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处事就失了根本,落了下乘。
到底是经过风浪的人物,谢峰心中感慨,脸上却不动分毫。
想到菜是谢子安送来的,所以不必再问,谢子安一定是觉得这芦蒿味道不错。谢峰把脸转向谢尚,然后夹了一筷子给他,笑道:“尚儿,你来尝尝!”
谢峰年纪大了,讲究养生。故而他饭桌上的菜,有时候颇让人一言难尽,比如家常的炒鸭蛋。
但今儿这菜是谢子安送过来的。对于谢子安的口味,谢尚还是放心的。于是,谢尚拿起筷子吃了面前碟子里老太爷给夹的芦蒿。
慢慢地咀嚼、细细地品味,直待咽尽嘴里的食物,谢尚方道:“这芦蒿的味道倒是和芹菜一样,都有股独特的香气。”
“怪不得唐韩文公有‘涧蔬煮蒿芹,水果剥菱芡’之句。”
眼见谢尚也不排斥芦蒿,且还能随口说出应景之句,谢老太爷心中高兴——他这生虽是吃不了芦蒿,但他的子孙却是能得其中真味。
所以他这辈子,不管曾经如何,便都是值当!
谢峰这生最推崇苏东坡,最喜他那首《定风波》——他年青时喜爱词中上阙“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豪情,退仕后则喜欢下阕“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豁达。
但今天,谢峰思及早起占得那一卦,胸中却重新生出早年念诵《定风波》中那句“竹杖芒鞋轻胜马”的快意。
“尚儿,”谢老太爷和气地问重孙子:“苏东坡的那首《惠崇春江晚景》,你还记得吧?”
好强的谢尚可不怕他太爷爷考究他功课。他当下站起身朗声答道:“记得。”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谢老太爷道:“这诗里的蒌蒿就是这芦蒿。”
“杂记里说苏东坡极爱吃这蒌蒿。每次过咱们省府江心洲都必去吃蒌蒿。”
“太爷爷,”谢尚质疑:“你咋知道这蒌蒿就是芦蒿呢?”
“这芦芽也有可能啊?毕竟也有个芦字呢!”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两种都不是啊!”
刚谢尚想破了脑袋才想出一句“蒿芹”来,他可不服气随手可得的“蒌蒿”就是“芦蒿”。
老太爷跟前待久了,谢尚早摸透了他太爷爷的脾性——真正是俗话里头说的“大人有大量”,从不生气。故而谢尚敢当面质疑高他三辈的老太爷。
看透世情的谢峰极喜欢谢尚身上这股天然生就的理直气壮和强词夺理——这是他整个一生都无可企及的无忧无虑。
故而谢峰比平常更耐心地解说道:“苏东坡还有一首诗,里面有这么两句。‘初闻蒌蒿美,初见新芽赤’。”
“由此可见这蒌蒿的芽,和芦蒿的芽一样,都是红的。此乃其一。”
“此外《诗》里也有`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之句。”
“这就讲了这蒌蒿原是喂马的。”
“咱们雉水县马少,先前连骡子也不多,故而这蒌蒿多用来喂驴。”
“许是这个缘故,我们本地才管蒌蒿叫芦蒿。”
“芦下面,可不是驴的一半户吗?”
“这便是其二。”
“至于第三,则还是苏东坡的这首《惠崇春江晚景》。”
“尚儿,你知道诗里为啥要把蒌蒿和芦芽放在一起吗?”
谢尚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因为蒌蒿和芦芽都是江边常见的野植!”
谢老太爷闻言转脸看向谢子安,谢子安赶紧汗颜道:“还请爷爷教导。”
谢子安不是谢尚,他在谢峰身边长了二十年,早知晓老爷子语贵,并不轻动口舌。
“刚尚儿说的只是第一层的意思。”谢老太爷道:“蒌蒿和芦芽这两样东西,其实还和下面的一句`正是河豚欲上时`有关。”
“子安,”谢老太爷转问孙子:“你知不知道俗语里`舍命吃河豚`的出处?”
谢子安凝神想了一刻,方道:“孙儿愚昧,只知道《枫窗小牍》里提过一句。”
“`东坡谓:‘吃河豚,值得一死`。”
谢老太爷点头:“子安,你现能答出这句,可见近日确是用了功。”
“这话确是自东坡始。但`舍命吃河豚`这句却是出自《本草》,是时珍语。”
老爷子微微眯起眼睛,慢慢诵道:“吴人言其血有毒,脂令舌麻,子令腹胀,眼令目花、有‘油麻子胀眼睛花’之语。江阴人盐其子,糟其白,埋过治食,此俚言所谓‘舍命吃河豚’者也。”
谢子安对于爷爷的学问原就十分佩服。只他先前年少轻狂,意气用事,以为科举无用,连带的也马虎了读书。而最近,他收心读书,方知其中学问浩瀚,竟是大有所得。现在,他闻得爷爷这番话便就下了决心,秋试后一定将《本草》通读一遍。
“这东坡居士性好美食,他过江心洲必定要尝河豚。”
老爷子因推崇苏东坡,故而对于的生平,他几可谓是如数家珍。
“而煮河豚,”谢老太爷微微一笑:“则要加蒌蒿和芦芽两样药植同锅去毒。”
“所以,江心洲周围的渔家便有`蔞蒿香脆芦芽嫩,烂煮河豚`这样的歌谣。”
“将来,”谢老太爷告诉谢尚:“等将来你应童生试时,很可以去江边瞧瞧,是否还有渔家帮煮河豚鱼?”
“然后你便就知道江心洲渔民口里的蒌蒿就是咱们这里的芦蒿了!”
谢尚至此方才服气。转过脸来谢尚又看向他爹,心说他爹不是去过江心洲吗?咋在太爷爷问起时,还是一问三不知。
谢老太爷瞧到重孙子嫌弃自己亲爹的小表情,不觉莞尔——“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谢尚小小年纪就敢睥睨他爹,可见他年必不会再步他后尘。
“尚儿,你当知道东坡居士能成大家,几百年来,倍受推崇。自是源于他于学问一道的精益求精。”
“美食虽是小道,但也能窥豹一斑——只看东坡于美食一道的笔记,便可想象他治学之严谨。”
“一般人去江心洲吃河豚,又哪会似他一样追本溯源,研究做法,然后还写诗作记!”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谢老太爷娓娓道:“朝廷将童生试、举人考设在首府,而科考只在京师,也是有一层让天下学子走出学堂,看尽天下风土人情,豁达心胸,印证书中学问之意。”
“只不过,能品出这层意味的学子少之又少,罢了!”
“更多的,则是为这外面的世界迷花了眼,忘记自己的本心罢了!”
当年谢峰刚刚考中进士。他眼见得无论人才还是名次都不如自己的同榜鳏夫为人榜下捉婿飞黄腾达,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艳羡——“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大小登科,双喜临门,这是每一个读书人的人生理想。
而待回乡省亲谢峰看到小户出身的原配周氏一双大脚便更觉处处碍眼。他不愿因为正室周氏是大脚而为同僚嗤笑,故而就以孝道为名将周氏留在家乡,身边则另纳了官家庶女出身的贵妾。
如此谢峰便沉迷青云富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