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千里 飘雪疑霜落机锋
作者有诗云:
【飞沙碎石道西东 飘雪疑霜落机锋】
【故人再期千里外 昆仑见月月见空】
她一脚踏进正堂, “谁?谁换了老子的匾额?”
正堂中间被人摆了张八仙桌,张存福、卫渡津、幺鸡、郭樱四人凑了桌叶子牌,撸起袖子, 打得六亲不认。
幺鸡站在郭樱身后,探着脖子,嘴里呜哩哇啦地咕哝,郭樱不住回头白眼:“祖宗!我知道该打这张牌!就你能耐,一上午指手画脚的……”
崔宜娴搬了张梨花木椅子, 坐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就着日光一针一针绣着花,唐棠抱着隆景,在她侧边站着,飞针走线的神技看得她呆呆愣愣。
……安大帅果真威严尽失。
若是以往在军营, 她那一嗓子出来, 大伙魂都去了一半。现如今那几个牌鬼只作没听见, 继续吆五喝六。
只有崔宜娴是正经人, 放下手里的活计,朝她笑笑, “大帅回来了。”
安惟翎点头,“崔姨安好。”说着顺手从崔宜娴针线盒里拈一根绣花针, 拇指并中指轻轻一弹,那针悄无声息地把郭樱手里一张正要脱手的牌钉在张存福的椅背上。
“岂有此理!”郭樱跳脚。
“岂有此理?”安惟翎瞪着眼,此话不该是由本帅来问么?
郭樱站起身,泼妇似的扶着腰“呸”了声,“凭什么就只动老子的牌?”
安惟翎懒得理他,走到桌前,“谁换了将军府的匾额?”
几人见她面色不佳, 齐齐指向郭樱。
郭樱白眼翻飞,“你是个元帅,怎么能住‘将军府’?早该换了!忒不讲究。”
“管得倒宽,”她把叶子牌挪开,一屁股坐在桌上,“倒不是不能换,只是总得知会本帅一声吧?嗯?”
到底是谁的宅子?
张存福叹了口气,“知会一声?大帅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忙于公务,就是在相府卿卿我我,您自己算算,有多久没见属下们了?”
“皮痒痒了”安惟翎颇为不满。
卫渡津好声好气地打圆场,“倒也不算是阿樱换的……五日前冯道善忽然上门,手里拿了一幅字,说是给给大帅刻匾用。当时我们都在,觉得莫名其妙,也没想答应。可冯道善只是笑笑,说久仰大帅才名,只愿奉上拙作一篇,结个往年之交……”
安惟翎蹙眉,“就来送副字?”
众人齐齐点头。
奇了怪了。
“字留下便罢了,怎么还真的刻了匾,你们几个,都是胳膊肘朝外拐的?”
郭樱“啧”一声,“本来是算了,是我忍不住打开那幅字。京城不都说冯大人书法乃一绝么,我就想看看是个什么样的绝法,结果一看……”
他半眯着眼,满脸赞叹。
一旁杨敏之笑道:“郭大哥对冯大人墨宝爱不释手,说什么也要按着那副字刻了匾给大帅挂上。到底是做大夫的,手工活非比寻常,一丝一毫都不马虎,也是个做匠人的好料。我都想着,什么时候向郭兄请教请教木匠手艺。”
安惟翎叹气,这帮人,到底没一个靠谱的。
“罢,冯道善只是想我主动去找他一回,我去便是了。”
“可不是么,”郭樱点头,“那老东西总算按捺不住了,要亲自会会你。”
安惟翎从桌上下来,“冯道善为官清闲,极少上朝,我见他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见了也不过点个头罢了,从未攀谈。”
她说着,拔出张存福椅背上的绣花针,把它钉住的叶子牌放回桌上,张存福连忙把叶子牌收拢。
郭樱从袖袋里取出一只小瓷瓶递给她,“摄魂术解药在此,以防万一。”
她顺手接过,同众麾下嘱咐了几句当心的话,朝崔宜娴道过别,又顺手薅了几下隆景的脑袋,隆景扭着身子嗷嗷叫唤,唐棠几乎抱不住它。
大帅趁着天色尚早,干脆动身去冯道善府上。
她走出元帅府正门,回头望向上头高悬的匾额,“元帅府”三个大字赫然入目。
“好字,”她心里赞了一声。
冯府距元帅府几乎隔了半座城,大帅脚程颇快,一个时辰不到便行至冯府门口,说明来意后,门房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折了回来,毕恭毕敬将她请去冯道善书房。
冯府素净得出奇。
安惟翎一路行过去,只觉得冯道善这人竟状似出家人一般六根清净。寻常书香门第求的是一个“雅”字,可再怎么素,也不至于亭台楼阁花鸟虫鱼都不见影。而冯道善似乎求的是“空”,但凡是不必要的东西,一概没有。
一路行去,无有曲折回廊、竹林小径,只是一马平川而已,活像是被土匪夷平的地界。
当世大儒的府邸,竟空洞至此,生生让安大帅感到了晦气。
她心道:“倘使是齐玉府上如此无趣,我得一把火烧了重建,怎么热闹怎么来。”
这般瞎琢磨着,已经行至冯道善书房门口,门房一躬身,打了帘子让她进去。
屋里头,冯道善见她进门,放下手中的笔,朝她点头示意。一旁的仆人无声无息奉上茶盏。
他极瘦,双颊不饱满,眼眶有些深,动起来的时候袖口空荡荡,更显得形销骨立……这阵势,大约是辟过谷的。若和那白衣道人站在一处,他倒更像是正牌的道士。
那白衣道人之前假扮馄饨汤老板,刻意接近安惟翎,还将隆景硬送给她,她始终不明其意图,只得静候他主动出手。等了许久,那道人也无甚动静,好在同他有些勾当的冯道善如今主动送上门来。
“大帅请用茶。”
他音色清越有力,丝毫不像个上了年纪的糟老头子。
安惟翎点头笑道:“先前在相府饮过冯大人送的雨前龙井,记忆犹新。”
冯道善闻言,眉头也未皱,“大帅同丞相喜欢便好。”
安惟翎心道,果然老狐狸。
茶叶是你送的,毒也是你下的,现在倒假作没事人,这头蒜装得真够地道。
大帅不知现下手中这盏茶里有无下毒,先前服下的解药也只能防备摄魂术,因此她只得假作饮茶,实则滴水未沾。
冯道善似是压根不在意她是否真的喝了下去,只是自顾自品着,二人相对无言有半刻钟之久,一旁的仆从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饮毕,他搁下茶盏,“我那老友,道号‘见空’。”
好家伙,倒是自己说了……安惟翎亦放下茶盏,“晚辈见过。”
“见过?”冯道善幽幽反问,却丝毫不见讶异。
“他的馄饨煮得不错。”
冯道善不置可否,“我们结交之时,先帝尚还在世。”
安惟翎莞尔,“相隔千里,见空如何与冯大人结交?”
