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洗了个冷水澡之后,暴乱的思绪终于一一归顺,脑海里没有那么多尖叫、咆哮和杂音了。
方明栈坐在床沿,又给简青黎打了个电话,这次不是无人接听,直接关机了。
楼下静悄悄的,杨彤应该也回了卧室,这个难熬的夜晚到此时才正式开始。
方明栈突然想抽支烟,可是找遍了房间也没有。这是正常的,自从高二以后,他就没有再碰过香烟了。当年抽烟纯粹是因为新鲜和好奇,本来也没上瘾,但是被简青黎发觉了,郑重其事地说,你怎么也学坏了,我还以为你是能够保持清醒,不随波逐流的那类人。
那时候简青黎初三,个头不高,扒着方明栈的校服领子,在他胸前用力一嗅,露出纠结又古怪的表情。
怎么了,方明栈觉得好笑,臭吗?
简青黎皱了皱鼻子,一脸不情愿,但还是诚实坦白了,还好。他又说,奇怪,怎么我觉得别人身上的烟味那么臭呢。
方明栈心里充满了隐秘的快乐,说可能我比较特别吧。
那也不能抽,吸烟有害健康。简青黎的神情很像他们义正辞严的教导主任。
好了,不抽。方明栈顺口答应。这本来也不难做到。
简青黎却觉得他的回答敷衍,揪着他的袖子不放,我说真的,你要是当我的哥哥,就不能抽烟。
阳光下,留着平头短发的简青黎清爽帅气,黑眼睛、红嘴唇,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健康的美丽。他说到哥哥两个字,嘴角闪过一丝甜蜜的羞涩。
方明栈专注地望着他,过了一会才说,我不想当你的哥哥。
简青黎愣住了,可能是觉得难堪,负气地扭过头,随便,我也懒得管你。
这就生气了,心眼这么小。方明栈笑着揽住他的肩膀,许诺从明天起绝不再抽。他说到做到,第二天起就没再抽过烟,但当天晚上,却一口气消耗了大半包。
他在袅袅的青色烟雾中想像简青黎的脸,**之火焚遍全身不得解脱,这一烧,就是许多年。
清早醒来,方明栈为自己居然能睡着感到惊叹。他洗了脸,刮了胡子,静悄悄地走下楼。客厅空无一人,杨彤还在卧室,不知昨晚是否辗转反侧,以泪洗面。
方明栈为此感到愧疚,但是感觉并不强烈,四年前的那一场闹剧,已经耗去了他对杨彤大半的同理心。
趁着早高峰还没开始,他风驰电掣地把车开到云水苑。站在502室门口,他又拨了一次简青黎的号码,依然提示关机。
方明栈开始敲门,一开始礼貌克制,敲几下、等一会,然后再敲。后来有些焦急了,连续不断、重重地拍门,弄出的声音越来越响。
没有回应,那扇门之后,仿佛是无穷无尽的虚空,从未存在过一个艳丽、放肆又古灵精怪的人。
“简青黎!”方明栈喊了一声。
对门的邻居出来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握着孩子的奶瓶,问:“找小简啊?”
方明栈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勉强朝对方笑笑。
“小简出远门了,”另一个白发苍苍的脑袋从男人身后探出来,口齿利索,“我大清早去菜场买菜,正好碰见他拎着行李箱,我问他,他说要去赶飞机。”
方明栈握住防盗门的把手,不甘心地摇了摇,用了很大力气,门锁依旧岿然不动,只发出一点干涩的响声,他对老人点点头,说:“谢谢您了。”
对面的邻居退回房子里,方明栈转身离开的时候,听见一声嘀咕,该不会是来讨债的吧。
他们没说错,他确实是来讨债的,情债。
洛羽工作室派出的婚纱旅拍团队一共五人,往返加上拍摄,预计花费四天时间。
飞机上,夏梓荧不停地扭来扭去,显然是不适应经济舱的狭窄空间。简青黎坐在他旁边,用毛毯蒙着脑袋,假装在睡觉。
左脸的巴掌印已经很淡了,但他还是抹了一点粉底,以免被人发现后大呼小叫地询问缘由。杨彤的手劲很重,想必这一耳光筹谋已久,四年前就想打,只因当时情绪激动,精神错乱,没能成功发挥,现在终于如愿以偿地补上了。
简青黎觉得这样挺好。惴惴不安的夜晚结束了,他无需再胡思乱想,猜测杨彤是否释怀,并做那些充满期待的白日梦。这响亮的一巴掌,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提醒他自己的罪孽。
登机之前,他悄悄开了手机,看到许多来自方明栈的未接电话,还有一条微信,短短的、没有人情味的几个字,我妈跟你说了什么?
