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他们在临川多留了两天。第二天,宋非玦带方知潋回了一趟家。
日光很长的下午,温沛棠被郁姨推着去了趟公园。再回来时,看见没打招呼就来的宋非玦在楼道口站得笔直,而他身侧的方知潋蹲了下去,脑袋快垂到地上,一副困极了的样子。
方知潋的确是困极了,但不是因为没睡好,事实上他早就换了另一种副作用较小的安眠药,早上一觉睡到了天光大亮。
再一次快要头点地的时候,方知潋被宋非玦拽着手腕拉了起来,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先听见了温沛棠略带惊讶的声音。
这间房子不算大,两室一厅,比起以前在别墅的房子差了不是一星半点。但好在郁姨会做收纳,把房间能利用的空间全都利用上了,不至于显得太逼仄。
温沛棠话不多,一直坐在沙发上温温柔柔地笑,间隙帮忙倒杯茶水。倒是郁姨对方知潋十足热情,拿了一堆果脯零食,一股脑儿摆了满茶几。
“晚上想吃点什么?”郁姨笑眯眯地问,“你们列个单子,我得再去多买点菜。”
方知潋连忙摇头,在背后拉了拉宋非玦的手指求救:“不用了,阿姨。”
他的手指很热,掌心沁了点微湿的汗意,足以见得紧张的程度。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对郁姨说:“不用麻烦了,我们晚上约了朋友吃饭。”
他们约的朋友是祝闻,明天就回燕京了,方知潋手里还有项目,不能旷工太久。
“这哪能行?”郁姨不答应,“难得回家一趟,怎么能不吃顿饭?”
不等宋非玦再说什么,温沛棠却先开了口,眼角勾起浅浅的笑意:“他们年轻人还有年轻人的事要忙,改天再回来吃,一样的。”
房间的门被轻轻掩上,留了条小缝。
“你好像真的和阿姨很像。”方知潋转头看了一眼,小声地对宋非玦说。
他想了想,还是没有提起宋聿名的名字。
宋非玦大概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勾了勾嘴角:“哪里像?”
“说不清楚,”方知潋努力回想了一遍,还是觉得第一次见宋聿名时得出的结论很荒唐,“准确一点来说……应该是和以前的你有点像。”
“温柔?”宋非玦一副明了的表情。
“是,也不完全是。”方知潋有点纠结。
宋非玦把书架上的书册抽出来一本翻开,用很随意的口吻说:“毕竟是装的,可能不完全像吧。”
“啊?”
方知潋盯着他的侧脸,以为是自己没听清:“装什么?”
“为了装合群,”宋非玦随手翻了两页手上的书,又合上了,“像宋聿名那样。”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宋聿名。
方知潋反倒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不太自然地移开视线,才看清宋非玦手里那本书的名字。
回归故里。
“你别瞎说,你们一点都不像。”
宋非玦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把那本书放回书架上,转而抓住方知潋绞着的手指:“你很紧张?”
方知潋很诚实:“有一点吧。”
他没说紧张的缘由,但这种紧张总不可能来自郁姨,那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不需要紧张,”宋非玦松开他的手,语气平淡,“和你没关系,造成这种结果的不是你。”
又来了,方知潋沮丧地低下头,比起紧张,他现在更害怕的是宋非玦说类似“和你没关系”之类的话。
好像硬生生把他们之间划出道界限一样。
宋非玦一看方知潋的表情就知道他又在想什么了,却不着急解释。
青木色柜子里的隔间飘出一阵淡淡的香味,客厅的空调嘀嗒一声,从休眠转为运作。
“你对我说过,始作俑者是你父亲,”宋非玦忽然挑起了一个不相干的话题,“当时你问我,你母亲只是在唯二能选择的两条路中间选择了最正确的一条,也算有错吗。”
方知潋没听明白:“然后呢?”
宋非玦停顿了一下:“所以我说,和你没关系。”
“你既不是始作俑者,也不是旁观者。”
方知潋从来没想过宋非玦的那句“和你没关系”,原来真的是字面意义上的没关系,而不是不耐烦的敷衍,更不是厌弃。
“我只是觉得很恍惚,”他愣愣地开口,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说什么,“有时候会想,如果我能更敏锐一点,或者我能早一点来临川,但是……”
但是,就算方知潋长了翅膀飞回十几年前,该阻止的依旧阻止不了,因为这场悲剧从头到尾就没有出现过他的位置。
“如果一定要选一个旁观者,”宋非玦别开眼,神情松了松,“那个人大概是我吧。”
静了几秒,没有人再开口。
知了在窗外又开始没完没了地聒叫。
宋非玦听见方知潋声音很轻地说:“你能不能别这么说自己啊。”
他抬起头,侧目去看方知潋的表情。
方知潋看起来很不高兴,也许更确切一点来说是难过,嘴角撇下去,好像下一秒就快哭了。
但他已经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孩了,话都还没说完,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他只是很认真地重复了一遍:“你不要再这么说自己了。”
“也不要说像那个人,”方知潋连宋聿名的名字都懒得提及,他正对上宋非玦的目光,“你们一点都不像。我不知道遗传学准不准,对不对,但你不是他,也不是旁观者。你很好,你只是你。”
方知潋莫名其妙地说了一通,又感觉自己的语气有点太生硬了,亡羊补牢地加了一句:“可以吗?”
