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台风登陆总是伴随着无休无止的雨,昨晚暴风骤雨下了一夜,窗子上都是覆倾而下的湍急河流。
裘韵站在落地窗边上抽烟,呼出的白色烟雾映着后方窗外扰人心绪的雨,像河流中翻腾冲刷出的一波白浪。
一直到下午,宋非玦才从房间里出来。他换下了昨天那套被淋湿的衬衣,只穿了件简单的纯色T恤和牛仔裤。
方知潋正在客厅看天气预报。这次的八号台风最强可达强台风级,其中沿海局部有暴雨。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临榆岛进入了暂时封岛的状态,他们只能等到后天台风走了才能离开。
宋非玦下楼的时候,方知潋绷直了后背,竭力控制着视线集中在电视画面上。
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宋非玦的视线也不偏不倚地越过了空气层里不安分的因子,径直走向了餐桌那边。
一切又好像兜兜转转回到了第一次重逢,他们心照不宣地戴好了面具,各自回到了本来的位置。
方知潋耳边充斥着如同电视机坏了所发出的波段声,还有宋非玦打开冰箱再合上的声音——嘶啦一声,大概是面包外面那层透明的塑料袋被撕开了。
他听见宋非玦与裘韵说话的声音,裘韵在轻笑,她的声音是带着点浑然天成的烟嗓,温热而酥麻。
“你转我微信吧。”裘韵的声音很模糊,方知潋只听清了这一句。
他摆弄着手机,翻来覆去地按亮又熄灭,手机上的页面还停留在微信里的通讯录上。
那个微信,他还在用吗?方知潋一阵恍神。
宋非玦回答了些什么,方知潋没有听清,等他再回过神来,裘韵已经走过来打开了客厅的吊灯。
光亮让所有的面具都无处遁形,方知潋甚至来不及整理好脸上的表情。
“既然很无聊,”裘韵熟练地从柜子后面掂出一个黑色的球杆袋,“要不要一起打台球?”
宋非玦半倚在窗框上,似乎还没有适应突然亮起来的白昼灯,他微微眯起眼睛,过了两三秒才掀起眼皮。
他们猝不及防地对视了一瞬。
方知潋的眼神里还残留着尚未褪去的情绪,或许是茫然,或许是酸涩,再或许是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过的迷恋。
宋非玦神色如常,他淡淡地抬起眼注视着方知潋,却是在回答裘韵:“好啊。”
天气预报显示晚上还有一阵强风加暴雨,好在小情侣里的男孩蒋叙趁着早,没过多久就披风戴雨地回来了。
“走不了,”蒋叙拎着一大袋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苦着脸朝方知潋抱怨,“都封岛了,高速也没法走。”
不远处裘韵正俯身贴紧台球桌准备瞄球,闻言眼皮都不抬,不冷不热地警告道:“把身上抖干净了再进来。”
“姐,我再续两天房,”蒋叙顾不得多说,把塑料袋往地上一扔,赶紧点头哈腰去给裘韵转账,“打个折呗?”
“别叫姐,”裘韵这杆没进,正好没处阴阳怪气,“叫阿姨。”
蒋叙一愣。
恰好裘韵这时直起身,吊带裙歪了点,她却毫不在意,抬起手腕咬下上面系着的黑色发绳,随意地把头发一拢,对宋非玦说:“到你了。”
宋非玦没有说话。他垂下眼睫,屏息片刻,打出了一个漂亮的清台。
蒋叙一开始是看裘韵看愣了,这会儿又是看宋非玦看愣了,一回神才想起来之前第一次见面不小心眼瞟管裘韵叫阿姨的事,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方知潋一直在摆弄手机,刻意没往台球桌那边看,等蒋叙好说歹说总算续交了两天房费,又灰溜溜地回来了。
“哦,对,”蒋叙收拾塑料袋的空档一拍脑袋,忽然想起来方知潋交代他帮忙的事,“你说的那个安眠药,药店还真没有。”
方知潋早就猜到了,无非是抱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闻言只是点头道了声谢,便继续抬眼看电视。
但耐不住蒋叙热情,边收拾边不忘搭话:“你失眠啊?”
