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浊酒意阑珊 (二) 春宴夜。……
夜笙琉璃宫城, 满目琳琅。
盛大宴场,入夜即开。在子夜之前,宗亲世族共聚, 陛下贺词,百官恭祝。之后便是载歌载舞, 笙歌鼎沸。
每年春宴,欢节大过规矩, 不必恪守一些繁缛的礼节。用陛下的话说, 称之与民同乐。
秦书没待在位置上看歌舞, 而是寻着机会溜出去了一会儿。
司音在涟鸢湖旁的假山等她,湖上四周皆围满了人,烟花棒在各处闪耀如星, 热闹非凡。
司音等了一会儿,见到秦书鬼鬼祟祟地过来。
“殿下,给。”
她摸出一块玉佩递过去,秦书接过来看到上面刻着的‘魏’字,小声讶异, “还真弄到了?”
“那是自然, 殿下交代的事情,属下必定办成。”
司音小小得意, “魏其侯府的小侯爷说的没错, 他这大哥魏贤郎, 当真是好色成性之人。”
偷他的玉佩简直易如反掌。
“能偷到玉佩,这回也是多亏了魏其小侯爷配合。”
秦书了然地点点头, 目光复杂地看向她。
司音顿了一下,解释道,“属下并未牺牲色相。”
秦书叹着气拍拍她的肩, “今夜若生变故,我恐怕就要牺牲一回了。”
“嗯......啊?”
司音没来得及问清楚,秦书便已经转身摸着路回去了。
许是歌舞看的没趣,静嘉自个儿跑出来在放‘铁树银花‘。
秦书拐了个弯没回宴场,去一旁找她。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静嘉抬头看到她,大方分给她一把烟花棒, “那些歌舞我都看腻了,年年也没些新鲜。”
她点燃地上的烟花,顷刻五颜六色,如璀璨银花树高高喷洒。
秦书让她帮自己点上烟花棒,扬在手里玩儿,随口问了一句,“裴大人和温大人是不是被陛下唤去了?”
她方才远远望了一眼,两个人都不在位置上。
静嘉点头,“嗯,父皇素来最喜欢找他们两个谈事情,连大年夜也不放过人家。”
说话间,秦书抬头扫了一眼,瞧见叶华年从宴场过来,正路过她们这里。
她扬手挥了挥手上的烟花棒,“叶华年!”
静嘉呼吸一滞,回头瞧见叶华年已经从卵石路走过来。
秦书手上一支烟花棒烧完,换了一支点上。顺便分给他一些,“怎么,你也待不住了?”
“是阿,那些歌舞我都看腻了,也没个新鲜。”他随意回了一句,燃了根烟花棒。
听着如此熟悉的话,秦书不禁笑了两声, “你和静嘉还真是心有灵犀的很,连说的话和语气都不带差的。”
“谁和他心有灵犀。”
“谁和她心有灵犀。”
异口同声,分毫不差。
秦书抬眉摊手,让他们自己领会。
静嘉心慌意乱,觉得自己脸热热的,看他的眼神都不自觉地躲,“你干嘛老学我说话。”
“谁学你说话。”
叶华年摸出袖子里的摔炮,丢了一个在地上。啪的一声,清脆响亮。
“那你干嘛总和我说一样的话。”
“我还没问你呢。”
他们俩一如既往地拌嘴,但这回似乎有什么变得不大一样。没以前那么针尖对麦芒了,多了些打情骂俏的氛围。
静嘉哼了一声,低头玩自己的烟花棒。
“你干什么每次见面都要和我吵架。”
“每回不都是你先找我吵吗。”
叶华年不服气地反驳。
“我哪有!”
静嘉抬头嗔他,“分明是你第一次见面就说我讨厌!”
“我......”
叶华年对上她的视线,恍然说不出话。他递过自己的摔摔炮,“咳,玩吗。”
静嘉赌气瞄了一眼,一把夺过来。
他轻勾了勾唇角,弯腰去点一旁还未燃过的‘铁树银花’。
秦书意味不明地看了看他们俩,“我怎么觉得......你们两个亲了以后似乎变得不太一样了?”
“阿姐!”
静嘉红了一张嫩脸恼羞地跺了跺脚,秦书轻轻挑眉,纳罕道,“哟,还学会撒娇了。”
“你、纳兰令珩!”
“你叫我什么?”秦书弹了下她的额头,佯肃道,“没大没小。”
“不就是亲了一下吗,是吧叶华年。”
“......”
烟花灿辉下,叶华年耳根蔓红,咬牙瞪她一眼,“嫂嫂,你能聊些别的吗。”
她还真是哪壶不开偏提哪壶。
秦书这会儿才忽然发觉他们两个都是薄脸皮的,她本想忍住调侃他们的冲动,可是......