宋非玦却笑了起来,从眉梢挂上唇角,漾起的笑意比春风更明朗。
“嗯,”他摸了摸方知潋的脸,低声回答,“都过去了。”
夏天是最适配冰绿豆汤的,郁姨一手好厨艺无处发挥,只好给他们煮了点绿豆糖水。
宋非玦出去帮郁姨冰绿豆汤,方知潋在房间里瞎转悠了一会儿,也准备出去了。
这个房间郁姨偶尔会住,算不上宋非玦真正的房间,也因此,方知潋没能找到太多关于他这八年在房间里的生活痕迹。
短暂停留的空档,温沛棠坐着轮椅进来了。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阿姨也没能好好招待你。”温沛棠摆了摆手,笑着示意来扶她的方知潋没关系。
“是我突然来打扰您了。”方知潋也局促地笑了。
温沛棠当然否认了,拉着他的手坐下开始闲谈。
方知潋不好盯着温沛棠一直看,只有偶尔谈话的间隙看上一眼。他发现温沛棠的确变了不少,说不去是气质还是神态,只是那双眉眼依旧温柔动人,有一瞬间,方知潋看着她竟然想起了Cara。
温沛棠没太提起以前的事,说的不少都是近来的事。她说最近在学着做羊毛毡钥匙链,想试试能不能卖一点减轻宋非玦的压力,还说郁姨的手艺,方知潋一定会喜欢。
当然提起最多的还是宋非玦,大概全天下的母亲都是说不厌的,方知潋听她说了很多宋非玦出来那两年的事。
“对了,还有照片呢,”温沛棠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不好站起来,只好麻烦方知潋,“小方,你看看书架那里,有U盘。”
方知潋应了下来,找了一圈却怎么也没找到,只找到张SD卡,他把卡递给温沛棠:“是在这里吗?”
温沛棠是不懂这些东西的,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只好摇了摇头,又递还给方知潋。
恰好电源插头一旁有转换插头,方知潋研究了一下,把转换插头插到手机上,又把SD卡插了进去。
他做这些时没想太多,但是等到SD卡上的视频蹦出来才觉得唐突了,后知后觉想起来问温沛棠:“阿姨,这个能打开吗?”
温沛棠似乎也对这张SD卡没什么印象了,闻言也只是笑着点了点头,让他随意一点,又出去了。
画面一黑,开头的几秒都是安静的。
“这段视频送给十年后的方知潋同学。”
方知潋的身体忽然僵了一下,他认出来了这道声音是段嘉誉的。
但是这段视频为什么会在宋非玦的储存卡里?
屏幕上蓦然亮起来了,是黄昏的教室,十七岁的方知潋面对镜头还一脸尴尬:“段老师,你离我太近了。”
段嘉誉往后退了点,镜头画面也跟着晃。
“来,想对十年后的自己说点什么。”
十七岁的方知潋眼珠转了转:“段老师,我能出去自己录一段吗?你在我有点不好意思说。”
段嘉誉的声音从画面外传来:“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啊?别把老师当外人。”
画面里的方知潋又开始东扯西扯,好在段嘉誉对他们这些少年少女的小心思明镜似的,揶揄地笑了笑,还是把摄像机递给他了。
他好像实在不太适合学摄影,方知潋在心里想,摄像机到了十七岁的他自己的手上,晃得比段嘉誉还厉害。
一段乱七八糟的上楼视频过去,镜头已经重新换上了教室。不过不比刚才教室里的空旷,方知潋拍摄的视角显然是在后门,这间教室里坐满了学生。
十七岁的方知潋敏感只多不少,他没有拉近镜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拍摄着以宋非玦为中心的背影们。
“咔嚓。”方知潋听到镜头外的自己很小声的配音声。
然后又是一段下楼的视频,段嘉誉还在教室里等他,一见人回来了,了然道:“拍喜欢的女生去了?”
画面肉眼可见地颤抖一下,方知潋听见十七岁的自己心虚地否认:“没有啊。”
段嘉誉见多了,只是打趣地笑起来,没拆穿他:“好了,最后录个总结语,整整校服。”
镜头重新对准方知潋。
方知潋看见画面上十七岁的自己对着镜头笑了,眼睛弯弯的,校服领子照样是歪的。
十七岁的他对着镜头,隐晦又莽撞地表达着真诚的爱意。
二十六岁的方知潋,用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张半插在转换插口上的SD卡。
厨房里器具碰撞的声音不断,郁姨招呼方知潋过来吃刚洗好的樱桃,恰好温沛棠叫她,她用围裙擦了擦手,赶紧过去了。
宋非玦打开冰箱最上层,绿豆汤的冰块还没冻好,附着一层摇曳不平的水光。
方知潋蹰躇了好一会儿,确定了郁姨和温沛棠还在另一个房间的交谈声,慢吞吞地走过来,从背后抱住宋非玦的腰。
空调刚开不久,室内气温还没下去。方知潋却不嫌热似的,手臂箍得很紧。
“怎么了。”宋非玦顿了顿,偏过头看方知潋。
“没怎么。”方知潋把嘴唇贴在他隔了一层布料的背上,一下一下偷偷地亲。
厨房里始终萦绕着一阵奇怪的青柠檬香味,大概是期盼的感情发酵的味道,苦的、酸的、甜的。
“我只是突然发现,”方知潋抱着宋非玦,心跳在那一刻归于安稳的平静,“在我想起你的每一个瞬间,你好像也刚好在想我。”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修一下这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