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北境之忆（七） 杜纳-克兰兹-下（修……
目不能视的滋味并不好受。雷恩斯被人带着前行, 眼前一片黑暗，晕晕乎乎地不知道被推到了哪里。
但大概过了十分钟……不，或许更长点, 他突然听到了莱拉的声音, 她既错愕、又不悦：“……你们怎么把他带到这里来了？？！”
雷恩斯身体一僵，但旋即一道极为好听的男声飘入了他的耳里：
“莱拉, 这就是你的那位南境情人吗？你是想清楚了，带他来见我了吗？”
“……他不是我的情人。”莱拉却当即否认了, 语气快得像是急着要对什么人澄清一样。
雷恩斯听到她旋即低声下了几道指令, 但由于“深渊之印”的作用, 他感知出了问题, 听不清了。
雷恩斯只能闷不做声地咬紧了牙，直到身后的狼骑继续推着他离开, 他才猜到这大概就是莱拉下令的内容。
……这就是她和她的未婚夫吗？她不想他见他吗？
这是雷恩斯临走时最后的念头。
他握紧了拳头。
……
之后的路前所未有地漫长。雷恩斯在黑暗中前行时，脑海却又不自觉地浮现了自己曾在下巫族时见到的场景。那是两年前，在常青镇, 他得知了利亚娜和费奇在一起。他全身冰冷，错愕地问了那些人一遍又一遍, 最终落荒而逃。
现在, 他的身上却也泛起了那样的冰冷。
但莱拉·奥利维明明不是利亚娜·高登, 不是吗？他不该在乎。他只需要记得利亚娜·高登, 那个只有他记得的、从不存在的旧梦。
雷恩斯紧抿嘴唇, 身后的狼骑却继而把他推上台阶。
但当他恢复视力时, 才发现他已经被带到了一个陌生的房间, 情形却和想象中不一样。
不是什么隐秘、偏僻的软禁之所。
而是一个低调却装潢精致的圆厅。
珠镶金绣的地毯延展，这里比他之前居住的寝居面积更大。
大理石装饰、镶金的丝绒帷幔、绿玻璃小物……这里的装饰更为丰富
但墙壁上却爬上了更为严密的结界，与壁画上的荆棘一齐卷着柔光, 却明显没有攻击性。
这是哪儿？
狼骑把雷恩斯送到后就离开了。雷恩斯屏住呼吸，却是试探性地来到了窗前，推开雕饰着繁花的木窗。
但看清眼前的一切，他忽地止住了呼吸。
嘎嘎嘎……窗台外，数十只碧眼乌鸦停在阳台上，因为他的动静，它们振翅飞离，窜入了高大的松针林树林。
温寒的香气游荡林间。再往下看去，雷恩斯见到了身穿荆棘制式长衫的侍从和护卫在有序地游走。广场中间，一座缠绕荆棘的长刀雕塑矗立在高台上。这是奥利维家族所塑造的。
而雷恩斯因为先前持久的眺望，早就熟悉了这里。
这里竟是……
“主塔？”雷恩斯睁大了眼睛。
莱拉·奥利维不是未婚夫来了吗？因此，才要把他送走。
为什么反而把他安排到这里？
雷恩斯骤然心烦意乱，却一时思考不出所以然。
一个侍从的声音却使他顿时回过了神，“德威尔大人，领主大人说之后会来见您。”
“请您准备好。”
雷恩斯蓦然回头，手指蜷缩。
“……知道了。”
……
和过往一样，两人相见的时候，坐在长桌两端，莱拉陪雷恩斯进食。
香煎鲱鱼、塞上了肉桂的羊腿、烤蔬果……雷恩斯已经十天没见过莱拉了，但桌上的吃食正和之前的风格一样，都照顾他的口吻做了南境的味道。
然而，他们这次身在的地点却与往常不同。一个绿植环绕的花园中，芬芳四溢。
莱拉坐在他的对面，声音低沉，令人联想到夜晚幽谷中的山风。她像是之前的尴尬没发生过一样，缓缓地告诉了他一些新消息。
东部战争本在持续，南境在一次战局获得了胜利，获得了阶段性的稳定。
而南境趁此朝深渊再次提出赎回雷恩斯，开出了不菲的价码，但深渊拒绝了。
莱拉：“你怎么看？”
雷恩斯却没有回答。他只抬眸问，“……你告诉我这些干什么？”
莱拉却笑了笑，“哦，别多想，我只是个热心的传信人而已。”
她一手拨开了鱼排，却又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不过，对于赎回你，南境虽然开出了不菲的价码，但我仍然存在一点疑惑，想要你解答呢。”
