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①〇①:血色婚礼 他们之间本不该如此……
暗紫色魔纹瞬间爬满顾影照整张脸。
他浑身血液都在这一刻开始沸腾, 有如在烈火之上翻滚不息的热油。
这颗魔核比他四十年前吸收的那枚更大,所蕴含魔气也更为浓郁。
不到一刻钟的工夫,顾影照那双眼就已经红得能滴出血来, 他原本俊朗的脸扭曲成一团,浑身都在抽搐。
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痛。
经脉在磅礴魔气的冲刷下纷纷断裂, 又在刹那间重新愈合扩宽。
司羽双手抱臂,好整以暇地看着不断与体内魔气做斗争的顾影照。
撇开阮软,顾影照毫无疑问是他来九州界后所遇的最大惊喜。
七十年前他从灵脉枯竭的凌云界来到九州界, 处心积虑救出被封于断崖之下的沧渊,却不想沧渊此人比他想象中还要棘手, 所幸,他行事谨慎,并未暴露自己的目的。
无奈之下他只能另换目标, 竟误打误撞遇见了竭尽所能想要逃离魔域的顾影照。
暌违十年,顾影照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白衣剑修。
他浑身魔气缭绕,眼中恨意滔天, 煞气浓烈到连司羽都不敢逼视。
魔域长老倒是好手段,短短十年便将一个骄傲的剑修拖下深渊, 变成这般人不人魔不魔的鬼样。
只可惜,他们低估了顾影照心中的恨。
于是, 司羽等来了第一个机会。
顾影照所求不过是将整个魔族连根拔起, 司羽的目的又偏生是要搅得整个九州界祸乱滔天。
二人一拍即合, 便有了今日的局面。
顾影照身上魔气流窜得越来越快, 他额角青筋暴起,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整个人都被一团黑气所笼罩。
即便如此,司羽也能一眼看出, 此刻情况不容乐观。
本还在经脉中顺行的魔气突然开始倒流,顾影照紧闭的牙关仍未打开,却有殷红的血顺着嘴角缓缓流淌下来。
司羽心口猛地一跳,这是要爆体而亡的前兆!
顾影照不能死!还未到最后一刻,他必须得活着!
在那道蜿蜒血迹的刺激之下,司羽顿时乱了心智,连忙盘腿去给顾影照疏导体内魔气。
前半个钟疏导得还算顺利,到了后半个钟时,司羽才发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他身上灵气有如开闸的山洪般朝顾影照体内奔涌而去。
更为不妙的是,他此刻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你对我做了什么!”
顾影照便在这时缓缓睁开了眼睛,他面色如常,眼露讥诮:“你该问你夫人对你做什么了。”
司羽蓦地瞪大眼睛,他心中隐隐有个猜测,许是今日吃的那碗面。
可阮软为何……
难道?她其实什么都记得?
司羽万念俱灰,甚至都快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阮软的一颦一笑如走马灯般环绕在他脑子里,他曾多番嘲讽顾影照迟早要栽在女人身上,到头来反倒是他先栽倒。
他仰头无声落泪,魔怔了般的自言自语着:“我对你还不够么?好狠的心呐,哈哈哈哈哈~”
无人应答,回复他的是穿心一剑。
酝酿了近一个时辰的乌云终于堆积在一起,一时间,狂风怒号,阴雨绵绵。
阮软正在厨房里熬甜汤,紧闭着的木门“哐”地一声被风撞开,一颗血淋淋的妖丹滚了进来,时间刻度在这一霎被拉得格外长,妖丹“咕噜噜”不停地在阮软脚下转,血腥气倏地在这潮湿的空气里蔓延开,遮盖住原本漂浮在四周的香甜气息。
阮软握勺的手就此僵住,一滴清泪无声滴落在盛满甜汤的砂锅中。
与此同时,芥子空间内。
宋芷昔不知怎的总觉静不下心来,她犹豫再三,还是决定现在就跑去找阮软。
才走出芥子空间,一直守在出口处的两名元婴后期侍女就像影子一样牢牢贴在她身后。
宋芷昔已经顾不上这二人,越是靠近阮软的住所,她心中的不安感越强烈,此刻,她只恨自己身上灵脉被封,无法施展瞬移术一下来到阮软身边。
待宋芷昔抵达阮软的住所,已是半个时辰以后的事。
前来传话的婢子端来一锅刚熬好的甜汤,恭恭敬敬与她道:“夫人才与长老一同离开魔域,特意叮嘱奴婢将这锅刚熬好甜汤给您送来。”
宋芷昔内心复杂,并未搭话,她身后侍女十分有眼力劲地接过托盘。
宋芷昔哪里知道顾影照爱吃什么,喜欢甜汤的明明是她,她不过是随口胡诌,阮软却将这些话都记在了心底。
宋芷昔心中的不安并未因这锅甜汤而消除,反倒愈演愈烈。
她不明白阮软怎会离开的这般突然,也不曾料到更为突然的还在后面。
临近傍晚时,顾影照突然出现在贝壳小筑,他自雨幕中走来,神色不明地道:“双修大典定在三日后。”
刚放下汤碗的宋芷昔不禁一愣:“怎么这么突然?”