简青黎没有回复,继续装失踪。他知道自己的行为任性至极,可是除此之外,他没有一点办法。他曾经憧憬在方明栈的生日那天得到一个答案,现在,他庆幸在答案揭晓之前,已被人从梦里敲响,看清现实与虚幻。
透过舷窗望出去,蓬松的白云时聚时散,蓝天纯净、广阔、安详,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似乎无处不在。简青黎痴迷地注视着,甚至产生了危险的想法,想纵身一跃,浸没在那片蔚蓝当中。
那里应该是冰凉的,没有爱没有恨,没有阴差阳错,没有世间复杂的关系,也不会因为想到一个名字就心如刀割。
六月的丽江,天气已经相当炎热。飞机降落的时候,常来这里的化妆师姐姐再三提醒新婚夫妇和工作同伴做好防晒工作,因为云南日照毒辣,一不小心就会晒黑,尤其是简青黎和夏梓荧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小帅哥。
“别小看我。”简青黎呼吸着干燥的空气,踩着陌生的土地,竭力打起精神,试图把方明栈从心里挖出去。
洛羽在当地的分支机构准时派了司机和内勤人员来接他们。大家挤在一辆簇新的面包车上,疲惫但兴奋地交流着当地的风土人情,还提到云南著名的虫子宴。
简青黎不发一言,缩在角落里,脸色泛青。
夏梓荧见状,问他是不是中暑了。简青黎摇摇头。不是中暑,他只是在心脏和大脑中完成一个看不见的手术,把方明栈的名字、影像、回忆全部挖出来,好一劳永逸。他认真又卖力,额头出汗了,胸口撕裂般的疼,离成功却总差一步。就好比拔起一棵根系繁茂的大树,自以为清理干净了,但总有根须留在土壤里,随随便便的一滴水,无论是泪水还是汗水,都能让他顽强地再次生长出来。
是不是晕车啊?造型师也凑过来关心。
简青黎抹了一把汗,放弃了徒劳的努力,惨淡地笑笑:“没事,麻烦把窗户开大一点。”
当天晚上,他们和客户一起讨论后,确定了这次拍摄的几个地点:玉龙雪山、蓝月谷、丽江古城、拉市海。
化妆师张罗大家一起吃晚饭,点了当地著名的腊排骨火锅,为了方便接下来的拍摄,也邀请了那对年轻的新郎新娘,让他们讲讲恋爱的经过。
新娘文静,新郎健谈,几杯啤酒下肚,居然开始危险发言,提起了前女友。新娘神色淡然,不在意地酸他一句,行了吧,人家父母根本看不上你,少找那么多借口。
新郎急忙找补,搂着妻子的肩膀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还是咱妈好,舍得把你交给我,前两年创业条件差,真是委屈你了。
造型师带头起哄,气氛热闹极了,大家都神采飞扬,只有简青黎和夏梓荧笑得僵硬。
“简哥,你得养好精神,接下来几天肯定很辛苦。”夏梓荧小声提醒。
“我知道,”简青黎又灌下一杯啤酒。
他的手机放在牛仔裤口袋里,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震动不停,如同烧红的烙铁,将大腿内侧的皮肤烫得发疼。
散席时,一众同事才发现简青黎不声不响地喝醉了,个个惊讶不已。夏梓荧扶他回到卧室,为他盖上被子,然后关了大灯,钻进浴室洗澡。
简青黎昏昏沉沉地躺着,睡眠像一片黑色的海,他挣扎沉浮,弄不清自己是梦是醒。该死的手机又响了,他艰难地伸长手臂,用指尖划了一下。
两头都没声音。
意料之外的接通让方明栈一时失语,但他很快回过神,厉声问:“你跑哪去了?”
“不要骂我,我好困,想睡觉。”简青黎大着舌头,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
“喝酒了?”方明栈停顿了一会,“那等你明天清醒了再谈。”
拜酒精所赐,这个晚上简青黎睡得异常踏实。
次日一早,团队成员准时就位,做完小夫妻的妆发后,工作室的司机开车载他们前往第一个景点,丽江古城。
拍摄过程枯燥而繁琐,新娘放不开,新郎不上镜,简青黎只能一遍遍地耐心讲解,有时还得亲自示范。小助理夏梓荧跟着受累,一会要举反光板,一会要安装三脚架,一会要提着器材转场,一天下来,整个人都蔫了。
晚饭时,两个人面面相觑,都吃不下,夏梓荧哀声抱怨,“赚钱好难啊。”
简青黎同样疲惫不堪,但他宁可不停歇地拍摄也不愿躺在床上休息。因为一旦脱离工作状态,悲伤情绪就会吸住他,缠住他的脚,像海藻一样把他拽往深海。
他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决定斩断海藻,结束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