“喔,那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秦书!”
叶华年气急,朝她脚下丢了个摔炮。
秦书刚躲开,静嘉也朝她丢了一个。
“喂,你们两个想造反是不是?”
她指着他们两个以示警告,“你们俩兔崽子再敢朝我扔一个试试。”
静嘉气冲冲地和叶华年相互对视了一眼,两个人扬手就朝她丢了一把的摔摔炮竹。
这小炮不伤人,就是声儿响。
小夫妻丧心病狂,秦书瞠目望着满空朝她丢过来的小炮竹,转身逃跑的空挡不忘喊裴郁卿救命。
*
彼时的裴大人,正陪御驾随行。
一路闻陛下话里话外,陆钦臣的巡按御史之位该是尘埃落定了。
“年后给静嘉择婿,朕便将庆川军作榜,卿觉何如?”
陛下问话,温庭之看了看裴郁卿,对上他示意自己说话的目光,开口道,“陛下为庆川军归置费心不少,此法自然不错。”
“不过,此举只怕也或多或少招来一些别有用心。”裴郁卿道。
文帝沉笑了笑,偏头侧过来一眼,“裴卿所言正中下怀,正因如此朕才想着看看,到底是谁那么想要手握兵权。”
否则也不必大张旗鼓办什么文武两试招亲了,只要静嘉有喜欢的,过得了陛下这一关便成。
绕涟鸢湖而行,尽收眼底的是满湖波光,岸连粲然。
在临湖此岸,再往前过转廊便可回到宴场。
万花深处,灯影微弱的西北角,似有一纸几色明灯挂落枝梢。
这个角度走过来,在四周不甚明的后园,正好可以清晰地看到那一剪漂亮的灯辉。
文帝步伐缓停,凝眸看向那显明的纸灯。
众人视线随之望去,依稀可见是精致可观、比灯笼要特别的纸灯,招展开,像是一把伞的形状。
裴郁卿微微沉眸,看向温庭之。
正在此时,陛下开口唤人,“去将那伞灯给朕摘下来。”
陛下嗓音平静,但伴君长久,不难听出此刻已是龙颜不虞,声压隐怒。
成和公公忙抬手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跑过去,将那枝头挂着的伞灯摘下来,快步呈回御前。
近了众人才看清,当真是伞灯。
一柄伞的形状,倒挂在枝头,伞下一剪烛火,伞面至伞檐所绣栩栩寒兰,伞顶坠下的是桃符,所题二字,卫宁。
身后臣侍一瞬皆屏气凝神,无人敢言辞。
天子眉敛下眸底是幽翻盛怒,良久,陛下掀袍一脚踹开了这纸灯,呈此伞灯的小太监被踹到了一旁,滚了两三圈。
随驾一行,众人纷纷皆跪。
“传,云氏温仪!”
陛下亲传,小太监踉跄着起身,连忙跑去宣人。生怕晚了一步便被殃及池鱼,丢了性命。
云挽接到口谕便前往涟鸢湖西侧,纳兰忱跟着一同而来。
她在见到那一纸伞灯时,便心寒意冷,明了大半。
别人不知,她却最清楚陛下为何动怒。伞灯祈福,是卫宁长公主想出来的。当年陛下尚是文小王爷时,卫宁长公主每逢春节之夜,便会在王府为他挂满伞灯。因为文小王爷怕黑,这是从未敢向他人言说的秘密。
她画艺不佳,便教云挽替她作伞面。
卫宁说,天灯飞至天上祈愿,照不亮红尘,而伞灯落人间,只为纳兰祈福。
每一柄伞下坠着的桃符,皆题一个小小的‘文’字。这是他独一无二的东西,除了他们三个,再无人知晓。
涟鸢湖周,有一座亭榭。
于此屏退旁人后,亭下只剩裴温二卿,和成和公公。
“臣妾,参见陛下。”
云挽行礼叩拜,尚未起身,那伞灯便被扔过来砸在她身上,残破不堪。
“云温仪,你想干什么?你告诉朕你想干什么!”
方才压抑的隐怒,此刻尽散。
文帝目光如利,那是唯天子方才蕴得出的寒迫之威压。
伞灯砸过来时,烛火虽灭,燃温仍在。
云挽手背不明显地红了一片,她拾起伞灯,恭顺回答,“陛下恕罪。”
她无话辩解,也无从辩解。
因这伞灯确是她所制,被人利用无可奈何。
“怎么,你认罪?”文帝上前一把拽起她,双目深暗,藏着无尽望不见底的渊底,他嗓音嘶沉浓抑,“云挽,你好大的胆子。你是在提醒朕要归还你云氏的兵权,还是又想来试探朕的底线?”
