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试镜

　　车外有人架着夸张的哈雷摩托飞驰而过，经过保姆车时留下一排雾蒙蒙的尾气。陆修沐盯着淡薄的气体发了会儿呆，忽然车门被人一把拉开。

　　小文半弯着腰，手掌撑住膝盖：“哥！试镜的考、考题是…… 悲情片段。”

　　高鑫一边递给他矿泉水，一边帮他顺气：“慢慢说。”

　　小文一口气灌下去大半瓶水后，捶着胸长舒两口气：“题目好像是《喜宴》剧本里的一段戏，我排队时正巧听到其他选手的对话，其中一个说‘完了，我刚才根本哭不出来’，另一个也说，‘早知道是哭戏，我昨晚开始就应该多看些悲剧故事’。”

　　高鑫立即看向陆修沐：“快，从现在开始就想悲伤的事情！”

　　小文也说：“哥，你酝酿一下，我们不打扰你。”

　　“干什么……” 陆修沐觉得有点好笑，“哭的层次感也分为许多种，一点剧本信息都不知道，我哭得再惨也只会适得其反。况且，每个人的试镜片段也不见得都一样。”

　　“应该是一样的吧…” 小文泄气般嘀咕一句：“都说姜导的保密工作做得非常到位，片子开拍前不会有人知道故事内容… 要是试镜片段多了，不就相当于他自动‘泄题’了嘛？”

　　陆修沐知道他是好心，也不欲再打击他，笑说：“辛苦了。虽然不清楚具体情况，但我安心不少。”

　　“真的吗？” 小文瞬间扬起笑脸，“祝哥成功拿下角色！”

　　陆修沐比了个 “OK” 的手势，转身下车。

　　试镜的方式和电影学院的艺考形式一模一样，大厅外的工作人员递给陆修沐一页台词纸，说：“《喜宴》片段大背景：小苏的姐姐在订婚前夕出了意外，下半身瘫痪，对方知道后提出退婚的要求。小苏安抚伤心的姐姐，并说出带她去大城市生活。故事发生在上世纪封闭的小村落里，你有十分钟的准备时间，要求脱稿表演。”

　　陆修沐点点头：“谢谢。”

　　工作人员算是陆修沐的路好粉丝，又见他态度谦和，难免生出些私心，压低声嘱咐一句：“沐沐，我听编剧说《喜宴》的基调很悲，这个片段是一个小高潮，记得控一下情绪。”

　　不管是片段的梗概，还是工作人员和小文的话语，都从侧面证实了这次试镜考验演员对悲伤情绪的把控。

　　陆修沐原本也想向着这个方向下功夫，结果看到台词后，忽然顿住。

　　短短十分钟一晃而过，陆修沐深吸一口气，推开试镜间的房门。

　　他摘下墨镜，冲着试镜官们鞠了一躬。最中间坐着的是姜炻，往外延伸是圈子内叫得上名字的编剧和副导，扫到最后一个位置时，陆修沐的眸光闪了闪——是邱行风。

　　很意外。

　　哪怕邱行风已经定为这部剧的一番男主，但说到底他也只是个演员，没资格挑选谁来和他搭戏。

　　而且以他们目前的关系不应该主动避嫌么？就不怕其他试镜演员说闲话？

　　邱行风没他想得那么多，相反还十分自然冲他扬了扬眉，无声地说了两个字。

　　通过口型能看出来是——加油。

　　陆修沐愣了几秒，猛然回过神，回给对方一个微笑。

　　“干什么呢！” 姜炻打断两人的眉来眼去，“这是试镜，不是谈恋爱的地方！”

　　被人当众戳破 “隐秘关系” 非常难堪，就算不是真的，陆修沐的耳根还是泛起一阵不容忽视的热度，他窘迫地搓了下指尖。

　　“如果姜导是听了什么流言蜚语，那我有必要澄清一下，我和陆老师只是朋友。” 邱行风说，“但如果你认为我们非常配，不谈恋爱是娱乐圈的损失，那我只能说——”

　　他似乎有意停顿，目光直勾勾得落在陆修沐脸上：“你眼光真不错。”

　　陆修沐抿着唇，反手握住后颈。感受到腺体处的脉搏快速跳动后，他狠下心掐了掐自己的皮肤，随后故作镇定回怼道：“邱老师，你要是再瞎说，我发挥失常这笔账就要算在你头上了。”

