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他早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就像包裹在印花玻璃纸里的平安果,好的还是坏的,未成熟涩的酸的还是熟过头烂掉的,早晚都有被抽掉拉花露出本来面目的一天。
方知潋可以骗宋非玦说那只是一盒安眠药,或许也不能说是骗。
“是安眠药,”他把那板只剩下两粒的药攥进手心,很低地垂下头,避开了宋非玦的视线,“我每次想你的时候就会吃一粒。”
“可能是因为对成分过敏……又或者是安眠药本身的副作用。我经常出现幻觉和幻听,会看到你。像做梦一样,好的梦坏的梦。”
对于收到平安夜礼物的人来说,这只是一场拆盲盒的游戏。
对于小心翼翼藏在玻璃纸下的平安果来说,等待的不外乎是唯二两种命运:被捧在掌心里、被丢到垃圾桶里。
宋非玦注视着他的视线好像忽然变得沉甸甸的,极有分量。不是作为旁观者的欷吁怜悯,更不是无所谓。
但方知潋不知道,他不敢抬头。
宋非玦扳正他的脸,直视着他。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了,其实一开始只是为了睡个好觉。”方知潋试图用鼻尖蹭一蹭宋非玦掌心上复杂的纹路,嗓子还是很哑,他一点一点地回忆道,“第一次出现幻觉,我看见你在一个很黑,像铁笼一样的地方拍照,四周都没有窗户。你的头发剪得很短,就那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为什么是我?我听见闪光灯和快门的声音重叠在一起,我才发现,原来我就是那个拍照的人。”
方知潋笑起来的表情像哭一样,好奇怪,他的眼眶很干,眼泪却一点都流不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脸埋在宋非玦的手掌里。
“我安慰自己只是幻觉,”方知潋说,“但是只要一想到你在里面也许会比幻觉里过得更不好……不对,是肯定,我就很怨自己为什么不能陪你一起难受。”
他是最心软的那场雨,连打湿宋非玦一点都不舍得。
“所以你不想拍照了。”宋非玦落下的尾音很轻。
方知潋摇了摇头,他仰起脸,终于迎上了那道目光。
“后来我还出现过很多次幻觉,奇怪的平常的。想见你的时候吃一粒药,就像上瘾了一样,戒不掉了。”方知潋顿了顿,很有没底气地补充,“不过现在不会了。”
宋非玦的视线掠过桌子上皱巴巴折起来的那板药,复而重新回到方知潋的眼里。
“你可以继续对我上瘾。”他说。
方知潋看着宋非玦,好像没能理解他的意思,表情看起来有点傻。
“有一种治疗方法叫脱敏疗法,”宋非玦用平铺直叙的方法向他解释,“上瘾的东西一直摆在眼前,上瘾的食物一直吃到腻,直到产生耐受不再上瘾。这就是脱敏。”
“所以我可以一直吃药吗?”方知潋有点糊涂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听懂了,又好像还没听懂。
“不。”宋非玦却笑了。
“不要对假的上瘾,可以对我上瘾。”
他漆黑的眼睫弯下去,勾起的弧度很浅。那张脸依旧让方知潋无法控制地心动,就像他们在学校后街逼仄的小巷子的第一次见面。
方知潋想,那大概是他人生中最聪明的一回了。他早就知道他会对宋非玦上瘾,所以他当时选择了明智地爬起来,跑得远远的。
可最后的最后,他还是会牵住这双手。
方知潋眨了眨眼,他没有回答宋非玦,而是问了一个很无厘头的问题:“平安夜那天,我送你的苹果和橙子是甜的吗?”