方知潋不想让宋非玦听见,刻意压低了声音:“偶尔。”
“也是,”蒋叙深有同感,“我们这一代的,有几个不失眠。”
“是啊。”
“不过安眠药副作用太大,你试试褪黑素呗?正好我女朋友带了一瓶,效果一样的。”
“不用了,我这两天……睡得还可以。”
“哦,”蒋叙点了点头,不疑有他,但目光再往下挪,眼神就又不对了,“你不热吗?”
论季节来说,现在勉勉强强算是春天,虽然气温依旧不高,但也许是裘韵穿得太少怕冷的缘故,民宿的每一个房间地暖都开得很足,平均温度足有二十七八度上下。
蒋叙刚从外面进来,脱了一身雨衣,下面就是件薄T恤。和蒋叙对比起来,一直在屋子里却穿了身连帽长袖卫衣的方知潋显得格外突兀。
“我比较怕冷。”方知潋解释道。
他隔着一层棉布料抚摸空荡荡的手腕,顺势转移了话题:“买了什么?”
“便利店买的零食,都是我女朋友爱吃的,昨天买得着急只买了点速食。”蒋叙翻出来几袋擦干放到茶几上,“我们俩高中同学,在一块儿都五年了,这回趁放假就近回定情岛旅游一下,谁知道还正好赶上台风。”
方知潋听着蒋叙滔滔不绝地讲,没由来地想起了祝闻和尤丽,还有那场在很久以前日落下的隐晦告白。
“我们准备毕业就结婚了,”蒋叙的音量骤然低了下去,方知潋还不明所以,一抬眼看见揉着眼睛的女孩正边打哈欠边下楼梯,“郑馨语,你是猪啊,睡一下午!”
叫郑馨语的女孩翻了个白眼,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远处那端忽然响起一声闷响,随即是吊灯哗啦啦晃动的声音。
蒋叙差点跳起来:“我给喊地震了?”
没人搭理他,方知潋和郑馨语看着同一个方向——裘韵凑巧打进了一杆不错的防守,结果太过得意忘形,不小心打晃了头顶的吊灯。
“吓我一跳。”蒋叙劫后余生般拍了拍心口。
“不恭喜我吗?”裘韵不关心观众席的反应,摊开手掌,做了个耸肩的动作。
蒋叙把一切尽收眼底,忍不住多了句嘴:“看来这场台风还促进一段爱情故事了。”
方知潋的瞳孔缩了缩,脸色已然变得煞白。
话音刚落,宋非玦就很自然地抬起手,和裘韵击了个掌,神情淡淡。
“还挺帅,”蒋叙不知道是在评价球还是在评价谁,用肩膀撞了方知潋一下,语气里不无骄傲,“你看他俩,还好我女朋友不喜欢那样的。”
方知潋不知道他现在应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最符合正常,只觉得生理性反胃想干呕,嘴角向下垂了垂,好在郑馨语及时接过了话茬。
“我以前喜欢啊!”
大概是觉得当着人家的面评价多少有点离谱,郑馨语拽着蒋叙往沙发那端边走边说。剩下方知潋垂着头伫立在原地几秒,才抬脚跟上他们。
蒋叙还在不依不饶追问:“你以前不喜欢我这种运动系男孩儿吗?”
郑馨语吃吃地笑:“买个球鞋就运动系男孩儿了?”
他们并排在沙发上坐下,郑馨语随手拆了包零食,声音含糊:“就是那种……小时候看的青春疼痛小说里很冷漠的透明感、易碎感……男主?哎呀你又没看过懂什么?”
蒋叙嘴角抽了抽,估计是没理解什么所谓的透明感易碎感,伸出一条胳膊开始耍无赖:“你看我够不够碎,你拍拍?”
方知潋坐在了他们对面的沙发上。从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看清宋非玦的侧脸,还有那条明晃晃的白珊瑚手链。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拌起嘴来,谁都没有注意到方知潋垂下眼,有点强迫症性质、焦躁地用指尖在手腕裸露的疤痕处绕着圈打转。
“打碎才能重建,”他很轻很轻地,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说,“虽然我希望他从来没有被打碎过。”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