　　“我的错。” 邱行风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又对姜炻说道：“人上了年纪就别瞎听信谣言，你看陆老师这态度，能是喜欢我吗？”

　　姜炻一言难尽地看了陆修沐一眼。他们刚才的对话乍一听就是朋友之间的互怼，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儿，姜炻愣是品出来些爱情散发的酸臭味儿。

　　“行了。” 姜炻不耐烦地挥挥手，“准备好就开始，别耽误时间。”

　　陆修沐快速调整好状态，刚准备开口，又被邱行风打断：“陆老师，放轻松。拿出刚才怼我的劲头去演这场戏。”

　　陆修沐有一瞬的怔愣。

　　姜炻更加直接，警告性地瞟了邱行风一眼，说：“57 号试镜开始。”

　　和陆修沐搭戏的女演员是位群演，她瘫靠在椅子上，维持出下半身失去知觉的样子，目光落在窗沿上。

　　陆修沐选择从门口处入场，先是快跑几步，越接近女演员时步子越缓慢，最后停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他滚了滚喉头，缓缓说：“姐……”

　　女演员像是被惊醒一般，迅速收回目光，轻笑着：“小苏来啦。过来，让姐姐看看。”

　　陆修沐抬脚迈了一步，又在某一时刻猛地定住，揉了揉自己的脸颊，直到脸上泛起无懈可击的笑容后，才走了过去。

　　他半蹲在女演员面前，目光从对方的脸上一路下滑，最后落在盖着毛毯的双腿上：“你的腿……”

　　“没事。” 女演员揉了揉他的发，“一点都不疼。”

　　到目前为止，陆修沐的表演都算是中规中矩，和前面几十个演员的处理方式一模一样。谈不上出错，可也没什么闪光点，一位副导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结果副导嘴还没闭上，陆修沐忽然做出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他一把掀开毛毯，拳头一下下落在姐姐的膝盖上。

　　毕竟在演戏，陆修沐的力道并不重，但女演员临场经验非常少，一时呆住了。

　　陆修沐也不介意她做出什么样的反应，站起身背对着她，喃喃道：“你为什么不疼… 你应该要疼的啊……”

　　这是一句原本没有的台词，女演员慌乱地去找姜炻的目光，在接收到 “继续” 的信号后，她说出了下面的念白：“真的没关系…… 现在我也不用嫁人了，可以有许多时间陪着你。”

　　“我们离开村子吧。” 陆修沐再次蹲下来，期盼地盯着她的脸，“去大城市，那里的医疗设备非常先进，你的腿一定能治好！”

　　到了这里，女演员已经认为陆修沐不会选上这个角色了。这句台词是整场戏里最重要的一个转折点，更是小苏在绝望中的最后挣扎。他和姐姐都懂，被折断双翅的鸟类永远不能再度翱翔于天空中，他只能制造一个幻影给姐姐力量。

　　自欺自人，且愚不可及。

　　因为这个原因，这句话要表达出一个递进的层次感，可陆修沐仿佛没考虑到这一点，极快的语速几乎毁了整个片段。

　　女演员眼神中不自觉多了些惋惜的情绪，真情实感地叹了口气：“哪有那么容易？我现在这个样子…… 还是算了吧，我虽然不能再下地干活，但村长答应给我们补助。”

　　“我也可以养着你！” 陆修沐急切地拉住她的双手，“我认识许多字，可以当一个教书先生，到时候我给你买新衣服，买皮鞋。”

　　“小苏……” 女演员无奈道。

　　陆修沐站起身来到窗边，目光定在外面某一虚处：“会好起来的，一定会！我们也能住楼房，每天睁眼都能看见厚重的云层。”

　　他顿了顿，眸子在这一刻似乎都亮了：“姐，你相信我！”

　　伴随着最后一个话音落下，试镜片段到此结束。先前说的悲调氛围在陆修沐的演绎下彻底变了味，整场戏下来，他甚至一滴眼泪都没留。

　　陆修沐闭着眼缓了一会儿，再度鞠躬。

　　房间内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编剧的视线在剧本和陆修沐身上来回穿梭，最后他忍不住询问：“你的处理方式很…… 嗯，很独特。在面对失去行动力的姐姐时，依然没有表现出来悲伤，为什么选择这样的表演方式？”

　　“因为我感觉小苏并没有多伤心。” 陆修沐说。

　　另一试镜官皱起眉：“你的意思是，他们姐弟的关系不好？”

