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贺岑的照片拍完之后,简青黎一连几天都没有工作安排,每天在家里睡大觉、看电影、骚扰Leo。
Leo很忙,对他天马行空的闲聊,大部分时候都不予理会,偶尔才简短地回复几句。不过简青黎自说自话也很开心,只要看到消息右边多了个已读的红点,就觉得心情愉悦。
天气日渐回暖,春天好像真正来临了,小区里盛开的桃花明艳动人;燕雀在清晨和黄昏啼叫不停;从窗户一角映出的天空里,总有几只风筝在飞扬。
连一向懒散的简青黎似乎都被这酥酥麻麻的春天气息打动了,背着单反去郊区的翠野公园踏青。翠野公园面积很大,近年来退耕还林,公园里新增了三处人工湿地,还栽培了不少鲜花,风景怡人、气候湿润,是个消遣的好去处。每逢节假日,许多市民都会来这里野餐钓鱼。
简青黎对翠野公园很熟悉,他以前就住在附近的小区,童年几乎都是在公园里度过的,因为没有娱乐,也穷得买不起游戏机,只好整天和小朋友们摸鱼上树。这几年公园改造,有些地方不见了,但他还能清楚地记得许多久远的细节。
简青黎今天带的相机是索尼A7R4,为了图轻便,只带了一只标准焦距的定焦镜头,结果用起来不方便,有时候为了找一个最佳的构图,得不停地走近走远。
拍了一上午,他觉得有点疲累,就去了湖边的凉亭休息。这个凉亭很有年头,柱子上的红漆剥落了,又被人粗暴地刷上一层鲜艳的新漆,也不管它是如何凹凸不平,斑斑驳驳,就像衰老了的叶香一样,不肯服输地抹上厚厚的脂粉。
简青黎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他想起来,就在这个亭子里,方明栈担忧地张望,而他远远地跑过来,脸上带着惊恐、愤怒、无助,一头扎进对方怀里。
通向凉亭的林荫大道上,一家三口手牵着手,有说有笑。恍惚间简青黎真的看到一个九岁的孩子,狼狈而趔趄地奔跑在路上。
过去十多年了,对那天的事,简青黎也只有一个囫囵的印象。他只记得,方叔叔带着明栈哥哥来找他玩,他们两个小朋友在翠野公园里滑旱冰,中途简青黎摔了一跤,衣服蹭在小水洼里弄湿了,于是哭闹着要回家换装。
方明栈试图阻止他,他年长两岁,比简青黎更早地意识到叶香和方玉朗的关系,而且出于一种超越年龄的成熟和敏锐,他在母亲杨彤面前从未暴露过简青黎母子的身份。
可是那会简青黎不懂,他硬是摆脱了方明栈,飞快地往家里跑,还得意地对方明栈说,要把自己的飞机模型拿来给他看。
他用钥匙开了门,蹑手蹑脚地走进客厅,想看看方叔叔和母亲到底在做什么,因为他们每次见面,总是用各种办法把自己支走。那时候简青黎对方玉朗的印象很好,因为方叔叔给他买许多玩具,帮他交学费,还让他和明栈哥哥上同一所幼儿园和小学。
客厅里没有人,卧室的门虚掩着,有一个略带愤怒的男声在说话:“这么多年了,我真不知道你在倔什么,我跟你说了我没办法离婚,她神神叨叨的,又说自己有抑郁症,谁知道真的假的!万一出了什么事,我怎么跟两边家长交代?香香,求你体谅体谅我……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明白吗?现在青黎越来越大,该让他改口叫我爸爸了,反正他迟早会明白的。而且,他的姓也该改回来了,我知道你跟简辰关结婚是为了给他上户口,可简辰关早就因公牺牲了,孩子跟着外人的姓算怎么回事?”