宋非玦看了他一眼,好像很无奈。
“酸的,”他说,“苹果和橙子都是。你好像真的很容易被骗。”
方知潋拽着宋非玦的衣角,把脸埋进去,很小声却笃定地说:“但是你都吃完了。”
“嗯。”宋非玦回答他。
方知潋深深呼出一口气,眼眶酸酸的,嘴角却扬起来了。
他永远不会告诉宋非玦,上瘾的东西可以脱敏,上瘾的食物也可以脱敏。
但是甲基苯丙胺不会。
他对宋非玦的迷恋永远不会过期。
那天下午,方知潋向宋非玦坦白了很多事,比如心理诊所的白人女医生Cara,比如弄丢的红珊瑚手链,再比如在幻觉里他曾经看见的沙琪玛。
“我看见你在吃沙琪玛,”方知潋一说起来这个又想掉眼泪了,他觉得自己有点傻,很丢脸,“你明明不喜欢吃甜的……但是监狱里卖的只有巧克力和沙琪玛,还有别人会欺负你,里面经常会打架斗殴,还有……”
宋非玦第一次露出好像有点头疼的神情。
“别哭了。”他捏住方知潋的嘴唇,像捏小鸭子。
方知潋终于安静下来了。
“对不起,”方知潋说谎的时候还是会不自觉地眼神下移,就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这个习惯,“原先的那条手链被我弄丢了。”
宋非玦不说话。
方知潋犹豫了几秒,还是决定侧过脸去打量他的表情,然而并拢的手指却忽然被抓住了。
宋非玦抓住他的指尖,轻而易举地拽下手腕上那条白珊瑚手链,那条手链就这么就着十指相扣的姿势被套牢到了方知潋的手腕上。
他们的指尖还贴在一起没有松开。方知潋一怔,转过头看宋非玦。
“别再弄丢了。”
宋非玦抬手勾住那条黑线,很平静地对方知潋说。
到了晚上,陈朗清总算记起工作室还有这么一号请假的伤员了,给方知潋打了通电话问他晚上还难受吗,要不要一起吃顿饭补补,他请客。
方知潋捂着听筒征询了一下宋非玦的意见,又问陈朗清:“我能带我男朋友去吗?”
“蹭饭还得俩人一起啊?”陈朗清笑话他,“行啊,来呗,不缺你两张嘴。”
一个小时后,陈朗清坐在大堂的沙发里,目瞪口呆地看看宋非玦,又看看方知潋:“这是你男朋友?”
陈朗清回忆了一下在度假村的时候,恍然发现,吴牧为还真没告诉过他宋非玦叫什么。
不然他也不至于给人家起外号叫小帅了。
一直到点菜,陈朗清还保持着边回想边脸色发白的状态。方知潋倒是一点也看不出早上发微信请假时说的不舒服,面色红润有光泽,像刚一口气吃完两盒脑白金。
陈朗清订的餐厅是家做淮扬菜很有名的餐厅,正好符合方知潋不吃辣的喜好。
但陈朗清却吃得郁郁寡欢,他一方面嘴里吃得没味道,一方面想问问方知潋到底怎么回事,不是说和初恋破镜重圆了吗?怎么一晃眼大变活人变小帅了?还是这俩根本就是一个人?
方知潋一点也没接收到陈朗清使过来的眼色,依旧吃得开开心心。
最后陈朗清受不了了,找了个借口出去抽烟,结果他前脚刚到外面发完微信问方知潋怎么回事,宋非玦后脚就跟了上来。
“抽吗?”宋非玦倒是态度很好,把烟盒捏在指间递过来。
“不用了。”陈朗清朝他微妙地笑笑。
对于这种冷面帅哥莫名其妙的示好,陈朗清一向很有警惕心,因为上一个这么干的人最后抢了他的女朋友。
宋非玦并没有露出被拒绝的尴尬神情,反而云淡风轻地将烟盒收回口袋,自然地站到陈朗清身侧的避风处,也垂眼点了根烟。
陈朗清向旁边挪了一步,心里揣着小九九倒数。
“作为第一次见面的人,我这么问也许很失礼,”宋非玦很坦然,“但我想知道一些他在美国时候的事,抱歉。”
陈朗清心里警铃大作,来了。
“其实我们当时也不是很熟,”陈朗清抖了抖烟灰,把脸撇过去,开始装傻充愣,“这不是后来都回国了吗?老同学聚会,才慢慢熟悉起来的。”
宋非玦淡淡地笑:“是吗,但我听他说了很多你们大学时候的事。”
方知潋说这个干嘛?陈朗清一下子噎住了。
装傻不行就干脆来硬的,陈朗清尽可能委婉道:“情侣之间需要一些小秘密作为情趣。再说了,你们既然是初恋,有什么不能直接问的?你这样问我,我也很难……”
“我只想知道他出现的幻觉,”宋非玦打断了陈朗清对恋爱经的侃侃而谈,“真的是药物的副作用吗?”
“你说什么?”陈朗清愣住了。
“他说他会在吃药后出现幻觉,并且认识了一位叫Cara的心理医生,那位医生在那段时间对他进行了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宋非玦停了半晌,指尖的火星随着时间几乎一起静止了,他直白地阐明了来意,“我想联系她。”
“Cara?”
陈朗清抬起头看他,眼神古怪,好像在犹豫着什么。然后举起了快燃烧到尾的香烟,蓦地深吸一口,吐出的烟圈萦绕在虚无缥缈的空气中。
“吃药所以产生幻觉,”陈朗清摇摇头,很不忍,又在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似的,“方知潋是这么跟你说的?”
“根本就没有Cara这个人。”
作者有话说:
感觉这章还蛮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