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第七卷 ·繁华草莽暮烟中(14)
翌日——
祁宸下令将骁粤扔进静库,不许医官医治他,不许任何人探视,由他自生自灭。
静库位于王府西南角,是全府上下最为封闭的院落,破败的门簪,斑驳脱落的墙体,杂草成林的院落,和乌黑的门窗。
福嘉偷偷派人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多余的蛛网和灰尘被清扫了,但大火烧焦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
十年前,数十名王府女仆被夜里的一场大火烧得面目全非,而后这里边有了闹鬼的传说,因而被封死,十年无人踏足。
王府的护院徒手扯断了大门上腐朽的铁索,将骁粤扔进了这个阴气森森的院子,自此,大门重新上锁,只留了一扇送饭的小窗。
院子杂草丛生,蛇虫鼠蚁,过梁蜘蛛,骁粤躺在阴暗潮湿的屋子里,高烧折磨得他满头冷汗,身上盖的是沾满霉味的被褥。
吟霜是福嘉送进来照顾骁粤的丫头,是个十五岁小女孩,穿着满身补丁的灰布衫,扎着两个丸子头,一双眼睛大眼睛格外水灵。
骁粤在梦中呛咳着醒来,吟霜吃力地将他扶起来,将碎陶碗避开缺口递到骁粤嘴边:“哥哥,喝口水吧。”
纤细的女声唤醒了骁粤零散的意识,他凭着直觉喝了一口塞到嘴边的水,缓缓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刺眼的阳光穿过乌黑的格子窗照进眼底,骁粤很难受,他迷迷糊糊地动了动干燥的嘴唇:“储玉……”
在这种时候能在身边照顾他的女子,除了储玉,他想不出还有别人。
可他细细一听才发现这是声音纤细而稚嫩:“哥哥,我不叫储玉,我是吟霜。”
吟霜?
骁粤艰难地撑着身子坐起来,高烧使他的眼皮格外沉重和干涩,手腕感染的伤口在隐隐撕痛。
吟霜的柔嫩的脸上蹭了些许黑烟灰,眼睛灵动地扑闪着。
“哥哥你感觉好些了吗?你睡了一天一夜,我还以为你醒不过来了。”
“……”
骁粤怔怔地看着吟霜的脸,渐渐红了眼。
意识回笼,浑身散架般的燥热和疼痛提醒着他,梦里的一切都是真的。
储玉已经不在了。
是骁粤害死了她。
是祁宸杀了储玉……
骁粤一直以为祁宸是爱他的,他们经历了那么多坎坷,虽然祁宸无数次拿齐德隆和储玉的性命相威胁,可他始终只是说说,甚至给了齐德隆和储玉宾客的待遇,即使骁粤奔逃西洲,祁宸也未曾苛待齐德隆和储玉半分,所以……
所以骁粤以为祁宸不会伤害他们。
骁粤是万万没有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
是他错了,他以为自己对祁宸来说是重要的。
骁粤的胸膛重重地颤抖了两下,险些跌下去,两行泪瞬间落了下来。
吟霜赶忙放下碗,扶住他:“哥哥你怎么又哭了,是不是吟霜说错话了?”
骁粤摇头,模糊的视线望向窗外,一只黄了背的老鼠在脱皮的围墙上徘徊,钻进了墙头的缝隙里。
什么都不剩了……
骁粤一无所有地来到这里,到头来也要一无所有地离开了。
仿佛还在昨天,骁韩云站在风里,沁满夕阳的面容宁静而柔和,储玉站在他身边笑得满脸孩子气,莫子卫骑着高头大马,跟随方裕物下了鞑玡山。
历历在目的一切,似乎在这一瞬全部消失了。
骁粤哭着笑了,沉重的眼皮和呼吸让他疲倦地闭上眼:“……吟霜。”
吟霜往骁粤身边挪了挪:“您说。”
骁粤疲累地喘着气:“我还有一个朋友……你见过他吗?”