雷恩斯的动作顿住。
莱拉碧眸如翡翠，荡着幽光。
“他们为赎回你提出了看似合理的价钱，但实际上，有些细节似乎不能经受仔细的推敲呢……比如，矿山的交接、深渊通行币的数额……南境在要赎回一位新晋的大家族宗师一事上，诚意不够。”
莱拉的语气就像是在讨论天气般轻松，“所以，你能告诉我，他们是真的想赎回你吗？别责怪我，我好奇心太重，也很多疑。这真的让我再次开始怀疑，你——德威尔的少主、南境首领的侄子到底是真的对南境没用了呢，还是说，你来这里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局啊？”
她面容柔和，目光却落到了他的脸上，“可以跟我解惑吗，德威尔？”
雷恩斯与她四目相对，扣住餐具，指关节悄然发白。
他心中短暂地荡过了心虚，但望着莱拉那冷静、探究的眼神，他心中又泛起了无名火。
是的，他明白了。
……她就是来试探他的。如今她见他，除了试探，就是试探。
之前说得好听，会为了席勒斯定期照看他，实际上也全是骗人的话。她只会来试探。
莱拉的目光愈发锐利。
雷恩斯抬眸冷冷道：“我不知道。我不在南境，所以不懂南境的想法。”
他表现得正如一个自尊心受挫的天之骄子，苍白了脸色，话语半真半假，“但是……我想我可能的确在有些方面没有用，因此可以任人抛弃。”
“而奥利维领主，如今我成为你的俘虏，你也的确可以任意猜测和侮辱。”
“你请便吧。”
莱拉：“……”
雷恩斯上次见到她也是话中带刺，却是温热的刺。不同于先前，他如今全身都沉入了冰冷却理直气壮的敌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才是潜入敌境、需要被审问的对象。
莱拉沉默了。氛围骤然冰冷了起来。
雷恩斯的脸上苍白依旧。但他无声地瞪了几秒桌面，却像是想要缓解气氛般地抿了抿唇，低声开口了：“听说北领地的少领主杜纳·克兰兹来了，他是你的未婚夫，是吗？”
“……你又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你不用陪他吗？”
而说完后，雷恩斯身体却一僵。第一句话属于想问，第二句话却是郁气累积后的嘴快。
然而，他却没看到，莱拉在听到他这句话后，蓦地抬起了眼皮，如同恍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挑起了眉头，略带错愕的目光落到了雷恩斯的身上。
她目光如蛇，扫过了他发白的脸蛋、失去血色的嘴唇，眼底却浮现了幽深。
迟疑了几秒，她才把手压到了唇上，“怎么看上去……我和杜纳的关系，对你来说很重要？”
雷恩斯：“……”
雷恩斯张了张唇，想要反驳，却不知怎么说起。
却又听到莱拉轻巧的声音继续说下去：“不过，现在他还不是我的未婚夫。但是我们确实在议亲，他在未来确实可能成为。而我现在来找你……是因为他现在在忙呢。怎么了？”
雷恩斯：“…………”
他猛地抬眸，却沉默了几秒，才淡淡说：“是吗。这样。”
他的语气风平浪静。但是接下去，他整整半小时都没跟莱拉主动说过话。
准确说，这尴尬的沉默持续到了用餐结束。
莱拉却似乎丝毫不受影响，她优雅地进餐。而之后，她没有立刻离开，而是亲自把雷恩斯送到了房中。她检查壁画上的结界，雷恩斯却闷不做声地坐在沙发上，头看向了另一边。
然而，雷恩斯却没有看到，莱拉不过瞥了几眼结界，目光就落回了他的身上，缓缓地扫过了他的身体，扫过了他铁青的脸，雾蒙蒙的蓝眸，爆出青筋的手背。
她把手指微扣，再度放到了唇上，碧眸荡过了闪动的微光。
而她此时的神态，大概只有极为熟悉的人才能知道背后的含义，她大概是……陷入了犹豫。
对某件望而却步的事，产生了意图的犹豫。
但少许，这种微光消失殆尽，莱拉开口了。
“雷恩斯，我发现你最近真的不太对劲。”
“……什么？”雷恩斯如触电般抬头，却发现莱拉温柔地望着他。她的声音却倏然柔和了分，竟让他联想起了利亚娜。