　　“不是这个意思，相反，我认为他们的关系非常好。” 陆修沐琢磨了一下措辞，“我没有看过整个剧本，只能通过寥寥几句台词补完这个故事。如果姐姐不出意外，那她一定会按照预期计划一样，结婚生子。到时候，小苏会永远陪着姐姐留在村里，不可能去见识他想象中的大城市。”

　　“想象中？” 编剧问，“你认为小苏从没出过村子？”

　　陆修沐点点头：“他的台词有逻辑性错误。他说因为自己认识许多字，所以一定能当教书先生，还说住在楼房里能看到厚重的云层。这都是不太可能实现的事情，所以大城市对于小苏来说，是一个类似乌托邦的幻想。”

　　“基于这一点，我认为小苏是真的觉得大城市的医疗设备能治好姐姐的腿。” 陆修沐眨了眨眼，“那句关键性的台词也就不再是一个安慰的作用，而是小苏带着期许的说服。”

　　编剧赞许地点了点，又说：“我还注意到一个点，你在得知姐姐腿瘫了以后，刻意锤了两下。”

　　“嗯，我必须亲自确定这件事情。” 陆修沐微微低下眼，“不管别人怎么说，发生意外的是我的亲人。哪怕不愿相信，我也要狠下心去证实，只有这样，我才能确定接下来要怎么做。不然我会一直欺骗自己，然后事情会越变越糟。”

　　邱行风注意到他说话时，人称变成了 “我”，而不是第三人的视角，这使得这番话似乎都变成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情况。

　　姜炻手指敲了两下桌面，把众人的注意力转到自己身上：“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这场戏侧重点是什么？”

　　“小苏对于外面世界的向往。” 陆修沐答得很干脆。

　　姜炻意味不明地嗤了一声：“我只能说你这次的表演是个非常大胆的尝试。把一段姐弟深情的戏码转化为个人想法的袒露…… 你就没想过演毁了怎么办？”

　　“我演毁了么？” 陆修沐不退反进。

　　姜炻也不是吃素长大的，把问题再度抛给他：“你觉得呢？”

　　“我觉得没有。” 陆修沐冲邱行风笑了笑：“毕竟在开演前，邱老师都给了我暗示。”

　　姜炻不轻不重地 “哼” 了一声：“当着总导演的面，明目张胆地作弊。”

　　邱行风张了张口想要解释，却被陆修沐抢了先：“这怎么能算是‘作弊’呢。非要说的话，也只是我个人的赌注——”

　　“我在赌，邱老师一定不会坑我。”

　　“你倒是信任他……” 姜炻嘟囔一句。

　　“当然。” 陆修沐说，“邱老师是朋友，他曾说我在他那儿有最高的抉择权，那我今天也要投桃报李——邱老师在我这儿有最高的信任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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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陆修沐离开后，室内又一次陷入安静。

　　编剧思虑再三，说出所有人心中的疑问：“还有继续试镜下去的必要性么？”

　　“什么意思？” 姜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气儿一直不顺，“这刚哪到哪儿，你就给我定下小苏的人选啦？”

　　编剧据理力争：“他确实不错。身高、年龄、长相都符合这个人物的特征，最关键的一点，只有他看懂了我到底在写什么。”

　　“那你就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到底是个什么玩意！” 姜炻毫不客气，“写得那么隐晦，也只有脑回路七拐八拐的人才能理解。”

　　“这是文学作品上的留白！” 编剧也怒了，“再者说我已经写得很露骨了，要不是你非要保持剧本的神秘性，多放出来几句台词也不会有人误解这段戏的含义。”

　　邱行风散漫地咳了一声，打断两位 “大神” 面红耳赤的争论。他看向姜炻，相当直白地发问：“你觉得陆老师怎么样？”

　　姜炻一下子就像是被人掐住脖子的鸭子，哽了一瞬，不情不愿地说道：“比我想象中的好。”

　　说完，又小声补充一句：“但也没那么好。”

　　邱行风自动给他这两句话做了翻译：“就是不想把小苏的角色给他呗。”

　　姜炻还未做出回应，那边编剧已经拍着桌子站起身：“为什么？！”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姜导确实有自己的考量，但那些话没法放到明面上说，至少不能在这种情况下给众人一个交代。

　　他烦躁地摸出烟，刚含上滤嘴，邱行风便凉嗖嗖地制止他：“吸烟室在二楼。”

　　姜炻点火的动作倏地定住，他瞪了邱行风一眼，大手一挥：“全员休息半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