那些蕴藏在心底的不安让她忍不住去多想,她犹豫片刻:“我想等师姐回来。”
顾影照没说话,掏出一块雪白的手绢细细擦拭着宋芷昔嘴角。
宋芷昔将他一把推开:冷声道:“师姐怎么了?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顾影照沉默半晌,笑了笑:“别担心,她会在我们双修大典那日出现。”
宋芷昔仍放不下心,还想再问些什么,顾影照却已转身离开,回到那片雨幕中。
接下来两日大抵是宋芷昔此生最难熬的一段时光。
阮软依旧下落不明,顾影照也突然玩起了失踪,只余她一人被囚于这一方芥子空间内。
等待一个结果的时候,每一秒都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宋芷昔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熬,终于熬到顾影照口中的三日后。
三日后,天还未亮,宋芷昔便被人从暖烘烘的被子里给挖了出来。
端着银质拖盘的婢子们鱼贯而入,或是给宋芷昔涂脂抹粉,或是给宋芷昔描眉挽髻。
捣鼓了近两个时辰后,宋芷昔才被伺候着换上那身华贵的嫁衣。
宋芷昔连镜子都没来得及照,便被七八个打扮得颇为喜庆的婢子簇拥着坐上肩舆。
芥子空间外的世界是一片耀眼的红。
殷红似血的蔷薇灼灼盛开在道路两旁,其叶茂茂,带刺的枝条蛇一般缠绕,不断向前蔓延。
礼乐自云层之上传来,缥缈似云烟,却又声声入耳。
宋芷昔一颠一颠的坐在肩舆上,只觉浑身不舒坦。
发冠太重,压得她几乎要抬不起头来。
腰带太紧,每吸一口气都能让她缓半天。
她紧紧攥着衣角,每一分每一秒皆是煎熬,像是被人放在了火架上反复烘烤。
一袭红衣的顾影照站在道路尽头远远注视着他的新娘。
延续了半个世纪的遗憾,终于要在今日得以弥补。
一步,两步,三步,四步……
顾影照在心中轻数,她已经朝他走了两千五百七十八步。
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在一点一点被拉近,如今隔着不到十米的距离,还需再走多少步?
丝竹管弦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遥远的天之彼岸传来一把浑厚且陌生的男中音:“魔域勾结外界,妄图坏我九州界千年安稳,如今证据确凿,还不束手就擒!”
顾影照眼中划过一丝遗憾,还差五十步,她就能与他并肩而立。
男中音出现后,满场哗然。
已有长老上前谏言:“少主!大典不宜再进行。”
听闻此话,宋芷昔悬着的心缓缓落了下来,她下意识低头望向顾影照,而顾影照也恰好在这时抬眸,二人的目光不其然撞上。
出乎宋芷昔意料的是,顾影照眼中不曾泛起一丝波澜,平静得像是早已预料此事。
宋芷昔没由来的一阵心慌。
他怎么可以这么淡定?
顾影照不仅淡定,甚至勾起嘴角愉悦一笑:“先送少夫人去新房。”
好不容易盼来转机,宋芷昔又岂肯轻易妥协,她挣扎着想要跳下肩舆,尚未来得及动作,那两个元婴后期的侍女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将她强行按了回去。
肩舆以比方才快上十倍不止的速度不断向后退,顾影照的身体化作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宋芷昔视线中。
宋芷昔所不知的是,几乎在她被关入芥子空间的那一霎,顾影照就拔出了那柄与李南泠手中无妄齐名的斩空剑。
阳光兜头洒落,光洁的剑身倒映出他清隽的侧脸。
他横剑指向苍天,剑光闪过,那名多事的长老首级便已滚落在地。
他周身黑气缭绕,血花一蓬接一蓬地在他身前绽放。
……
多年以后,再谈起顾影照,首先跃入阮软脑海的便是这一幕。
灼目的阳光,堆积如山的魔族尸体,以及孤身立在尸山之上的红衣男子。
这一幕着实太过震撼,长达五息的沉默之后,才有人出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宋芷昔在哪里?”
顾影照撑着剑瞥那人一眼,那人他认得,周家长子。
据司羽说,这个周公子与阿昔关系可不一般。
顾影照缓缓收回目光:“你猜?”
站在周弃钰身侧的冷霜霜是个暴脾气,她二话不说,挥剑砍去:“还敢在这里叽叽歪歪?信不信老娘一剑砍死你!”