他屏住了呼吸，却听莱拉继续说：
“你最近总是忽冷忽热。热的时候，我吃惊于你竟然愿意主动做上次见面时那种事，那简直不像你了……而你冷漠的时候，我发现似乎都发生了些巧合。上次是梅芙的情人，这次是我的表哥。”
情人。表哥。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个？雷恩斯喉头发紧。
莱拉轻笑出声，“你在嫉妒，是不是？你其实喜欢我，是不是？雷恩斯？”
“…………”她的话如同来自深渊的魔语，雷恩斯的头皮瞬间发硬。
“……嫉妒？喜欢？怎么可能，你不要多想——”
他的语气是强硬的。然而，不受控制地，他全身烫了起来。
从耳到脸，从脸到四肢，他如同一个等待宣判、最终却被揭露了所有罪行的罪犯。
他张了张口，试图继续反驳。
然而，接下来的发生的事，让他陡然忘记了呼吸，忘记了一切。
他的手部传来了温热，竟然是莱拉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前。她的翡翠戒指冰冷，手指却温暖，覆上了他的手背。
她柔声对他说，“你就是喜欢我。为什么你总是要否认呢？”
雷恩斯的瞳孔陡然收缩，却只在莱拉的眼中看到了同样温和的光。
她温声启唇，“如果你真想，不是不可以当我的人。就留在我身边，像南境一样，怎么样？”
轰……雷恩斯的大脑如同遭遇了电击。这一刻，他如同变回了什么事都不懂毛头小子，只能错愕地、直愣愣地看向莱拉。
温暖的触感久违。他再次想到了利亚娜。
而他盯着莱拉，大脑空白了一瞬，却听到自己哑声问，“……如果留在你身边，那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呢？”
却像失了控般，他回握住了莱拉的手。
“……”
“……”
莱拉的表情骤然僵硬了。
如同遇到了始料未及的事，她错愕地抬起眼皮。
也是在这时，雷恩斯才从她的眸中发现了熟悉的影——那是和他们刚刚相见时，她试探他时一样。
她……
如一盆冷水灌下，雷恩斯如梦初醒，触电般地放开莱拉的手。
“……”莱拉的手却没动，她沉默地站在那里，惊讶在绿茵茵的眼中涌动。
他们再度一起陷入了沉默。
砰砰……但饶是如此，雷恩斯依旧能听到自己不止的心跳。而热度再度传至全身，他双耳滚烫。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莱拉眨了眨眼睛，才又恢复了之前状若无事的模样，轻声道：“……身份？随你，都可以啊。”
雷恩斯的脸颊却烧了起来，他如今已然清醒，扭开了头：“不……你以后，不要再乱开这种玩笑了。”
他们总算打破了沉默，尴尬却没有因此消逝。
莱拉很久没有应声。过了会儿，雷恩斯才听到她开口，声音淡了许多，却不知道是在对谁说的。
“是啊，我不该乱开这种玩笑。”
他再抬头，却发现莱拉的身影已经消失了。
……
滴答滴答……柯塔林却在这时下起了早春的寒雨。莱拉离开雷恩斯所在的高阁后，却兀自化为乌鸦飞到了塔顶。这里的绿植宁静，在微风中摇摆。这时，她才感到自己恢复了真正的冷静。
“场景重现。”她念出了一道咒语。
雷恩斯和她刚才的场景再现。莱拉的碧眸覆上了一层迷雾，却是无声地把场景再看了遍。
她本意是为恢复冷静。但没想到，看下去，她的手再度压在了唇上。
蕴着雾的蓝眸、躲避的眼眸、泛红的脸、那突然拉着她时苍白的手背……她从头到尾看了遍雷恩斯的细节，却再度抬起了自己的手，陷入了茫然。
她刚才是冲动了。
在之前，她观察雷恩斯的反应中，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怀疑他会不会真的是为了她而来的。却不是为了两境的仇恨，而是她个人。
而这个念头分明是客观上从他的反应中推出的，但主观上，却让她觉得荒谬得可怕。她冲动之下，想要击碎自己的这种猜疑，才尝试试探。
