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柯塔林之哀(六) 最后一位奥利维(欧……
欧文说, 露西娅,我能感觉到你,你看我, 你看我啊。
欧文又说, 露西娅,别哭, 求你别哭,我停下来。
昏暗的夜色下, 露西娅倒在地上, 身上披着被撕裂的刺绣长袍。
她双眼无神而冰冷地看向头顶, 上面是一副壁画, 深渊中的恶魔在吞噬神灵。眼泪从她的眼角流淌了出来。
“别哭。”一只手想为她揩去眼泪,她却偏头躲开了。
欧文收回了手, 无声地站了起来,一颗颗地重新扣上自己的纽扣。
他眼中那野兽般的火焰已经在刚才的炽热中湮灭了。他走到冷风凛凛的窗外,极目远眺, 却看到一群佩戴着白齿鱼纹章的人冲窗下走过。
风吹来了他们的声音。
“那位南境人进去多久了?他承诺会问出来。”
“不知道。也都哈为什么那么信任那个南境家族,他如果不行, 自然有其他人。”
其他人。欧文的眼睛染上暗色, 他转身了, 重新在露西娅身旁蹲下。他的唇轻轻扫过了她的。
“露西娅, 你告诉我宝藏在哪里罢。时间不多了。”
露西娅别开了头, 他的触碰似乎引起了她的厌恶, 她浑身都在颤抖。
“你不如杀了我吧, 欧文·安霍尔德。”
欧文的手僵住了。
他知道心中那团如野兽般的火焰不再。面前深渊女人的神情让他心碎。
他沉默地看了几秒钟露西娅,把狼皮袄盖在了她身上,便重新站了起来。
他在黑暗中立了良久, 才走出暗室。
欧文冷声道:“把莱拉·奥利维带过来。”
……
莱拉是强行从佩妮洛普怀中扯出的,她正陷入梦乡,梦到她和多莉、泰南团聚了。然而,穿着黑锁甲的鬼战士却把她粗暴地提走了。
她被推入了暗室,冷硬的地面撞得膝盖生疼。
但抬起头,看清身穿黑袍的南境人站在房屋中央,她打了个寒战。
莱拉认识这个银发人,也认识他手中把玩的骨刀。在这几日,她知道了他的名字,欧文·安霍尔德,也知道了他如何欺骗姑姑和参与屠杀柯塔林。
他的残忍程度,都哈的手下都难出其右。
恨意刚刚掀上她的心头,恐惧就把她埋没。毕竟她只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
下一刻,她却听到了姑姑露西娅的悲泣:
“欧文·安霍尔德,你究竟想做什么?你要逼供冲我来,不要动莱拉……”
她这才发现露西娅也在。姑姑正坐在暗室中央的雕柱前,被下了禁制咒语的锁链牢牢绑住了身体。
但令莱拉奇怪的是,姑姑身上披着件狼皮袄,内里竟换了件干净的黑绸裙,身下还垫了软毯,竟如同被呵护的圣女。
而露西娅双手背在身后,瞪着欧文,正红着眼眶挣扎,“你要动动我,不要动莱拉……”
欧文却站起来说,“我不想伤害你。”
他顿了顿,眼神和声音都似沉在黑暗中,这令都让露西娅回忆起了那个大侍从长被生生剥皮的噩梦之夜,身体一颤。
他说:“你告诉我宝库在哪里,我就停手。”
机械骨刀从他指尖滑出,尖端锃亮,燃着血色的符文光芒。这是柄割肉削骨的利器。
欧文朝莱拉走过去,来自南境神明的力量压制住了她。她恐惧地喊叫,因为她见过欧文这几日如何用这把骨刀对其他人。
她想逃跑,却被欧文一脚踹倒在地,踩住了她的手腕。
啊,好疼啊!莱拉感觉自己的肩胛骨和手腕大概是碎了,但她来不及为此哭泣,一波更剧烈的疼痛袭来,令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欧文弯下了腰。
刀锋刮向她的手指。
他如同屠夫在做最精湛的演示,不过一削一碾,莱拉就发出惨叫。
鲜血从翻肉的表皮中汨汨流出,指骨被碾碎的声音传来,那么小,又那么清晰。
她的食指废了。莱拉能感觉到。
她变成了父亲。莱拉想起了父亲遗体上那瘫软的、畸形的、恐怖的手指。这是好还是不好?
她不敢看自己的手,只能一边痛得痉挛,一边低声啜泣。
“你住手啊!!”