“我……”
吟霜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骁粤说的人是谁,她是被福嘉嬷嬷刚从窑子里买回的,她甚至不知道骁粤为什么会被关进这个地方。
但上天似乎不想让骁粤等得太苦,院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压得极低的呼唤——
“骁粤——”
是齐德隆的声音。
骁粤心神一震。
他顿时忘记了病痛,掀开被子便要下床,刚一起身便天旋地转地险些摔回去。
吟霜连忙扶住他:“哥哥小心。”
木制的地板已经在大火中碳化,经过经年累月的风化已经完全变酥,一脚便是一声裂响。
齐德隆的声音还在继续,骁粤走出屋子,满眼的杂草林挡住了视线,梁前,锈迹斑斑的风铃随风摆动,却不再作响。
他焦急地迈下阶梯,踩着青石板上的枯叶,穿过杂草林,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去。
齐德隆趴在地上,脑袋从送饭的小窗里伸了进来,乍一看像是刑场上准备斩首的囚犯。
他看见骁粤激动地挣扎了几下:“骁粤我在这儿!骁粤!”
骁粤看见齐德隆的瞬间,悬在他心头的巨石落下了。
齐德隆还活着。
祁宸没有为难他。
骁粤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齐德隆也死了。
骁粤轻轻推开了搀扶他的吟霜,走上前去:“齐教授,我……”
他哽咽了,要说的话硬生生地卡着嗓子眼里。
齐德隆努力地抬头看他:“你看你,不用化妆都可以演吸血鬼了,你再哭几天就能去下去跟储玉作伴了。”
几日未见,骁粤削瘦得吓人,面色煞白,整个人苍白得犹如风中的美人灯,好似一吹就要破了。
伤心流泪既伤神又伤身,齐德隆真怕他一口气上不来:“我是来给你送饭的,祁宸不在府上,福嘉就通融我见见你。”
骁粤压了压情绪,声音沙哑:“对不起……齐教授,我…”
“行了!”齐德隆打断他,“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储玉已经没了,祁宸现在重回太极殿,外面满天下都在搜捕方侯爷,而且皇上已经知道祁宸和方侯爷在东湖带兵厮杀,现在外面把矛头都指向你一人,你跟我走一起逃吧,否则咱俩都得下去凑一桌麻将。”
“好。”
齐德隆听见骁粤说。
骁粤竟然不反驳了,齐德隆无数次同骁粤说过相同的话,这却是骁粤唯一一次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他。
齐德隆艰难地蠕动了两下,仰起头:“你想好了?”
骁粤想好了,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他继续留下来只会害死更多人,或许只有他走,才能结束这一切,或许他走了,祁宸也会放弃对方裕物的赶尽杀绝。
褚玉的死让他彻底清醒,他和祁宸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祁宸纵使真的爱他,他也只会是祁宸手里的玩物罢了,祁宸只要动动手指,就能摧毁他的一切,而他,连恨和反抗的资格都没有。
骁粤恨,他恨祁宸如此狠心,可是……
可是这一切却真的能全怪祁宸吗?
骁粤错的离谱,他纵然深爱祁宸,却仍然遂着自己的是非观,一次次选择伤害他。
曾经,祁宸是原谅过他的。
他将红皮卷的秘密告知方裕物,祁宸原谅了他。
他将祁宸和霍达尔的情报出卖给方裕物,祁宸也原谅了他。
甚至连祁宸认为是他拿驭兵之术帮方裕物破了西洲的战局,祁宸也原谅了他。
终于,他激怒了祁宸,害死了所有人。
骁粤有悔,他若是从来没有跟方裕物牵扯在一起,他若是不要那么心慈软弱,若他能再坚定一些,狠心一些,他是不是就能真正同祁宸站在一起?
祁宸是不是早就能入主东宫?
那些死去的人,是不是都能好好地站在眼前?
……
可惜骁粤明白得太晚了。
一切都太迟了。
铸成的错已然无法回头,死去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骁粤殷红的眼眶噙着泪,眼神灰暗得近乎心灰意冷,沉默了很久,他喑哑地动了动嘴唇:“……我想家了。”
齐德隆从下往上怔怔地看着他,忽然从洞里将脑袋拔了出去,然后塞进来一个篮子:“这里面是给你熬的粥和菜,还有福嘉老太婆给你的药。”
骁粤接过篮子,苍白的指节颤抖着。
齐德隆:“祁宸下令不许给你看大夫,这药是偷偷给你熬的,你留着命等我消息,这几两日会有雷暴,我想办法给信号泵充电,你乖乖吃饭。”
“……”
“听见没有!”
“…好。”
骁粤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