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六卷 ·花灯红树红相斗(17)
大理寺乃太祖皇帝亲自设,执掌刑狱案件审理,相当于现代最高人民法院,大理寺所断之案,须报刑部审批,而祁宸所在的大理寺狱,是关押王城地区重案要犯的场所。
于是明朔带着骁粤先跑了一趟刑部,求见了刑部侍郎段秋生,起初被拒之门外。
在这般多事之秋,曾站在信王身后的朝臣无一不想明哲保身。
虽说骁粤也不想连累无辜,但没有段秋生的帮衬,他根本进不了大理寺狱。
于是他只能威胁段秋生,撒谎说祁宸的名册还在他手上。
段秋生年过六旬,为官半生,虽不算清廉,却也从未徇私枉法,故而子孙福厚,四代同堂,骁粤承诺,只要段秋生带他见祁宸一面,他便从此不再多加为难。
段秋生只得变相以“皋戌和亲使臣探监”的由头,怀着诚惶诚恐的心情说服了刑部尚书大人,拿到了一纸通行令。
可一行三人在赶往大理寺狱的途中,竟然收到了大理寺狱走水的消息。
大理寺狱共有三个监区,第三区是活牢,关在这里的人大多未被确凿论罪,但也会因为案件延误审理,而导致许多人童颜进,鹤发出。
刑部公文上,祁宸便关押在这第三区。
但骁粤赶到的时,第三区已然烧成了一片黑烟弥漫的黑房子,由于监牢是以钢铁为建筑骨架,所幸并未坍塌,火势业已即时扑灭。
第三区前,光洁的大理石路面上密密麻麻都是盖着 白布的小山丘,段秋生提着衣摆,慌慌张张绊在了一条焦黑的胳膊上,险些摔在尸体堆里:“骁将军这这这……这里面……”
段秋生话还没说完,骁粤已经朝着最前方的围墙参天的深灰色甬道跑去。
骁粤盯着呛人的浓烟,从人群中穿过,撞开了无数狱卒和廷尉,甚至两度撞上抬行中的焦尸。
他知道,躺在地上的尸体里不可能有祁宸,他再怎么落魄也是个皇子,他不会跟那些囚犯一起被丢在地上,他至少……至少……
骁粤的心脏仿佛变成了一块布满棱角的石头,他望着甬道两侧的石台上一排盖着黄布的尸体,五脏六腑都在极度的惶恐中颤栗。
祁宸他……
不会的,不是他。
骁粤加快步伐,他试图深呼吸让自己冷静,可呼吸越深,胸口的石头就膨胀得越快,整个胸腔又挤又重,不自觉地开始浑身发抖。
他一遍遍地掀开那些黄布。
不是他……
不是。
……都不是。
石台黄布下的人都是从特定的牢房里抬出来的,有些已经面目全非,但骁粤能认出来这些都不是祁宸。
拥挤的甬道让骁粤无法快速地奔跑,他渐渐闻不到异物燃烧的刺鼻气味,窒息的感觉让他又进行了一次深呼吸,可他的鼻子好像堵住了,他只能大口大口地呼吸,一遍奋力地拨开人群,一遍求救般地大喊。
“——祁宸!!”
深长甬道被混乱占满,人声、物声、脚步声混杂着幸存者的哀嚎,甬道像一口沸天震地的大钟,将骁粤的声音彻底地吞噬。
骁粤大喊着祁宸的名字,一遍一遍地抓住那些他认为熟悉的背影,像一个即将溺死的落水者,拼命喊着救命,却没能帮他一把。
祁宸他……他到底在哪儿……
骁粤的眼眶阵阵发酸,祁宸被押入大理寺才不过几个时辰,为什么会走水?为什么?祁宸他死了吗?他还活着吗?
骁粤胡乱地抓住一人:“信王人呢?信王他在哪儿??”
“不知道!第三区幸存的人都在那头!”
那头??
