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不负卿(二更)
“和好吗?”萧青鸾愣了愣, 随即露出一丝怅然,她垂眸一下一下抚着指尖明灿的护甲道,“昭昭可还记得, 你临走前去我府中那日?”
霍昭点点头,她当然记得。
甚至依稀记得梅园中, 齐驸马对季昀说的话。
“自那日起, 姑姑去哪儿, 他都会陪着,一声不吭, 影子似的。”萧青鸾说着, 眼尾微红, 凤眸泪光闪闪,“好不好的,姑姑也不知,可姑姑真的累了,我明明还是爱他的, 却又累了,爱不动了。”
她们的嗓音压得低,廊下的宫人们一无所察。
齐驸马似乎也没听见, 仍逗着载雪玩儿, 只深沉眸光闪了闪。
闻言,霍昭轻叹一声, 递给她一方绢帕。
忽而想起什么,又从袖袋中摸出一枚白玉瓶,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方几上,往萧青鸾手边推了推。
“姑姑,吃了这个, 你便再不记得他了,也就不会再累。”
霍昭嗓音轻柔,白玉瓶皎白无瑕,带着无声的蛊惑。
萧青鸾愣愣盯了半晌,方才指尖颤颤伸出手,将白玉瓶捞入掌心,紧紧攥住。
“昭昭,姑姑舍不得。”萧青鸾痛得几乎无法喘息,轻轻摇头道,“我不要忘了他,还是让他忘了我吧。”
“这缘分本就是我强求来的,如今,我自放他离开,让他回到他想回的人身边去。”
言罢,她起身告辞,一步一步往外走。
斜阳自殿门照进来,将她的影子拉得瘦长伶仃。
大长公主府中,绛纱灯临风摇曳,暖黄灯光透过薄薄软纱洒下,处处都是温柔一片。
内室中,萧青鸾坐在圆几旁,摆弄着手中精巧的桃型执壶。
见齐辂盯着屏风方向出神,萧青鸾浅浅斟了一盏梨花酿,递给他,笑道:“驸马有些年头没来本宫寝殿了吧?”
她给自己也斟了一盏梨花酿,淡淡梨花香凑至唇畔,她扬起脖颈,一饮而尽,将小小一枚酒盏拍在圆几上,撑着侧脸笑着望他:“今夜,留下来陪陪本宫?”
齐辂深深凝着她,不动声色在她身侧坐下,叹息着拿开她手中执壶:“你酒量不好,别喝多了。”
“不让喝啊,那本宫便依你。”萧青鸾挑挑眉,由着他,随即,起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一枚白玉瓶,将里面唯一的一粒丸药倒在掌心,送至齐辂面前,“那你吃了它?”
艳红的药丸静静躺在她细腻掌心,有些刺目。
“这是什么?”齐辂心口有些堵,面上却半丝不显。
“本宫给你的,自然是好东西。”萧青鸾笑着,倾身将红色丸药塞入他口中,笑着笑着,清泪顺着脸颊无声淌下,“齐辂,当年……”
当年,若不是我强行掐断你和她的婚约,你是不是看都不会看我一眼?
可再问这个问题,还有什么意义呢?
齐辂平静地凝着她,喉结轻滚,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却说了句她听不懂的话:“公主可还记得,臣第一次亲你那一日?”
自然记得的,哪会不记得呢?
初时,即便隔着最亲密的距离,他也从不亲她一下,只从那日起,好像什么东西不经意间变了。
“可以吗?”齐辂问她,嗓音有些低哑,似在压抑什么。
萧青鸾点点头,泪水已然模糊了视线,看不清他的样子。
他俯身过来时,朦胧泪光中,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齐辂,疏朗耀眼。
“唔……”萧青鸾忽而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齐辂,他竟然将丸药藏在口中,没吃下去!
“咳咳。”萧青鸾推开他,俯身用力咳嗽着,想把刚刚咽下的丸药吐出来。
可是,来不及了。
翌日一早,齐辂入宫求了恩旨,成为大长公主府的长史。
霍昭和萧昀双双站在御殿廊庑下,望着一步一步向宫门方向走去的齐辂。
“那日,姑姑明明说要把药给齐驸马吃的,怎么最后她自己吃了?”霍昭想不明白,“既然姑姑已然忘了他,他为何不离开,反而自请为公主府长史,长久地陪着姑姑?”
“齐驸马也是习武之人,耳力自是比寻常人好些。”萧昀轻轻抚了抚霍昭墨云似的发髻,“若我是他,我也会留下。可我不会是他,昭昭,我不会伤害你,也必不让你受委屈。”
萧昀出宫了两日,说有件贪污案牵扯到一些京官,他微服私访去看看。
大琞朝政之事,霍昭特意不去打听,她也知道,薛太后不会希望她过于关心朝政。
他出宫第二日,霍昭去给薛太后请安,同往常一样,稍作片刻,便起身告辞。
却被薛太后拉住:“昭昭,陪哀家坐坐,见几个人。”
什么人?