“相隔千里?”
这人语气中正平和,仿佛浑不在意。
“见空在回鹘,冯大人在天京,千里之遥,如何得见?”
她竟知道见空是回鹘人?冯道善眼中亮光闪过,“大帅名不虚传。”
“过奖。”
“只是年纪尚轻,不知过刚易折。”
这话语重心长得教人以为冯道善是她亲爹,可笑她亲爹只知打打杀杀,不知训导些为人处世之道。
只是,话虽为好话,从他嘴里出来,总归是有弦外之音。安惟翎本不愿同他打些机锋,又觉得好容易见一次面,不逗逗这老头子可惜,故而假作谦逊,“请冯大人赐教。”
“中庸之道,方为常礼。”
这话倒是说了同没说一样。
安惟翎心道无趣,“晚辈受教。”
冯道善抬眼,“我并未在说大帅。”
相爷过刚?笑话。那他说的只能是一个人。
江崇宁。
这老头子事儿忒多,安惟翎耐着性子同他扯皮,“河清海晏,天下足矣。冯大人还求个什么?”
他语气清清淡淡,“求仁。”
这老头子读书读傻了?安惟翎反问:“求仁,为何?”
他神色未变,“仁便是仁,何来‘为何’?”
“但凡万物,皆有因果,至于仁,怎能不求个缘由?”
“仁便是万物之由。”
真是读书读傻了。
“若求仁是为了万万民之生计,倒也说得过去。”
他点头,“大帅此言不差。”
“若是为一己私欲,便不要诉之于口。”
冯道善飘然笑过,“大帅剑走偏锋,乃用兵奇才。”
“晚辈平生读书不多,若说剑走偏锋,也是对非常之人。”
“大帅胜过安老将军。”
这人比承恩寺的大和尚还神神叨叨,安惟翎最受不了这个。
“谢过冯大人好茶,晚辈告辞。”
冯道善果然不做挽留,点点头让仆从送大帅出门。
安惟翎一路走回相府,觉得简直是白跑一趟。
说到底,这糟老头子就是对江崇宁的激进手段不满,指不定还想让江山易主。可这些安惟翎和袁玠一早就猜到,冯道善手里不干净,冯贵妃亦然,这父女俩虽不是明目张胆,凭借安惟翎和袁玠的暗线也能查个七七八八。至于江崇宁那边,从来都知道冯道善不是个省油的灯,否则不至于让人当个闲职,也不会对冯贵妃明捧暗贬。
一趟下来,除了知道那道人唤作“见空”,知道冯道善隐隐想拉拢安惟翎,旁的收获一概没有。这消息的价值就好比有人跑来告诉安惟翎,你爹小时候暗恋过隔壁养鸡的翠翠……知道便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处?
安惟翎叹一口气。不过话说回来,同书呆子说话着实费劲。
你待如何?造反?造反为何?心有不满。对谁不满?皇帝老儿。有何同党?见空。所求为何?江山易主。心属哪位藩王?你猜。
概括起来也就简简单单几句话罢了,为何到了这酸儒嘴里,还得七弯八绕的?打一通机锋,不知道的以为是俩疯子在聊天,牛头不对马嘴。
当真是读书读傻了脑子。
不过同样是读书人,相爷倒可爱多了。
袁玠喜欢相府后街张记糕点铺子的马蹄糕,安惟翎刻意饶了几脚路,买了一斤牛乳味的、一斤赤豆味的,捧在手里拿回去。
熟门熟路到了书房门口,却没有径直走正门,而是顺手打开旁边的窗户,单手撑着窗台“哗啦”一声翻了进去。
袁玠知道她不走门专翻窗的做贼德性,故而窗下从不置物,怕她磕着脚。
她习惯了如此,落地的时候便没看地下,却忽而踩到了一双姑娘家的脚。
雾骐和幺鸡的声音同时传来,“哎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