骁粤再次跑起来,三步便撞上一人,他身量高挑,明朔能从很远的地方锁定他的身影,却怎么也追不上。
幸存者区哀嚎遍地,大夫将烧焦的胳膊从男人手臂上卸下,鲜血溅染了骁粤的衣裳。
骁粤在遍地的伤者中间穿行,视线慌乱地乱转。
“——祁宸!!”他大喊。
幸存的伤者很多,横七竖八地瘫在地上惨叫,骁粤子心里的石头坠得生疼,胸腔都快炸开,他希望祁宸也在其中,哪怕他了很严重的伤也好,只要还活着就好……
他不能死,他死了骁粤不知道该怎么办。
骁粤踉跄着跨过耷拉在地上的一双双腿,声嘶力竭地喊着。
甬道旁的青铜柱下,医官将祁宸素袍的袖子割下,将烂在他肩膀里的木刺一根根取出,被扎烂的伤口还在不断渗血,医官分不清哪块是肉,哪里是木屑。
祁宸咬紧牙关,即使满头都是豆大的冷汗,即使面染鲜血与碳灰,却依旧冷厉得像一把杀意未消的利剑。
骁粤的声音忽然传来,祁宸冷峻的面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那声音一声声撞进他的耳中。
祁宸没想过骁粤会来,他以为王府被抄,骁粤一定已经跟方裕物走了……
医官好不容易夹住了深埋在血肉里一根刺,祁宸猛地站了起来,大力牵扯伤口,渍出的血喷进了医官的眼里。
“骁粤!”
听见祁宸声音的瞬间,骁粤骤然怔在了原地。
他开始认真地听周遭的声音,廷尉发号施令的呐喊,伤者的撕心裂肺的哀嚎,甚至是那些凌乱的脚步声。
骁粤愣了许久,猛然转过身,祁宸就站在他视线的尽头,在人影绰绰的甬道里,像一尊染着尘土却仍然出尘绝艳的雕塑。
这情景,和航天科技大楼爆炸那天一模一样,叶钊站在最危险的爆破区,骁粤逆着人潮冲进大楼。
那时叶钊也像这样,脸上身上都沾着漆黑的焦灰,却完全不显狼狈之色,他也是像这样,隔着人群喊出了骁粤的名字,骁粤也同样不顾一切地冲向他。
祁宸张开怀抱,任由骁粤撞进他的怀里。
祁宸的体温炽热,心跳浑厚有力,呼吸鲜活而滚烫。
骁粤的眼泪终于决堤,就一个被摁着头埋进水里手脚挣扎的人,在濒临死亡之际被松开,机械地抓住每一丝赖以生存的空气。
“骁粤?”祁宸被烟熏黑的手指还染着未干的血渍,他颤抖地扳着骁粤的肩头,“你怎么会来?”
骁粤在祁宸的怀里打颤,哭着说:“我担心你…我很担心你。”
祁宸殷红的眼瞳笼上了雾气,拼命压制着欣喜若狂的情绪:“傻瓜,我很好,你瞎跑什么。”
他很好,特别好,从来没有这么好过。
祁宸踏进大理寺的那一刻,他以为这一次自己是真的要失去骁粤了。
可是骁粤来了,骁粤担心他,怕得浑身颤抖,声泪俱下地钻进他的怀里……
祁宸忘记了肉中刺的剧痛,捧住了怀中人的脸:“好了,本王还没死,你哭这么大…”
骁粤一把揽过祁宸的脖子,重重地吻了上去。
一旁的军医正要上前将祁宸来回去,见状根本无从下手,而周遭的人影根本无暇顾及是谁在拥吻。
祁宸骤然愣了一下,骁粤的唇柔软清冽,带着泪水的咸湿,正视图撬开他的唇齿。
骁粤抱住了祁宸的头,宣泄着几欲崩溃的情感,现在除了祁宸的体温,他无法从任何地方得到安抚和慰藉,只有祁宸吻他,骁粤才能真切地感觉到他还活着。
可是祁宸没有回应他,骁粤迫切地越吻越深,想要刺激祁宸给他回应,手胡乱地抓上了祁宸的肩。
伤口被手指嵌入,祁宸闷哼了一声。
骁粤慌忙地松开他,唇齿突然奋力:“对不…”
祁宸猛地将他拉了回来再吻一遍。
骁粤很在意祁宸的伤,可他也不想离开祁宸的唇,只好,一边回应祁宸,一遍卷起袖子压住他流血的伤口。
过了许久,就在骁粤微微窒息时,祁宸放开了他,因为明朔过来了。
明朔提着剑冲上前:“王爷您的伤?”
“没事,小伤。”祁宸望了一眼乌烟瘴气的甬道尽头,“有人怕被本王牵连,想要明哲保身。”
明朔忿忿道:“到底是哪个吃里扒外的混蛋!”
骁粤蹲在祁宸面前,紧紧握着祁宸的手:“您是说要害您的是自己人?”
祁宸的伤口再次被镊子撬开,痛得他呼吸一颤,只能点点头。
骁粤想,祁宸的仇人自然没必要这么急着杀他,但如果是站在祁宸身后的人,他们应该更怕名册泄露出去,所以……
等到军医替祁宸巴扎好伤口离开之后,骁粤才捏了捏祁宸的手:“王爷。”
祁宸低头看向他:“嗯?”