如此动怒的陛下,纳兰忱从未见过。
父皇素来喜怒不形于色,似乎无论如何也难以摸透心思。
云挽手腕似要被他捏碎,脸色微白,额角也疼出薄汗。
纳兰忱看在眼里,掀袍跪在一旁忙向陛下求情, “父皇息怒!”
云挽虽在后宫不受恩宠这许多年,可从没人敢对她‘看人下菜碟’,其中缘故她比谁都清楚。
在她心里,陛下永远是那个带她策马,抱着她在宫城楼顶俯瞰上京城,执花仗剑的少年。
他比谁都待她好。
“父皇!”纳兰忱拽着他的袖子,文帝看着云挽失色的唇,拧眉推开她。
他挥袖甩开纳兰忱,看过来的目光令人心怔,“纳兰忱,你还敢向朕求情?在朝前觊觎储君之位,你当朕昏庸至此,什么也不清楚吗!”
纳兰忱眼眶薄红,毫不躲避地看着他素来崇敬的父皇,“儿臣没有。”
他尊敬太子哥哥,畏敬父皇,从未有不臣之心。纵然清楚朝堂有倾力为他之势,亦从未有僭越之意。
“你没有,那你的那些信臣,麾下谋士呢?朝堂之上如今风向如何朝你倒,你当朕丝毫不明?!”
石桌上瓷茶盏具虽袖应声而落,在地上四分五裂,支离破碎,碎片砸过来,在纳兰忱额角划出血痕。
他跪立如松,巍然不动。
“陛下!”
云挽饮泣喊出声,文帝恍若梦魇脱身。他呼吸沉促,纳兰忱额角的血痕醒他三分理智。
此景下,求情即是加罪之辞。
裴郁卿只盼自己所布之局能有所成效。
气氛推至冰点,连夜风都寂静。
隔着一潭涟鸢湖,远处岸上的欢声笑语遥遥难闻声,仿若两个世界。
屏退旁人的侍卫四面八方围困此处,眼下却似有闹声。
“我要见陛下!”
这会儿,方才呈伞灯被踹开的小太监匆匆来报,跪地轻颤着嗓音回禀,“陛下......令、令珩公主求见。”
陛下闻言一脚踹开身边的石凳,其滚滚落下亭外,天子尚未息的怒火顿时如有浇油之势, “让她滚!”
小太监连滚带爬地退下。
也正在此时,侍卫持刀步步退后,因不能伤了硬闯过来的令珩公主,并不敢强行拦她。
秦书发丝凌乱,揪着衣领闯进来双目通红地跪在亭外,行礼叩拜,嗓音哽咽,“臣女秦书,恳请陛下圣明做主!”
文帝只恨手边已无物可砸,指着她沉声道, “趁朕还不想摘了你的脑袋,现在就给朕滚。”
秦书毫不畏惧地起身,直身跪立。
她径自看向陛下,脸上还有泪痕,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陛下,臣女虽身份低微,可纵是再低,也是上卿夫人。如今在这皇城,在天子宫城受人欺凌,陛下认为,该何以呈罪?”
她衣领扣子开了几个,发钗欲坠而落,满目倔强忍泪。
裴郁卿眯眼看向她,眸色沉潭晦暗。
他抬步解了自己的外衣过去盖在她身上,看着她想从她眼里读出些什么,可她不看自己。
好的很,她这个馊主意当真好的很。
“你说什么?”
文帝凝眉望着她,与此同时,侍卫将衣衫不整到处喊冤的魏贤郎押了进来。
“陛下,魏贤郎追令珩公主至此,方才转身欲逃,被吾等捉拿。”
魏贤郎衣衫甚至敞开着,连胸膛都隐约可见,听了方才秦书的状词,惶恐地看着陛下, “陛下,臣冤枉!”
“既冤枉,贤郎君何故转身欲逃?”
温庭之似无意问了一句,魏贤郎当下便指着秦书,“臣是怕冲撞了圣驾,而且是她!是她勾引我的!”
裴郁卿抬脚踹上他胸口,魏贤郎整个人都被向后踢飞了几步。
“放肆。”
上卿大人垂目幽然望着他,嗓音冷沉,“胆敢对令珩公主言语不敬,贤郎君当真是仗着魏其侯府门楣圣宠,忘了身份。”
秦书在一旁低声抽泣,却还强忍着不出声。她从手里呈出攥了许久的玉佩,“魏贤郎说有话要与臣女相谈,臣女自听之。谁知贤郎君将臣女领至花园人少处,欲图谋不轨,还将此玉佩交予,说......说让臣女跟了他......不要再当什么上卿夫人,竟还对臣女说......说那些不堪入耳的下流话!”