露西娅悲叱,几近崩溃地瞪着欧文,欧文却无动于衷。
他又故技重施,刀划上了莱拉的第二根手指。莱拉又一次发出绝望的痛嚎。
他的动作分明在说拒绝交流,他在等待露西娅的答案。
露西娅的嘴唇咬出了一条血线。
然而,对于是否说出答案,奥利维们却心照不宣——她们必定不可能把宝藏地点说出去。
那是最后的吊命稻草。如果说出来,那等于掐灭自己族人和领地其他人的最后一线生机。
都哈·宓勒,喜好虐杀、屠戮……这种人在知道宝库下落后,不仅不会放弃虐杀,反而会更为肆无忌惮。
而世代累积的财富落到仇人手中,这也是将是家族湮灭前的最大阵痛。
露西娅的眼泪不停地滚落。
“欧文,求你……”
哀求、威胁,她全都说了一遍,但欧文无动于衷,她也没有说出答案。
刀落。碾刮。
不久后,莱拉的十根手指都血肉模糊,她虚弱地躺在地上,冷汗淋漓,痛得已发不出声音。
她大概是去了传说中的“主宰地狱”。但这过程也太漫长了。欧文削了她的手,又去剥她的脚。
更痛了。莱拉痛得眼泪横流。但奥利维绝不求饶。
“我记住你了,欧文·安霍尔德……”莱拉抬头,意识不清地说,“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些都还给你、都哈·宓勒和休谟·沙夫纳……”
欧文冷冷地看着女孩。她形容狼狈,手脚浸在血中,她已经废了。
而十二岁的她,不过才鬼徒初阶不到的实力——“鬼徒”与南境“智者”相当。
这个实力在深渊大贵族的这个年龄的后代中可以说得上落后,就算活下来,也注定泯然众人。
在这种情形,还说出这种话,足以说明她不够聪明,甚至谈得上愚蠢。
“小孩,凭你?”欧文冷酷地轻嗤了一声,却继而念出古语,手中召出了几根机械长刺。他不打算再浪费时间了。
毒刺。这也是毒刺,但与他刺入露西娅后脖的不同。
“……这次的毒刺,并不为昏迷,而是致残、令人陷入无上痛苦的毒剂。我相信莱拉一定承受不了。”
欧文的脸埋在黑暗中,语气凉薄,“这其中提取了来自闇域虚空、在明域最为昂贵的毒物的毒,绝无解药。一旦刺下,便无法治疗。”
“露西娅,这是你和她最后的机会。”
“欧文,求你了,求你停下……”
露西娅的脸白如垩石,她拼了命地挣扎起来,泪水浸染了她的脸。
欧文闭上了眼睛,他站了起来,却也接着揪起了莱拉的头发,他将毒刺对准了她的咽喉。
莱拉全身颤抖起来。
但倏然间,一道巨响传来,黑影升腾而起,如迅雷一般荡了过来。
欧文的毒刺被扇在了地上。
莱拉落地抬头,却吃惊地发现,露西娅竟挣脱了“禁制之锁”。
挣脱禁制之锁,通常是在精神和身体的极限冲击下,才可能出现。那通常是被逼到绝境时产生的状况,但深渊历史上少之又少……
而冲破的代价,便是遭遇反噬,那是对于灵体的重创。
“燃血。”露西娅一道旧语,她全身的腐蚀之纹,都浮起了黑影。
燃血术,是鬼战士的法术,通过燃烧血液来获得力量。
她如同来自地狱,全身的影化作一头恶狼,将欧文扑倒在地。
“露……”欧文猝不及防,睁大眼睛。
而露西娅扼住了他的喉咙,他的肌肤立刻见血,也映着露西娅眼中的血光。她眼睛中盈满恨意,可以滴血。
她声音沙哑的说: “欧文·安霍尔德,你应该永入无边的极恶之地,在那里沉沦。”
露西娅的手中出现了一道黑影聚成的匕首,朝欧文的心脏刺去。
“少爷!”门却突然被打开了,听命于欧文的黑袍者们闯了进来。他们听见了动静,因为担心他的安危而进入。
看到此情此景,没有犹豫,他们抬起了那印着符文的巨箭。
长箭破空,突突,射向了露西娅。
“不……”
欧文被掐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嘶哑的声音。他想阻止,却是徒劳。
巨箭穿透了露西娅的身体,本就因为灵体重创而虚弱无比的她被冲击倒地。刚刚,她几乎用了所有的力量。
而在她倒地的时候,莱拉隐隐看到地面上的碧光粼粼,也听见了似乎有什么刺穿骨骼和□□的声音。“姑姑!!”
她哭泣着想要唤醒露西娅,但露西娅倒在那里,鲜血汨汨流淌,不再有回应。
“谁让你们……”
欧文的声音传来,但莱拉因为身体的剧痛,她已经逐渐听不清了。她隐约看到欧文奔向了姑姑所在的方向,也隐约看到了一位黑袍者继而也走入了暗室。
那人声音苍老,在怒吼:“……欧文·安霍尔德,你和你的父亲到底都背着长老会在干些什么?!”
