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殇荔枝
她自顾自娓娓道来, 殊不知震蒙了三个人。
除亭中的季昀和张妙音外,还有假山山腰处,刚爬了一半石阶的薛太后, 若非方嬷嬷扶的及时,她险些栽倒。
昀儿藏的女子画像, 该不会是昭昭吧?不会, 的吧?
方嬷嬷也有些诧异, 欲扶着薛太后继续上去,却被薛太后拉住, 还冲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亭中, 季昀面色僵住, 猛然转向大嫂,想冲大嫂使眼色,让她别说话,可张妙音已然听懵了,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萧瑶, 哪里留意到季昀的眼色?
更何况,季昀碍于伦理,眼神也并没有什么大波动。
“公主, 那几册书是不是……”张妙音嗓子莫名发干, 顿了顿才把之前她列给季昀的五册数的书名一一道出。
她眼型本是狭长的,此刻却瞪圆不少, 难掩惊诧。
却不知,季昀脊背上已经开始沁出细密汗意,他身子前倾,手肘撑在冰凉的石桌上,指骨扣眉间, 以掌遮面。
湖风穿过绿荫拂来,亭外树木茂盛的伞冠遮住烈阳,他却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
“正是!”萧瑶点了点头,心口也生出惊诧来,她目光犀利地扫了扫季昀,视线被他手掌挡住,看不见神情。
这个季昀是怎么回事?难道早有准备?送几本书而已,还闹得阖府皆知?
不至于呀,季首辅可严防死守着呢,若知道季昀送书给她,那书也到不了她手里。
萧瑶想破脑壳也没想明白,眨了眨眼,凝着张妙音,引着她继续说下去:“莫非那些书是季昀替少夫人转赠给本宫的?”
这……张妙音一时犯了难,她究竟是该说还是不该说?
季昀的表情她也看不到,不知当初他赠书的心意是她误解了,还是没误解,更不知他愿不愿意公主知晓。
可若撒谎吧,萧瑶不仅是公主,还是摄政女君。
不止眼下,直到新帝亲政,她一直都会执掌皇权,张妙音一介内宅妇人,膝下还有一双子女要护着,怎敢担欺君大罪?
稍稍思量,张妙音便别开视线,不去看季昀,硬着头皮扯出一丝僵硬笑意:“公主明鉴,那几册书确是二弟所赠。”
“彼时,二弟只是来问臣妇,京中女子平素爱看什么书,臣妇误以为二弟有心仪之人,想借赠书表明心迹,是以推荐了这几册,如有误会,请公主恕罪。”
咳咳,原来是这么回事,不是季昀要表明心迹,而是他大嫂以为他要向姑娘表白。
亏她还曾以为,季昀是在暗示想争驸马之位!
思及此,萧瑶蓦地将微烫的面颊往掌心一埋,一切竟是她自作多情?还因此,一度待季昀极为恶劣?
世间大概再没有什么事,比此事更让人羞囧的了,偏偏她自作多情的对象,喜欢的还是男子。
啊啊啊!
若非有人在场,萧瑶实在想嚎几嗓子,发泄发泄!
萧瑶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出的凉亭,甚至忘了追究季昀赠书的初衷。
下假山的时候,她还暗自庆幸,幸好没被旁人听去,只有他们三人知晓。
而她那些小心思更是只有她自己知晓,算是挽回了一丝颜面。
却不知,薛太后听完张妙音一席话,便掩唇下了假山,一路回到花厅,唇畔笑意就没消过。
回头,薛太后又借故把半夏、白芷两个丫头,分开叫去慈宁宫问话。
威逼利诱之下,终于问出真相来,季昀不惜坏掉名声,竭力护着的心仪之人,并非什么小倌。
而是偷溜去青菱河,还不小心着了薛直的道的萧瑶!
冲半夏、白芷狠狠叮嘱了一番,薛太后才命她们出去。
“太后,何不告诉公主真相呢?”方嬷嬷边替薛太后捶着腿,边问道。
她不明白,事情都弄明白了,多好的洗刷污名,促成良缘的好机会,为何薛太后反而让那俩宫婢继续瞒着元福公主。
元福公主是她看着长大的,可此刻,方嬷嬷的心也不由偏了偏,季大人着实委屈了些。
薛太后摘下指尖护甲,一枚一枚排开放在小几上,弯唇道:“告诉她做什么?昀儿不想让人知道昭昭堂堂公主去过青菱河,还上过画舫,若此时被她知晓,她定不愿意欠人情,要替昀儿澄清养小倌之事,岂不辜负了昀儿一番心意?再者,薛直之事怎么同外人说?”
“既然昀儿有心相护,哀家便顺着他的心意,他喜欢的女子便由他自己去争吧,陈年的酒才更醇香,急不来。哀家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言罢,薛太后含笑的眸子一眯,眸光登时锐利,指甲抠着护甲上嵌着的玉石,愤然道:“薛直那个不成器的,入不了昭昭的眼,竟敢使出那般阴损的招数害昭昭,还带累了昀儿的名声,哀家绝不能善罢甘休。”
方嬷嬷捶腿的动作一滞,瑟缩了一下,太后娘娘,那好歹是您娘家人,已经被季大人废手割舌,您还要再加刑责?
入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入沐恩侯府,正做着噩梦的薛直一声凄厉怪异的痛叫,惊醒了阖府所有人。
侯爷和侯夫人赶到的时候,黑影已然离开,薛直从床榻滚落,拖着两条直僵僵的腿奋力挣扎着往前爬。
侯夫人还没看出异样,只以为薛直又做噩梦摔下来了,忙招呼仆从将他送回架子床里,流着泪轻声哄他睡。
首先看出他异常的是沐恩侯,他眸光微闪,上前探了探薛直的腿,眼中尽是骇然。
落在薛直腿上的手剧烈颤抖着,这分明是宫中影卫的手法!
