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四月份,春天主场到来的迹象便是多雨。每个有雨的周一清晨,方知潋坐公车时都会经过熟悉的高架桥,他坐在第二排的靠窗座,一扇扇窗户被密集而急促的雨滴掠过,嘀嗒声越来越清晰。
方知潋最讨厌倒春寒的时候,不论在哪个城市。自从暖气停了,昼夜温差也拉大了,季节的过渡缓慢得仿佛停滞了似的。
他的十八岁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季里拉开序章。
不同于连绵的雨季,高三下学期的时间流速却变得更快了,从放寒假回来开始,到前两天的二模,再到黑板上擦了又写的高考倒计时。
二模结束的周五是家长会,高三下学期的第一次家长会,无论是学校还是段嘉誉个人都极为重视。听班长说,为了这场家长会,段嘉誉还特意用了一节自习课的时间在办公室模拟演讲。
方知潋的二模成绩和一模差不多,不多不少,正好压在一本分数线上面三分。
倒是祝闻一直起起落落,一模刚见有点起色,结果二模比一模还降了三十多分,又落下去了。
“你还想不想考平宜的大学?”二模分数线出来的当天,下课时,尤丽转过头心平气和地问祝闻。
祝闻充耳不闻,他把头转到另一边去,半阖着眼睛,好像睡着了。
方知潋正在转笔,他低头心不在焉地看着卷子,闻言也怔怔抬头看了尤丽一眼,手上的动作停了。
那支水性笔被惯性甩到了地上,啪的一声。
除了方知潋,没人注意到那支笔。
尤丽说:“说话。”
“就那么说说,我哪儿考得上啊,”祝闻终于回答了,他咧着嘴对尤丽笑了,语气里带着一贯的不正经,“你还真信了?”
尤丽面无表情地盯着祝闻,也许是几秒,她咬着牙骂了句狠话,快速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转回去了,背挺得直直的。
方知潋看见祝闻一言不发地垂下头,把脑袋埋进胳膊里,久久没再抬头。
地上那支水性笔孤伶伶地躺在泛黄的地砖上,笔尖的方向直直指向黑板,上面写着高考倒计时,还有六十天。
方知潋看了一会儿,俯下身把笔捡了起来。
他忽然一阵没由来的心慌。
到了晚上放学前,祝闻又恢复了往常的嬉皮笑脸,好像上午和尤丽闹的别扭只是方知潋的一场幻觉。
家长会要摆桌子和简单清扫,祝闻就在一边给往黑板上写家长会通知的文艺委员讲笑话,惹得人家憋不住笑,好端端一排字写得歪歪扭扭。
方知潋看着尤丽难得沉默地收拾书包,在前门等她的陶佳期一脸局促,视线不断在祝闻和尤丽之间徘徊,仿佛他们之间有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泾渭分明。
但尤丽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背上书包和陶佳期一起走了。
“祝闻,”方知潋叫了祝闻一声,“走吗?”
祝闻恍然回过神:“哦。”
他从讲台上蹦下来:“你先走吧,我陪郑嘉雯写完再走。”
“美得你,”讲台上的文艺委员一听,直朝这边翻白眼,“用得着你陪!”
“开玩笑呢!我才不陪你!”祝闻也朝人家乐,转头对着方知潋,那副笑脸还没收回去。
“我得等我妈开完家长会和她一起走,顺便问问段老师单招的事儿,说不定还有希望呢。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祝闻大大咧咧地坐回座位,他把卷子一摞一摞往桌洞里搬,头也不抬地说。
方知潋伫在原地很长时间,才回答了句“好”。
他拽了一把书包带,刚准备往外走,却听见祝闻的声音闷闷地传来:“方知潋。”
“你说,”祝闻的声音很低,带着点迷惘,“我能考上平宜的大学吗?”
时雨楼一楼北面的楼梯灯常年都是关着的,偶尔三楼往上有人经过,打下来点白炽灯都是发灰的。
“阿姨到了吗?”方知潋扶着光滑的楼梯扶手,不安分地晃悠。
“还没有。”宋非玦收起手机。
方知潋点了点头,他慢悠悠地晃悠了好久,才若有所思地说:“估计等不到下个月,我就得回平宜了。”
宋非玦垂眸看他把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楼梯扶手上,往后仰一下就是掉下去,一副岌岌可危的样子:“不冷吗?”
“不冷啊,”方知潋莫名其妙,但是当宋非玦把手递过来的时候,他还是握住了站起来,“你手更冰。”
宋非玦作状要抽回手,方知潋却眨了眨眼,不肯松开。
“真不想回去,要是我户籍能迁到临川就好了,在临川高考。”方知潋自言自语,净说些痴人说梦的话。
“很快,”宋非玦说,“不到两个月。”
“一点都不快。”
“是吗?”