冷霜霜才使出三成力,顾影照便身子一歪,呕出大滩鲜血。
她本还想再出手,却被一直缄默不语的阮软出言制止:“他筋脉尽断,已穷途末路,我们不必再出手。”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阮软身上。
她虽是这行人中修为最低的,却无人敢轻视她。
魔域与外界勾结的证据是她带回来的,正因有了这些证据,他们才能名正言顺地来魔域问罪。
单独去寻找宋芷昔踪迹的巫启也在这时出现,他看着周弃钰,道:“和上次一样,我能感受到她就在这座魔宫内,但有东西阻隔住了我的感知力。”
周弃钰颔首,又扫了眼生死不明的顾影照,沉声道:“我们分头去找。”
乌泱泱的人群说散就散,阮软欲言又止地盯着顾影照看了好一会儿,才随着人群一同离开。
顾影照趴在尸堆里也不知挣扎了多久,久到他身下那堆尸体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散发出阵阵恶臭时,他才勉强爬起,一路跌跌撞撞朝宋芷昔所在的地方走去。
这一路走来,他不知摔了多少跤。
所幸,剑还未断,每一次摔倒,都能支撑着他再一次爬起来。
可他还是没能走去新房,去见他的新娘。
他终于倒在了那片相思铃花海中,再无力气爬起来。
今日的阳光可真好,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连眼皮都不想掀开。
微风拂过花丛,传来悦耳的“沙沙”声。
宋芷昔一点一点朝顾影照靠近,她右手微抬,拔下插在发间的金簪,刚要扑上去,顾影照却在这时睁开了眼睛:“我很好奇,为何你上次没杀我?”
宋芷昔一愣,上次大抵是指咬他脖子的那回。
她指腹摩挲着金簪上的精致雕纹,如实道:“我灵脉被封,即便杀了你也是死路一条,为何要杀?”
顾影照声音越来越微弱:“那为何你现在又敢了?”
“你穷途末路,而我恰好迎来了希望。”
“原来如此。”顾影照低声喃喃,他使劲全身力气拍了拍与他一同躺在花丛上的斩空剑:“别用金簪,用它。”剑修就该死于剑下。
宋芷昔的剑很快,几乎就在顾影照尾音落下的那一刹,捅入他心窝。
顾影照有着一瞬间的懵怔,他好久都没看阿昔练剑了,原来她的剑都已快到了这种境界,哪怕没有灵气做支撑,她仍能杀人于无形。
顾影照忽而弯唇朝宋芷昔一笑:“靠近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宋芷昔尚有几分犹豫,越是这种时候就越要谨慎。
顾影照像是猜透了她的心事,不待宋芷昔靠近,就已断断续续地说了起来:“我以血契封印你灵脉……其实我给过你一次机会,那日,你若杀了我,或许早该自由了……可我很庆幸……我喜欢的是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已低不可闻。
也不知宋芷昔听进去的多少。
可就在他断气的一刻,宋芷昔被封的灵脉又重新运转了起来。
正如顾影照所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放过宋芷昔。
这辈子结束了,就放手了。
宋芷昔一脸惊愕地盯着他的脸。
她抱着斩空剑瘫坐在地上发了很久很久的呆。
原来,杀一个爱自己的人并不比杀一个自己爱的人来得更轻松。
阮软赶来的时候,宋芷昔正在低头擦拭斩空剑。
她自言自语般地低声喃喃:“我真不懂他究竟在图什么。”
阮软也在想,他究竟图什么?
她本该在司羽的那番操作下失忆,是顾影照做了手脚让她想起一切。
后来,他与她达成协议,他助她杀司羽,她则要配合他演戏,永远保守这个秘密。
阮软也曾问过顾影照为何要这么做。
他只道:“我是必死之人,若得不到她的爱,恨也是极好的,更何况,恨比爱长久,她或许会忘记自己曾经爱过李南泠,却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曾恨顾影照入骨。”
阮软知道的越多反倒越不解:“那你为何又一定要死?”
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他正昂首望着一枝洁白玉兰,璀璨阳光落在眉目间,一如当年模样。
“我是凌虚子的弟子,我曾经的梦想是成为冷长书那样的剑修,我本该用剑去斩杀妖魔。”
阮软永远都想不通,世上怎会有顾影照这样的人。
就像顾影照至死都不明白,他与宋芷昔之间本不该如此。
倘若不那么骄傲,倘若不那么别扭……
可这世间并无倘若。
从相遇的那一刻起就已注定,顾师兄与宋师妹之间的故事是场悲剧。
※
周弃钰一行人寻来的时候,宋芷昔一团火点燃了这个开满相思铃的山谷。
藏匿在相思铃里的“告白”与烈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交织成一片。
是顾影照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叫喊,是不知堆积多少个日夜的执念。
“阿昔……”
“阿昔……”
……
宋芷昔最美好的那段回忆便这般随着顾影照的死去而彻底消逝。
直到现在,她才觉得,云华门那十年大抵真是一场梦。
可这场梦早该醒了。
她转身。
阳光在这一霎变得更盛
“阿昔~”
四道不同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宋芷昔抬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眯着眼循声望去。
他们正逆着光朝她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