太后今日去过季家,定是季家的老东西又告了状。
影卫从来依主子命令行事,通常也不会叫人看出来,这般故意露出破绽,除了太后吩咐,沐恩侯想不出第二个会这么做的人。
偏偏此事,他谁也不能说,尤其不能让夫人知晓,沐恩侯面色森郁,眼中几乎喷着火。
“老爷,你怎么不说话?儿子这是怎么了?看着有些不对劲呢?”侯夫人落着泪,捏着帕子替薛直擦汗,鞋尖下意识朝着门口方向,恨不能立时去找太医。
沐恩侯将心头郁气压了压,故作平静道:“他方才滚下床,摔断了腿。”
“噗!”沐恩侯一口老血喷薄而出,溅在薛直方才盖好的衾被上,染得殷红一片。
恍惚间,他又看到薛直被割舌后,不住流血,差点死掉的模样。
季家,我沐恩侯府同你们势不两立!
陈婕妤身子重,即便内殿冰盆里的冰加得足足,仍是早早醒来。
肚子沉,压得骨头疼,陈婕妤翻来覆去怎么睡都不得劲,索性唤来宫婢替她更衣。
“娘娘,可要摆膳?”绿衣宫婢持着镶宝石赤金分心插在她鬓边,透过东琉舶来的菱花琉璃镜打量,看插得正不正,同时福身询问。
陈婕妤夜里醒了几次,神色恹恹回忆着昨夜噩梦,梦里元福公主不知从哪儿寻来秘药,喂给她的皇儿吃,她的皇儿怎么也长不大,永远无法亲政。
只想想,陈婕妤便觉心惊,莫非是上苍示警?
母亲入宫探视,也屡屡提点她,皇权惑人,叫她多当心有人为了至高无上的权势,来暗害她和皇儿。
薛太后看似护着她们母子,可等皇儿落了地,切切实实威胁到女君的权势,谁知道薛太后还会不会护着她们母子?毕竟,女君才是薛太后亲生的倚仗。
她双手交叠,搭在绣松鼠石榴纹的烟罗裙上,叠起的指骨紧了紧,冲宫婢摇摇头:“没胃口,我母亲昨日送来的荔枝还剩下半筐,不是还冻着么?拿来剥了,随我去御花园走走。”
晨光熹微,宫苑还没晒透,倒是不热。
太医早叮嘱过,陈婕妤腹中新帝偏大,膳食需节制些,每日多走动,于母子皆有益处。
只是陈婕妤懒得动,御花园又热,总不肯遵医嘱,唯有太后娘娘来探视时,她才假意在殿内走两圈。
眼下听她主动提出要去御花园,宫婢面上即刻染上喜色:“诶!奴婢这就去准备!”
御花园中,奇花异草遍布,假山鱼池错落有致。
各宫主子娘娘没起身,也不敢来御花园触霉头,四下静悄悄的。
除却晨起洒扫的太监、宫嬷窸窸窣窣的忙碌声,枝叶间的鸟鸣,便只听到陈婕妤咬破荔枝肉,“噗”地一下下吐出果核的声音。
宫婢捧着小痰盂去接,陈婕妤却故意避开,吐到脚下青石路上,再叫宫婢去捡。
她是新帝生母,未来最尊贵的太后娘娘,所有人都该这般臣服在她脚边才是,陈婕妤咬着软白的荔枝肉,眼尾有了笑意。
“过几日便能去行宫避暑了,你们谁想跟着去?”陈婕妤又吐出一颗黑眼仁儿似的果核,瞧着它滚到青石板间的草隙里,笑着问身侧服侍的宫人。
宫婢们各个低眉顺目,不敢搭话。
唯有平日在她跟前能说上话的嬷嬷,走到她跟前虚扶着她的小臂凑趣儿:“娘娘金尊玉贵,让谁去,谁不去,还不是娘娘一句话的事儿?奴婢是要一直在娘娘身边服侍的。”
“行,你跟着一起去。”陈婕妤笑笑,很快,笑意有淡下去,“只眼下皇权旁落,我们母子也只能捡别人挑剩下的殿宇住,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倒是委屈你们了。”
听着不像话,一向擅长插科打诨的嬷嬷也一时没接上话茬。
陈婕妤默然拈起一枚剥好的荔枝,塞进口中,咬着荔枝肉含混道:“一个个都哑巴了?还真委屈你们了不成?”
捧着痰盂的绿衣宫婢硬着头皮道:“奴……奴婢不敢妄议主子。”
“你不敢妄议谁?谁才是你主子!”不知拨动陈婕妤哪根心弦,她忽就动了怒,吐出还沾着些果肉的果核,甩手朝宫婢招呼过去。
岂料,一侧身,足底踩到一枚圆溜溜的东西,呲地一下滑出去,虚扶着她小臂的嬷嬷待要用力去扶,已然迟了。
陈婕妤重重跌在青石地砖上,身下顷刻见了血,她脸色煞白,紧紧捂着肚子,试图阻挡那股令人绝望的坠落感,嗓音颤抖如秋风:“快……传太医。”
殷红的血,染红了素色裙面上绣着的松鼠葡萄花纹。
裙面上的纹样,乃是薛太后令尚衣局绣工最好的女官以金线绣制,寓意多子多福。
“来人啊!”嬷嬷尖利的叫声划破宫闱晨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