骁粤努力镇定下来,说:“我能找到放火的人。”
明朔赶紧蹲下,压着嗓子道:“怎么找?”
骁粤道:“大概是有人觉得您的名册已经在方侯爷手里,所以想拿你的命给方侯爷当投诚的礼物,好让方侯爷放过他。”
祁宸眉头一皱:“你为何会知道名册的事?”
骁粤从下往上看着祁宸,下颌扬成了一个角度:“我又不笨,册子……我烧了。”
祁宸又惊又喜,那本册子上他最担心的东西,为了铲平祁宸的旧部,方裕物一定想拿到那本册子。
骁粤继续道:“名册上的很多名字我还记得,只要留意谁这两日同神通候府走得近,就能知道谁在害你。”
明朔:“骁善卿说得不错!”
“不可。”祁宸重重捏了一把骁粤的手,命令道,“此举太过危险,你不要惹祸上身,不许掺和。”
骁粤:“方侯爷不会把我怎么样的。”
“父皇也不会拿本王怎么样,本王还不是如此处境。”
“可是……”
“要本王死的不是南粤的律例王法,此间没你想象中那般简单,你什么也别管,不许掺和。”
明朔觉得自己站在这里确实有些碍事,尴尬地往一旁站了站。
骁粤有些焦急:“……可是我想帮你。”
祁宸仍然摇头:“你知道吗,倘若册子上那些人知道是你在帮衬方裕物,他们一定会对你不利,本王不在你身边,你一步也不能离开明千户的视线。”
骁粤垂下眼,是他害了祁宸,可祁宸竟然真的不怪他了。
祁宸看到骁粤又快哭了,轻轻地抚摸他的脸颊:“本王说了,本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们,你为何就是不信。”
骁粤总觉得在祁宸心里储位重于一切,就因为祁宸利用了他两次,他就不再相信祁宸,一心全是对方裕物的愧疚,他总是摇摆不定,才会害祁宸总是患得患失,最终还害死了骁将军,一手造成了今日的局面。
骁粤噙着泪,深深地看进了祁宸的眼里,颤声道:“我信…我现在信了,我错了,我以后听你的话,我再也不见方侯爷了……”
祁宸心神一震,冷汗从他脖颈上淌过,脸上却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
这就是他最想听的话,从很久以前就想了,他终于从骁粤口中听到了。
他惊愕地看了骁粤许久,眼角眉梢泛起了憔悴的笑意:“你说真的?”
骁粤点头。
他太害怕失去祁宸,就在刚刚,他以为祁宸死了,他不敢去死人堆里找祁宸,他不知道怎么面对一个已经死掉的祁宸,一个不再有体温的祁宸。
祁宸不知道,如若能给骁粤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骁粤宁可拿自己的命向方裕物赎罪,也绝不要再出卖他。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回头了。
祁宸握住骁粤的肩,看着骁粤满眼凄楚的泪光,祁宸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能轻轻地告诉他:“别哭啊,好丑。”
骁粤哭着笑了。
骁粤当然不丑,他的一双秋水眸天赋异禀,尤其是在泪光粼粼时,多情得简直令人难以抗拒。
“骁善卿!!”明朔忽然跑了过了,“我们得走了,大理寺走水我们在此恐会惹来嫌疑,届时段大人会有麻烦。”
甬道的另一头,一个面容俊逸的男子正往这边走来。
骁粤记得那张脸,沈易安曾经告诉过他,那个人是大理寺的少卿白裘。
骁粤紧紧抓住祁宸的手:“王爷你等我,我想来办法救你。”
祁宸皱眉:“让你不许掺和,你刚才说了听我的,你顾好自己就行。”
白裘隔着人群,隐约看见了明朔的身影,不禁加快了步伐。
骁粤:“我…”
不等骁粤说完,祁宸将骁粤推给了明朔:“赶紧走带他走,把他看紧。”
“是,王爷!”明朔拉住了骁粤。
骁粤三步一回头,被明朔拉着没入了人挤人的甬道。
迎面而来的白裘朝祁宸恭敬地行了一个礼,望了望那两个背影消失的方向:“王爷方才是在跟何人讲话?”
祁宸闭目,冷冷道:“白少卿看错了。”
白裘谦卑一笑:“王爷莫怪,第三区忽然走水,恐是混进了歹人,微臣只是担心您的安危。”
“哼。”祁宸冷笑,“混入?”
祁宸看向他,藏锋卧锐的眼神别有深意。
白裘略微躬身:“是,混入,所以微臣决定给您特殊的保护。”
祁宸哂笑,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