
几位年岁与镇襄候相上的将领神色虽愤,却仍含犹豫之色,零零散散地站出来,‘旦听陛下调命’几个字,说的毫无底气。
文帝笑意泛冷,目光落在之下的某个身影,随口道,“既然魏其候开口了,那便任命。”
魏其候心底一震,当下便颤巍地开口,“陛下,老臣……老臣……”
“怎么,反悔了?”
陛下当真任命,那虚无的底气瞬间即烟消云散。
魏淮坐在底下干着急,他爹还真是会给他丢人。除此之外,更令他心寒的,是候爷这般毫无军侯之气的回避。
他眼中的侯爷,不是这样的。
魏淮是第一次跟着进宫,魏贤郎是彻底废了。能承袭其位的只有魏其小侯爷,恰他年纪也不小了。
他本以为父亲该是和镇襄候那样,毫不犹地站出去,况且是在仗都不一定会打的情况下。
魏其候半晌说不出什么,陛下也并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魏淮再也坐不住,他站起来,走到叶华年身边单膝跪地抬手行礼,“陛下,魏其侯门,旦听陛下调命。”
“魏淮!”
魏其候这一声,倒有了军侯该有的意气。
魏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浑身热血都在轻微沸腾。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没什么志气和报国之心的纨绔,没有叶华年聪明,也没有他厉害。
可这一刻,他才真正觉得,他是一个军侯世家的后人。
他和叶华年一样,有不凉的一颗赤心。
那是他以前从未发觉,也从没感受过的。
那龙椅之上的天子,眼底的隐抑此刻却是化作了震笑,他看向魏其候,语气沉入心底,“好,这才是军侯之子,这才是魏其侯府门楣风骨。”
“朕险些要以为,你魏其侯门如今就只剩这封号了!”
随话而落的,还有陛下手中的银杯酒盏。
“陛下!”
魏其候顿时跪下,被逼无路般叩首,声调哀扬,“臣如今只唯此一子的香火了陛下!”
“爹!”
“魏其候!你以为朕不能夺了你侯门封爵是不是!”
御桌上的果盘酒壶尽数自高出滚落而下,酒水洒落,淋湿了魏淮的衣袍。
“你当朕要你这魏其候是何用!”
天子盛怒,百官跪了一地。
文帝撑着御桌,呼吸不稳。
成和公公始终注意着,他正欲上前搀扶,只见陛下身子微晃,再没撑住。
“陛下!”
“父皇!”
乱声惊诧,秦书一霎起身,眼前只剩了一片无边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