那位黑袍老人竟朝她奔过来,莱拉看到了他浑浊的眼珠,高挺的鹰钩鼻,满脸的皱纹。但她也看到他和欧文一样的银发和金色瞳孔,让她即使意识模糊,也恐惧地瑟缩了下。
老人在痛苦地喘气,却说,“别怕,别怕,孩子,我这就带你回你祖母的身边。”
他把她从血泊中抱起来。
或许是手和脚太痛了,莱拉听不到声音,也发不出声音,她隐约听到其他人似乎在喊他“乌利亚长老”,随即她便晕了过去。
……
莱拉的手脚被精心裹上了草药和纱布,她昏迷着躺在石室的角落上,仿若进入了梦乡。
佩妮洛普盯着她,却在无声地流泪。
这几日柯塔林流了太多的血,但眼见孙女受到惨绝人寰的虐待,老人依旧忍不住流泪。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可以重新开口说话。她声音沙哑地冲着身前的老人说:“谢谢你,乌利亚,谢谢你。”
老人长着鹰钩鼻,银发金瞳,那是典型的安霍尔德长相。
乌利亚·安霍尔德,他是欧文的叔伯,如今安霍尔德家族的长老之一。
他看上去是个怪脾气的长相。然而当下,他却目光悲哀、愧疚地看着佩妮洛普,声音沉重地说:“是我来晚了……我也实在没想到,四十年了,我们再会是这个情形。”
听到“再会”一词,佩妮洛普闭上了眼睛,似乎想起了痛苦的回忆。
“……我知道我来北境后,你的家族是为了怎么保护你,是怎么来编排我的。”
她低声说,声音温柔、悲哀却冷酷,“如果我当初知道露西娅收下的是安霍尔德家族的人,我一定会让她小心的。”
“哦,佩妮洛普……”老人的目光锁在佩妮洛普身上,他们的声音同样痛苦。
两人之间陷入了沉默。那是悲戚的沉默。
不久后,佩妮洛普抬起了碧眸,其中是祈求:“乌利亚,我想见我的露西娅,求你带我去见她,好吗?”
……
露西娅躺在狼皮毯上,目光冰冷、空洞而模糊,因为痛楚,她全身剧烈地抽搐起来。
不幸后拥有更多的不幸,当时她倒地,头正好撞到了那根毒刺上。所有人都说她活不了了,只有欧文说她能活下去。
欧文……想到这个名字,露西娅流下了眼泪。
“滚出去。”她对他说。银发少年说不。
直到那位黑袍长老带着她的母亲佩妮洛普和莱拉过来,她再一次让他滚,哭了起来,欧文才在老人的强迫下僵着身子离开了。
他走远了,真的走远了。
露西娅这才重新能够呼吸。
她看到自己的母亲走到了她的身前,怀中抱着昏迷的莱拉,架势像是一刻都不想撒手。
但母亲看到她,却又流下了眼泪,“哦,露西娅,哦,我的露西娅……”
露西娅压制住身上的痛楚,笑了笑,“母亲,我爱您,爱莱拉,也爱父兄。我可能要先你们而去,和他们相聚啦……”
佩妮洛普紧握住了她的手,却摇了摇头。
露西娅的意识越来越模糊,而这时,过去的回忆,快乐的,悲伤的,惨烈的,都尽数在她脑海中荡过。
母亲的所在像是安慰和支撑。而这一刻,她突然不想再支撑了,那件惨烈、肮脏的秘密,那件令她委屈的秘密,她不想一个人扛下地狱,她想倾诉。
露西娅突然像个小女孩一样哭了起来:
“那个欧文·安霍尔德,我恨他,真的恨死他了……”
母亲冰凉的手一愣,但那双善解人意的碧眸盯着露西娅,却并没有阻止她。
露西娅继续说:“……但我其实曾爱过他,爱过那个安霍尔德。他刚出现时,太美好了。我的生活本如在森林中的阴霾,他的出现便如同阳光。他那时说他愿意当我的情人,我心里好高兴。”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似乎意识模糊,快意识不到自己在说什么。“但我拒绝了他,因为我不忍破坏他的美好……结果到头来,我发现他就是一只蛆。”
“为什么啊,一只丑陋无比的蛆……”
露西娅在母亲怀里哭泣了起来,伴随着痛楚带来的抽搐。佩妮洛普揽着女儿,无声地流泪。
她低声说:“既然是只蛆,你就忘了他。”
“是啊,忘了他,忘了他……”
露西娅低声念道,她的手最终无力地垂了下来。
而也是在那一刻,在佩妮洛普难以克制的嚎啕大哭下,阳光落到了露西娅沉睡的脸庞上。
她愿自由远去。
……
“奥利维夫人,你真的想好了吗?”
“我想好了。”
阴影中,佩妮洛普抬头,目光麻木而冰冷。
她说,“我可以说出宝藏在哪里,但你们必须放走莱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