魏贤郎见到那玉佩,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
他的贴身玉佩怎么会在她手上!
他那该死的弟弟分明说被他拿去当了!
魏其小侯爷和这哥哥素来是水火不容,小侯爷又本来就什么事儿也干得出来,他便是说把他的玉佩拿去丢进茅房魏贤郎也不觉得稀奇。
小侯爷性子和叶家少爷合得来,纨绔是纨绔了些,但本性不坏。
这魏贤郎可就不一样了,这位是和宋承一样的德行,作一颗归尽的棋子再适合不过。
世族高门,大多都是有标志的,马车也好,玉佩也罢,都是一看便知身份。
好比这玉佩,独一无二的魏其二字,是其他地方不会造也不敢造的。
成和公公将那玉佩接至陛下眼前,文帝看了一眼便朝魏贤郎狠狠砸了过去,“放肆!”
“陛下!陛下臣冤枉!”魏贤郎恍然才发觉自己被这女人给下了圈套,着急苍白地辩解,“这玉佩是她偷的!”
他一路对她穷追不舍,贴身玉佩又在她手上,自己身上衣袍又是这般景象。
一切不言而喻,什么解释都显得多余无力。
“即便是偷的,也该贤郎君给令珩公主机会才是。”
温大人不语便无事,一开口便句句要害。
魏贤郎百口莫辩,指着秦书恨的咬牙,“当真是她......”
“贤郎君想说是臣女勾引你,偷了你的玉佩告状御前是吗?敢问贤郎君,令珩为何要以一个女子贞洁清白大事构陷于你?于我何益!”
秦书看着她,一边愤愤质问,清泪落痕。
“分明是你!”
魏贤郎气急,杀了她的心都有了。
分明是她骗他去花园!
话没说完,跳脚的贤郎君已经被陛下一脚踹飞。
“混账!”文帝一脚不解气,三两步上前又踢了他两脚,“你个畜生,真当朕不敢动你侯府半分?!那盛宠门楣给的是你魏其侯府世代功勋,哪里是给你这猪狗不如的东西!”
魏贤郎好色之名虽不算太远扬,但关及这些世族的风语陛下多少也听过。
侯府门下出了这么个东西,当真家门不幸。
“令珩乃纳兰圣族正统册封皇室公主,朕之亲脉,你这杂碎也敢有歹心?”
文帝说着又朝魏贤郎踹了一脚,怒斥不绝, “若非今日令珩无恙,朕定摘了你的脑袋祸及你魏其侯府!”
陛下将今夜难解的火气都撒在了这倒霉的魏贤郎身上,“来人,将魏贤郎仗责,随即丢回侯府!”
这惩罚看似轻了,可实则是陛下清楚会有人去收拾他,所以要留着他好好喘气儿。
云温仪和信亲王皆被幽禁,无旨不得出。
今夜,若无令珩公主这一出,惩罚必然不会如此轻易。
成和公公暗暗松了口气,若陛下真罚重了,之后也定是自个儿后悔。
令珩公主......当真是灵秀敏锐。
竟拿自己来衡量陛下的心。
一夜春宴,谁也没得安生。
太子这一招无论如何也可算成功的,光论今夜陛下对信亲王所言那一番话,之后要令陛下平心静气儿地提及信亲王,也并不那么容易了。
子时到,夜色顷刻绽开璀璨烟火,绝伦不朽。明亮彻夜的灿烂,仿佛撕碎了黑夜,扯开了白光。
遥遥入九天,绽放斑斓绚丽。
夺目至极。
这一刻,普天同庆,盛世太平。
仰望这瑰丽夜色,无数祈愿随之抛向星辰,载着人间理想。
回府后,裴郁卿吩咐崇一,好好招呼魏贤郎。
崇一明白,但是不太清楚分寸。
“那大人的意思,是要断手断脚还是留一口气的那种?”
裴郁卿眸色温和看向他,微微浅笑,“原来我看上去是那样善良的人吗?”
“.........”
“把他给我废了。”裴郁卿收回目光,淡淡吩咐了一句。
崇一一时半会儿没明白,有些迟疑地望着自家大人。
裴郁卿没什么耐心解释,他散漫地回望愚蠢的下属,随之垂眸,视线扫了一眼崇一某处的命根子。
“......”崇一顿觉身下冷风袭凉,忍不住并腿扬声振作了精神, “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