她本以为能够轻松地通过刺激雷恩斯的方式，从他身上找到攻破这个结论的破绽，结果却是……没有。
她重看了一遍。没有。
如果他是在伪装，那他伪装得太完美了。她这个自认为精通伪装的人都看不出来。
“他，他……”这个结论令莱拉措手不及。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睛，却旋即收回了手，强行令自己遗忘了那片刻的动摇。
雷恩斯·德威尔可能是对自己有异样的情愫，但那又怎么样？
发生过南境的事，发生过诺拉克拉雷的事，她便不可能再在他身上浪费感情。
利亚娜·高登时期是不清醒，但她现在是拥有完整个人意志的莱拉·奥利维。
“等过段时间战局平息，再想办法送他回去吧……”莱拉迎着风，无声地叹了口气。
冷风撩上她的斗篷。她走了。
……
然而，在莱拉走后，雷恩斯却也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
他对莱拉已经产生“时机一合适、就把他打包送走”的念头一无不知，只屏息感受着手掌上的温度，脸颊却骤然烫了起来。
她……雷恩斯抿唇。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想到刚才的事，明明莱拉·奥利维只是在试探，他却总想起她的手覆上他的感觉。
这只是短如瞬间的相似，但在此之后，在他的脑海中，莱拉的脸竟渐渐地和利亚娜的脸合在一起，挥之不去。
不……他不该这样。她只适合在试探。雷恩斯放下了手，脸却又红了起来，持久不散。
……
而之后的一段时间，由于住在主塔，雷恩斯和莱拉见面的时间也多了起来。莱拉定期到访，对他嘘寒问暖，倒真如她所说，没有再“乱开玩笑”。两人间恢复了古怪的正常。
而不久后，因为他搬去了主塔，领地内也传来了两人的风言风语，说起他是莱拉的情人。
……雷恩斯却不在意。如今在柯塔林行事，他的确需要一些身份的保护。
但再过了几天，雷恩斯却得到了一个消息。
杜纳·克兰兹回厄尔岭了。莱拉似乎是拒绝了与他订婚，两人离别时产生了不快。杜纳·克兰兹很快带人走了。
这是他从主塔的侍从打听到的。
……她拒绝了？
雷恩斯说不出心中的感觉，却觉得似乎有什么压在心头很久的东西，总算消失了。
之后的一天，莱拉再度拜访他。雷恩斯却少有地主动冲她点头示意，“奥利维领主，早。”
莱拉蓦地止住了脚步。她进入圆厅后，本在解开身上的斗篷，目光却因此在雷恩斯脸上凝固了一瞬。
他面色白净，明显在主塔居住得很好。而之前的失态也消失殆尽，神情带着过去那样的淡淡的冷傲。
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今天望着她，却似乎蓝眸亮了些许，如同有了星星。
“你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雷恩斯：“……没有。”
莱拉愣了愣，却发现自己的思路被这么一打岔，差点忘了来找雷恩斯的正事。
她揉了揉太阳穴，却说：
“嗯……对了，我来找你，是有件事。突发了急事，你最近准备下，跟我去个地方。”
雷恩斯抬眸：“……哪里？”
莱拉：“西领地，拉马德荒漠。”
……
到达深渊的西领地前，雷恩斯从没想过他和莱拉的关系会在这里出现怎样的变化。
西部的事情出现得非常突然，主宰的“圣迹”再现。那是指深渊入侵后的遗迹复苏，通常会带来深渊人称呼的“启示”。而由于内战中莱拉杀了沙夫纳家族的人，如今这里和东领地一样至今没有正式的领主。所以，由剩下的三大家族领主前去祭拜。而据雷恩斯所知，他们也会讨论西部后续的管理问题。
拉马德荒漠离柯塔林不远。他们很快到了，住进了荒漠的土堡中。这几日，莱拉去和诸位领主议事。雷恩斯则被独自锁在了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