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1 / 1)

脱敏疗法 卷卷耳 230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五十六章

  记忆深刻到一定程度的时候通常都会带有副作用,比如久而弥深的悔意,比如不停地做同样的梦。

  方知潋从一场无限接近于失重的梦里醒来,浑身冰凉,只有额头被那梦烙得发烫。他撑起上半身坐起来,搭在身上的薄被松松滑了下去。

  古铜色的挂钟立在四四方方的空白墙壁阴影下,秒针慢吞吞打着圈,城市依旧在无声地运转。

  窗外天色不明,隐约可见在下雨。有飓风敲打在玻璃幕窗上,叩下的声响很重。

  眼前的房间是陌生的,雨也是不尽相同的。

  方知潋听见自己压抑的心跳,在狂风骤雨的掩映下显得很微弱,他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压得变形的枕头,上面还残留着一小块莫名被洇湿的水渍。

  眼前的一帧渐渐与八年前在临榆岛的那场雨重叠了,方知潋盯着手腕,过了许久才移开视线。

  只是十八岁的雨季来了又走了,像是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门把被压了下去,随着门框摩擦地板发出的声响,一个高挑纤细的身影探进房间,语调上扬:“这么快就醒了?”

  方知潋转头去看来人。对方是个穿咖啡色高领毛衣裙的女人,长卷发拢在一侧,眼线勾得很长,有种说不上来的韵味。

  不等方知潋回答,女人已经兀自掩上门进了房间,她自言自语道:“早知道就告诉他不用去买药了。”

  “你是?”方知潋迟疑地问。

  女人不理方知潋,自顾自坐到床边翘起腿,探出一只手捂在他的额头上。

  方知潋条件反射地躲开了。

  “没有体温计,凑合一下看看你还烧不烧,我对你这种……”女人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合适的措辞,勾起唇角暧昧地笑了,“小男孩?放心吧,我对你这种小男孩不感兴趣。”

  方知潋果然不动了。倒不是对方不感兴趣的发言多令人惊讶,而是因为他看见了女人另一只手上端着的玻璃广口瓶。

  女人用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又碰了自己的,没觉出有什么不同来,便草草下了结论:“应该是退烧了。”

  方知潋有几年没吃过这种黄桃罐头了。广口瓶的外壁上还沾着水珠,显然是放在冰柜里很久,又拿出来在常温处放了一段时间导致的。

  高个子的女人是民宿的老板,叫裘韵,此时她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玻璃窗。

  “你们还真是倒霉,”裘韵的口气里有幸灾乐祸的意味,“难得一遇的强台风,就叫你们遇上了。”

  方知潋注意到了裘韵说的“你们”两个字,他放下勺子,有些犹豫地开口:“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呢?”

  他记忆里的最后一幕还停在闭上眼前的那一刻,有咸湿的眼泪,还有咬破舌尖的疼。他没在汹涌的海水里,吻住了那颗苦涩的核。

  裘韵瞥过来一眼,轻描淡写道:“出去了。”

  方知潋下意识想问去哪儿了,可话到嘴边,他又想起了宋非玦说起翻案的时候那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们早就结束了——如果说先前还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性,但是在程蕾决定用重新翻案的事来威胁宋非玦时,连那么一点微乎其微的可能性都消失了。

  方知潋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楚地明白这一点。

  裘韵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僵硬的停顿。

  “这次的雨恐怕有得下了,”裘韵转过身刮了刮玻璃窗的窗棱,玫红色甲油反射出的亮光倏然间暗了暗,“记得把窗户关严。”

  “殉情也别在我这儿。”她说。

  裘韵说完一番莫名其妙的话就走了,留下方知潋独自在房间胡思乱想,到后来干脆也懒得想了,又躺了回去。

  这期间程蕾打来了一通电话,第一次方知潋按了挂断,可程蕾很快又打了过来。

  那串白色的数字始终盘旋在屏幕上最显眼的位置,屏幕暗了又亮。

  方知潋数不清程蕾究竟打了多少次,她总是这样,刚到美国的时候也是。如果方知潋不接,她就会想方设法打电话给住家,那个白人男人每次把电话递给他时,嘴角总是带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

  “方。”那个男人总是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与熟稔的语气叫住他。

  方知潋阖上眼,仿佛回到了那个暖黄吊灯倾泻下的客厅,女人和孩子背对着他们,那个男人抓住他的手腕,暧昧地摩挲着他的腕骨。

  电话线连着几乎垂到地面的听筒,方知潋猛地挣开了,背景音是程蕾穿破话筒歇斯底里的质问。

  他的手指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按下了关机键。

  大概晚上十一点左右,楼下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动静。

  房间里没有开灯,静谧的黑暗让一切声响都放大了。方知潋坐在床尾,他睁着眼,静静地听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又消失。

  宋非玦的房间在二楼,和方知潋不同层,这是他问过裘韵才知道的。

  台风的登陆是有预兆的,气象台早就发布了橙色预警。除了方知潋这种临时起意的,还有一对倒霉蛋情侣和他们一样,也被迫在台风登陆前紧急入住了裘韵的民宿。

  但裘韵似乎并没有对上门的生意产生什么高兴的情绪,刚才经过二楼走廊,方知潋还听见裘韵理直气壮地指挥小情侣里的男生搬物资。

  走廊里铺了一条长长的地毯,方知潋很轻易地顺着地毯淋湿的痕迹找到了宋非玦的房间。

  宋非玦的雨伞还靠在门外的墙壁上,方知潋蹲下摸了摸伞柄,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理,凑近嗅闻了很久。

  不知道是房间的隔音太好,还是宋非玦太安静,方知潋一直没有听见房内传出任何声响。

  他把雨伞放回原处,试探性地敲了一下房门。

  等待的时间并不算长,宋非玦没有给方知潋太多胡思乱想的时间,房门很快就开了,尽管只开了一道小缝。

  宋非玦用右手抵住房门,就这么倚着门看方知潋。他浑身都湿透了,却并不显得狼狈,湿漉漉的黑发垂在额际,又被他拢起手指尽数撩了上去,露出那双没有遮挡的好看眉眼。

  他的头发是不是短了一点?方知潋恍惚地想,他在心里张开手掌小心翼翼地比划,又好像没有。

  横亘八年的变化,从细微的方方面面、边边角角,都是方知潋用肉眼或是摄像机所无法捕捉的。

  “有事吗?”相视无言,宋非玦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方知潋很慢地眨眼,似乎试图用这种徒劳的方式记下每一帧的画面。

  “……没有,”他蜷起手指,“台风好像晚上要登陆了,我怕你还没回来。”

  他到底在说什么?方知潋忽然觉得自己有点荒谬到可笑。

  然而宋非玦却只是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他礼貌而冷淡地对方知潋说:“没事的话我就先睡了。”

  有的。你喜欢过我吗?为什么要买黄桃罐头?你还记得八年前的短信吗?你恨我吗?

  方知潋想说,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很用力地点了点头,小声说了晚安,然后看着宋非玦关上了门。

  好像在礁石海边的自白,黄粱一梦般带着报复意味的吻,都只是他的臆想。

  方知潋在门外站了很久,又慢慢蹲了下去。他把那柄和他一起被遗忘在了门外的雨伞环在肘弯里,然后并紧,抱住了膝盖。

  他像是一个即将溺亡的人,而宋非玦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一座孤岛,一块浮木,一支凭渡的桨。

  方知潋无时无刻不在担忧海浪再次袭来,淹没这座仅存的孤岛。

  可是明明没有孤岛,没有浮木,没有桨。更没有海。

  明明什么都没有。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