霍昭有些茫然,面上却噙着笑,不动声色听薛太后说着大长公主的事。
待方嬷嬷引着几位官家夫人进来请安,霍昭随意扫了扫那些夫人身侧,个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家,登时心领神会。
采选之事,被萧昀屡屡推拒,薛太后想从她这里下手。
这几位官家小姐,像是被嘱过什么话,待霍昭殷勤到让人不适。
霍昭不动声色应下,心下对薛太后存着的那一点恭敬,一点一点淡下来。
虚与委蛇到午膳后,霍昭只觉笑得脸都僵了。
见薛太后面露疲色,夫人、小姐们识趣告辞,望着她们的背影,薛太后开口道:“都是好姑娘,昭昭喜欢哪几个?改日接进宫来陪陪你。”
陪她吗?霍昭笑了。
她轻轻摇了摇头,起身对薛太后施了一礼:“这么大的事,太后娘娘还是请陛下定夺吧,昭昭先行告退,不打扰太后娘娘午歇。”
言罢,不等薛太后说什么,她已旋身走了出去,身姿纤袅,脊背却挺得笔直。
翌日,萧昀回来时,天色暗沉沉的。
盥洗后,他挤进衾被,便忍不住去扯她肩头寝衣,却被霍昭止住。
她语气恹恹,似乎没什么精神:“别闹,我来了月事。”
月事本还有几天才会来的,她知道萧昀今日回来,特意吃了药,把月事提前。
她心下隐隐有了一个念头,却还没想好如何去做,亦不知该如何同他说。
萧昀收了手,隔着寝衣将温热掌心贴在她小腹处,柔声问:“疼吗?”
“不疼。”霍昭摇摇头,仍背对着他,不看他,一副困急了的模样。
掌心温热徐徐传入她小腹,着实缓解了些许不适,霍昭本不困,却不知不觉睡熟了去。
待她睡熟,萧昀起身,将十五召进来。
十五是同半夏、白芷一道回的宫,却不再受影卫统领管辖,只听令于萧昀,暗中护着霍昭一人。
“朕不在这两日,发生了何事?”
十五思忖片刻,想到霍昭情绪变化最大的一事,方才禀道:“太后娘娘召了许多官家小姐入宫,让皇后娘娘替陛下选妃,皇后娘娘说此事该让陛下自行定夺。”
“下去吧。”萧昀捏了捏眉心,朝屏风里忘了一眼。
说好不让她受委屈,却终究还是委屈了她。
霍昭醒来才知,萧昀昨夜回来,竟带回一名锦衣男童。
那孩子看起来六七岁大,眉清目正,斯斯文文的,小小年纪已隐隐透着书卷气。
“这谁家小孩?”霍昭好奇。
“我们家的。”萧昀含笑贴了贴她眉心,对上她愕然眸光,轻道,“他叫萧霁朗,萧氏旁支,我已将他过继到你名下。”
呃,她一夜之间多了个儿子?她可生不出这么大个儿子来。
霍昭眨眨眼望着他,仍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放心,不必昭昭亲自教养,有母后和皇姑姑呢。”萧昀轻轻捏了捏她脸颊,“等我回来用午膳。”
随即,走到廊下,冲庭中玩耍的孩童唤道:“朗儿,随父皇去见你皇祖母。”
这画面,霍昭愣愣望着,震惊得久久没回过神。
朗儿,父皇,是她想的那意思吗?
慈宁宫里,薛太后望着面前突然冒出来的大孙子,气得摔了茶盏:“你这是什么意思?”
萧昀冲方嬷嬷使了个眼色,方嬷嬷识趣地将萧霁朗领出去玩。
他自己则俯身,一片一片亲手拾起地上碎片,丢入渣斗中,拿雪帕擦了手,方才不疾不徐道:“母后应当知晓,儿臣同皇兄一样,胎里便带了毒,国师的固元汤,儿臣也喝了许久,多半无法绵延皇嗣。”
“哀家不信。”薛太后流着泪,嗓音颤抖着,又气又惊,身子也打着颤。
“母后不接受也无法,与其闹得人尽皆知,不如早早过继一个,由母后和皇姑姑亲自教养。”萧昀神色淡然,唇角含着浅笑,“朗儿是儿臣挑了许久才选中的,母后养他长大,他会比儿臣更孝顺母后。”
“那你呢?哀家有你这个儿子,不要别人来孝顺我!”薛太后听出他话外之音,却又不敢细想,只能凭着本能去挽留。
“母后,若非昭昭替儿臣在宫中长大,儿臣或许早就不在了,她替儿臣挡去半世灾祸,儿臣以命相报犹恐不够。母后伤她分毫,就是在剜儿臣的心。”
萧昀起身,恭敬行礼,“请恕儿臣不孝,往后不能常伴母后身侧,望母后好生将养,勿以儿臣为念。”
早朝时,北疆便传来消息,东琉新任国君已同北剌完颜懋定下契约,要合力攻打大琞。
群臣尚未议出对策,萧昀心下却已有打算。
“昭昭,我要御驾亲征。”萧昀取下腰间玉带上的红线,一圈一圈绕在她皙白的手指上,“你随我一起,可好?”
“萧昀,你究竟要做什么?”霍昭凝着他,为心中猜测心惊不已。
“打情敌呀。”萧昀温煦一笑,唇角勾着一丝吊儿郎当的坏痞,“昭昭已是我的皇后,完颜懋和慕容世迦仍虎视眈眈,啧,当你夫君我是没脾气的么?”
霍昭却明白,不是这样的,至少,不仅仅是他说的这样。
“你要把江山稳稳交到朗儿手里,是不是?”霍昭说着,鼻尖微微酸涩,心口却柔软一片,“萧昀,你何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