简青黎站在客厅发抖,身上的湿衣服结成了冰,冻得他牙关咯吱作响。他转身跑了,咚一声摔上家门,顺着楼梯跌跌撞撞地下坠,也不知怎么离开的小区,只是泪流满面地跑啊、跑啊。
大脑一片混沌,是本能驱使着他回到翠野公园。过马路的时候,简青黎差点被一辆汽车撞倒,他爬起来,在司机心有余悸的咒骂声中继续狂奔。
“青黎!”方明栈从凉亭里跑出来,焦急地朝他挥手。
简青黎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语无伦次地咒骂着方玉朗和叶香,因为喘上不气,小脸涨得青紫。方明栈抱住他,轻轻拍打他的背,反复说“不怕”,还跟他保证,“我永远是你哥哥”。
其实现在想来,这话听起来很奇怪,因为他们若真有血缘关系,方明栈确实永远都会是他哥哥。
不过简青黎明白他的意思,方明栈是想说,不管大人之间发生什么纠葛,都不会影响他们的感情。
这个想法很天真,但他们竭尽全力去做了。唯一的变化,就是简青黎不再称呼方明栈为哥哥。以前不知彼此有血缘关系时他倒毫无障碍,喊得亲热,真相大白之后,却感觉有了层隔阂,不知在别扭什么,总之是叫不出来了。
他们莫名其妙地冷战了大概两星期,最后还是和解了,简青黎开始直呼方明栈的大名,方明栈也泰然接受,还像以前一样照顾他。谁也不提那天在翠野公园发生的一切,也尽量不询问彼此的家庭琐事,在年复一年的草长莺飞中,打打闹闹地长大了。
当然简青黎后来还是喊过哥哥的,不过都是在床上被方明栈逼迫的,不提也罢。
那个下午对简青黎来说漫长极了,方玉朗和叶香听到摔门的动静后,急匆匆出门寻找,等在公园见到简青黎,方玉朗一脸愧疚地想要与他相认,叶香却格外冷静,让他带着方明栈回去。
她领着简青黎回家,给他找了一套干净衣服换上,然后若无其事地开始做晚饭。简青黎不明白,不理解,他想不通叶香为什么不解释这一切,为什么能表现得如此云淡风轻。
饭桌上,简青黎发起脾气,又摔筷子又丢碗,咬牙切齿地瞪着她。九岁的小孩已经有了点是非观念,他知道母亲和方玉朗的这种关系是不对的,也伤害了他那个去世的“爸爸”。
“不吃就算了。”叶香说。
“你怎么能这样?”简青黎用沙哑稚嫩的童音质问她。
叶香却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你不想认就不认,还叫他方叔叔就行了。”
于是简青黎就一直冷漠地称呼方玉朗为“方叔叔”,不管他溢着泪水的剖白多么感人,悔恨的样子多么真诚,或者骂他“白眼狼”的时候多么无助。
但他并不是什么意志坚强的人。如果能够重来一次,如果方玉朗临终时简青黎恰好在身边,他也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喊一声“爸”,让这个可悲又可怜的老头子得偿所愿。
翠野公园的景致比十多年前好多了,供市民休息的长椅比比皆是,便利店和卖小吃的摊子也随处可见。简青黎收好相机,买了一串棉花糖,因为担心沾上糖丝,他用一根黑色皮筋把头发扎了起来,伸出舌头慢慢地舔。
不远处,一个小女孩别有用心地跟身边的家长说:“妈妈,你看那个大姐姐也喜欢吃棉花糖,她的牙就没坏呀!给我买一串吧!”
简青黎噗嗤笑了,转头做了个鬼脸:“不是大姐姐,是大哥哥哦。”
小女孩害羞地捂住嘴,咯咯直笑。简青黎吃完棉花糖,喝了一杯橙汁,正想打道回府,突然收到乐杨的微信,用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的语气问他,能不能陪自己去买家具。
这几天简青黎时不时就能收到乐杨的消息,看来这家伙在沧市是真没什么朋友,寂寞得慌。他问:“怎么不找方明栈?”
乐杨说:“我哥最近忙着看地方,他想办个制药厂,回国之前就做了安排,许可证都要批下来了。”
方玉朗留下的文越医药集团主要做的是药品销售,如今方明栈野心勃勃,想利用已有的渠道和市场,再开拓一个新领域。
“这么忙啊,”简青黎想了想,反正也没事干,就答应了乐杨的请求,“那我陪你去吧,你在哪?我来接你。”
乐杨目前也在自家公司就职,不过只是个部门经理。简青黎觉得这安排挺合理,就乐杨那个清秀的面相,一看就不是能镇住场子的。
他把车开到一个高档小区,乐杨在门口等着,一见他就亲热地叫简哥,谢了又谢。
“别谢得太早,你还没坐过我的车呢,记得扣安全带啊。”
简青黎的车技并不差,只是他太较真了,非要把车身控制在两条实线正中间,稍一偏离就要去拨方向盘,有时候使的劲大了,车头往反方向偏,他又急着回正,于是整个车子看上去就像在走钢丝,晃晃悠悠的。
乐杨觉得他的表情严肃得可爱,笑道:“简哥,你别紧张嘛。”
简青黎一脸莫名其妙:“我没紧张啊。”
乐杨开始跟他闲聊,问简青黎的爱好,在哪读的中学和大学,听见“三中”两个字,惊异道:“你和我哥一个学校啊?”
他一口一个“我哥”,简青黎听得不太舒服,点头说:“是啊,我们幼儿园就认识了,算是青梅竹马吧。”
“真的?那我可太羡慕我哥了。”
简青黎问为什么,乐杨笑了一声,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因为我也想和简哥青梅竹马啊。”
简青黎仍目视前方,余光在乐杨脸上轻轻一扫,勾起唇角没有说话。
他的表情是骄矜而含蓄的,乐杨看在眼里,只觉得热血沸腾。他很确信,在布料包裹之下的这具身体,一定柔软又放浪。
“简哥长这么帅,有没有女朋友啊?”乐杨嬉笑着问。方才简青黎的沉默给了他胆量,他进一步试探起来。
“没有,”简青黎问,“你有?”
“我也没有,”乐杨打趣道,“简哥这么优秀,肯定是看不上一般的女孩吧。”
“哪儿的话,人家看不上我。”简青黎打起右转向灯,打断了乐杨还未出口的话,“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