“按一个半月算吧……四十五天,那就是1080个小时,64800分,3888000秒。还有毫秒,这个就不算了,太复杂。”
“数学进步了。”
“……”方知潋瞥了一眼宋非玦淡淡的表情,脸一垮,更惆怅了,“你嘲笑我。”
宋非玦似乎笑了,探过身捏了一下方知潋的耳朵,很软。
方知潋扁着嘴任由他捏,左摇摇头右摇摇头,还给做反应,像个小机器人:“超时请投币。”
“很快了。”宋非玦收回了手,敛去笑意,他定定地看着方知潋说,“等高考完,我们一起去燕京。”
方知潋又想起了刚刚在教室里祝闻问他的那句话,还有尤丽,以及下课掉下去的那支让他心慌的水性笔。他暂时把这些想法抛在了脑海另一侧的空白位置。
没有逻辑,没有犹豫,没有权衡利弊。
他不假思索回答宋非玦道:“好啊。”
“不过你还是得投币,”小机器人挺公正无私,“不能逃币。”
宋非玦唇角带着点薄薄的笑意,他垂下眼帘,用作弊的吻代替了投币。
他们交换了一个温情的吻,浅尝辄止,馥郁生香。像春夜里盈满的渠塘水影,风一起,吹皱满池。
这个吻的滋味好到不可思议,以至于楼顶的白炽灯倏然间亮起的时候,方知潋还沉浸在眩晕的吻里,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
直到楼梯拐角传来古怪的脚步声,方知潋后知后觉地睁开眼,看见陶佳期双手交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满眼的无法置信。
“你们……”陶佳期还处于震惊的状态中,她不知道该看宋非玦还是该看方知潋,视线无处可放。
方知潋一下子松开了手,他求救般地将视线投向宋非玦,却在看见宋非玦脸上平静的表情时哑口无言了。
“你不是陪尤丽走了吗……”说出来的话快于思考,方知潋话一出口才觉出有点像质问,立刻纠正道,“不是这个意思……”
好在陶佳期显然也没反应过来,居然磕磕巴巴地回答了:“我,我图书馆的卡落在自习室了,回来取。”
这么晚了还去图书馆啊,方知潋肃然起敬,他想了一下又觉得不对劲,现在是向人家学习的时候吗?
“你们两个,刚才是在……”陶佳期好像反应得比方知潋正好快点,神情错愕。
“是。”不等方知潋回答,宋非玦先接了话,“可以帮我们保密吗?”
陶佳期睁大了眼睛,她对上宋非玦的视线,脸莫名其妙地烧起来了,所幸黑暗中看得不明显。
方知潋心里七上八下,他还想说点什么,却又哑火了。
“知道了。”陶佳期条件反射地点了点头,没再看宋非玦,咬着嘴唇说,“我先……走了。”
她往墙角蹭了蹭,好像受了刺激故意避开他们俩似的,一溜烟儿往下跑了,头也没回。
留下一楼梯间的寂静。
缄默片刻,方知潋说:“完了。”
一路上,方知潋一直嘀咕着“完了”两个字,这种症状截止到见到温沛棠之前。
温沛棠穿了一身浅紫色的长裙,配上一件珍珠白针织开衫,看上去格外温柔。
她站在教室门口,却不进去,朝方知潋露出一个柔柔的笑容。
方知潋晕是晕,但还没昏了头,连忙从上一份紧张里跳到下一份紧张,礼貌问好道:“阿姨好。”
他一想到刚才还和宋非玦在楼道间接吻,这会儿又突如其来见家长了,一时间竟然有种背德的错觉,莫名神色一紧,偷偷在背后勾住了宋非玦的手。
温沛棠笑意清浅,她的左手紧紧抓在右手手臂的袖子上,扬起的笑容里带着些紧张拘谨,但还是朝方知潋点点头:“你好。”
他们在教室外有来有往地寒暄一番,大多都是温沛棠问,方知潋回答。温沛棠不是健谈的人,但难得见到宋非玦身边有朋友在,忍不住多问了两句。
家长会还没开始,陆陆续续有人从他们的身边经过。
或许是温沛棠温和的性格使然,方知潋聊着聊着也放松了下来,连握着的手机亮了又灭也没发现,还是温沛棠提醒了他一句。
“好像有电话?”温沛棠别了下耳后的头发,关切地问。
方知潋隐约看见一抹青色从眼前闪过,却没在意,他按亮手机,说:“是我妈。”
他没注意到宋非玦突然变得锐利的眼神,还在背后轻轻拽了拽宋非玦的手指,有意无意的。
“是不是在找你?”温沛棠善解人意道,“真不好意思啊,耽误你这么久。”
方知潋边否认边给程蕾回电话:“不是不是,我妈问我在几层几班。”
温沛棠了然地点了点头,她向教室里望了一眼,再次拢了一下耳边的碎发,不经意间露出手肘内部的大片青紫。
对面始终是嘟嘟嘟的忙音声,方知潋嘀咕了两句怎么不接,再一转眼,视线却仿佛被定住了。
那片青紫的痕迹实在过于突兀,温沛棠垂下手臂的时候还看不出个究竟来,现在却是明晃晃地昭显著存在感。
方知潋来不及将疑问的目光投向宋非玦,只感觉到手上骤然一松。
宋非玦松开了他的手。
方知潋有所感觉般地回过头,他看见程蕾站在楼梯的拐角处,正朝他们一步一步走过来。
如果现在方知潋错开眼,他一定会看到宋非玦脸上趋于冷漠的、微妙而讽刺的表情,那是他从来都没见过的,最接近真实的一面。
但是他没有。方知潋的手心冰凉,头皮也发麻,他唯一能够思考的那根神经紧紧绷住了,还停留在他和宋非玦在背后相握的那只手上。
程蕾看到了吗?
越来越近了,程蕾却短暂停下了脚步,不过两秒,她的神情就再次恢复了淡然。
温沛棠一开始并没有看清对面的人是谁,毕竟过了太久,她们都变了不少。
但当程蕾真正站在她的面前时,她终于隐约想起十一年前的那间办公室,对面那位严肃镇定的新人律师。
“程律师?”温沛棠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或许还有惊讶。
高跟鞋与地面的敲击声停下了。程蕾推了一下冰凉的银丝边镜框,视线短暂掠过宋非玦,平静地对他身侧的温沛棠点头致意。
“你好。”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