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根据临川气象台的天气预报显示,受冷空气影响,本周二的降雪概率将高达80%,偏北风二到三级。
方知潋没能第一时间看到初雪,等他凌晨起夜接水的时候,白色已经充斥四下,明暗掩映的街灯下清晰可见细雪翻飞的踪迹。
他停在窗边看了一会儿,转过头,发现唐汀正揉着眼睛探出半个脑袋,显然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
大概小孩子对雪都是没有抵抗力的,唐汀掩饰不住雀跃地压低声音:“哥,我们出去堆雪人呀!”
“几点了,”方知潋瞥了一眼钟表,不为所动,“赶紧回去睡觉。”
十分钟后,全副武装的方知潋和唐汀一起蹲在玄关门口换鞋。
“只玩半个小时,”方知潋放轻了动作带上门,转头就对唐汀约法三章,“你这个手套怎么回事,两只还不一样颜色?”
唐汀快把围巾系成个死结了,不拘小节摆摆手道:“时间紧迫,不要在意这种小事!”
方知潋说不过小学生,一把给唐汀的毛线帽拍下去了:“帽子戴好。”
雪下的厚度远远不到堆雪人的程度,但有一句话叫来都来了。方知潋把从冰箱里拿来的胡萝卜和衣服上硬拽下来的纽扣递给唐汀,让她去边上站着,自己开始拢雪团。
唐汀跑到一边去不知道捣鼓什么了,留下方知潋矜矜业业干了一会儿苦力,忽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拢起来的雪团被堆在一边准备等下做雪人身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用树枝对着一块没被踩过的干净空地画了颗心。
画出来的心圆鼓鼓的,方知潋很满意,哆嗦着扯下手套用手机拍了一张。
他熟练地打开微信,把照片发给了宋非玦。
本来还想打几句什么,但方知潋犹犹豫豫,越想越觉得发雪地画画照片这个行为都有点像小学生。
迟疑的空档,方知潋被一团从身后掷过来的雪球偷袭中了,雪球不偏不倚,正好砸在卫衣的连帽上。
方知潋后颈一凉,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唐汀——”
雪人是没堆成,最后发展成了打雪仗。
原本准备被当作雪人身体的雪团物尽其用,全成了一个个柔软蓬松的小雪球,在掷来掷去的过程中飘散在橘色的街灯下,又重新落回了雪地。
方知潋提着唐汀往回走的路上还不忘把她身上的雪全抖完再进门:“身上还有雪吗?”
“没有!”唐汀没玩够,现在还兴奋着,拽着方知潋的袖子使劲儿晃,“哥,我们明天还出去堆雪人吧!”
方知潋哄她:“看你表现,好好睡觉就给你堆。”
唐汀眼冒小星星直点头,攥着被子角,兴奋得不行。
好不容易等唐汀睡着了,方知潋把那根没用上的胡萝卜塞回冰箱上楼睡觉,走到最上的台阶时,他的脚步顿了一下。
主卧的台灯还微微亮着。
沉默半晌,方知潋没有去敲卧室的门,径直右拐回了房间。
第二天早上起来,方知潋有种头重脚轻的感觉,他慢吞吞穿衣服下楼接了杯热水,再回到客厅,却见常姨颦着眉从唐汀的房间里出来。
方知潋向常姨道了声早,常姨的表情不太好看,直直越过他往楼上走,嘴里念叨着:“这可怎么办,怎么还发烧了……”
“唐汀发烧了?”方知潋一怔,“昨天晚上还……”
常姨动作停住了,语气不善地问:“昨天晚上?你是不是带汀汀下楼玩雪了,我就说怎么枕巾上全是水!”
方知潋全身软绵绵的,思绪也慢了半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先听见常姨的一通指责:“你安的什么心,玩雪至于往你妹妹头上糊雪?高烧三十八度八!”
常姨语气里的焦灼不是假的,她从小带大唐汀,照顾唐汀的时间比程蕾还多几倍,小时候连咳嗽打喷嚏都紧张得不得了,更何况现在。
她的火气与焦灼无处发泄,只能不管不顾地宣泄在了方知潋身上,也忘了要先找唐季同看看这回事,就这么堵在了楼梯上。
“行了,”不等方知潋解释,程蕾倒是先听见动静下来了,她没看方知潋,径直对常姨说,“先给她吃点退烧药,等老唐起来再让他看看。”
唐季同昨晚有一台紧急手术,凌晨五点多才回家,现在刚睡下。常姨慌张地点了点头,没空再管方知潋,赶紧去找药了。
程蕾转头看了一眼方知潋,语气平平地说了句“没事”。
方知潋现在才后知后觉想起来,估计是昨天晚上落的雪没擦干净,加上受凉才导致的发烧。
他没心安理得点头,咬了一下下唇,跟在程蕾身后一起进了唐汀的房间。
唐汀没有完全烧得意识不清,看见程蕾进来了,还知道用脸蹭蹭程蕾的衣角,难得乖巧,还有点讨好的意味。
“妈妈,”唐汀的声音很细,像小猫撒娇似的,“我想吃黄桃罐头。”
方知潋站在门边,看见程蕾给她掖了掖衣角:“妈妈给你买。”
“我难受,还要妈妈陪……”唐汀揪着程蕾的裙角,不太舒服地干呕一声,有点委屈,“妈妈一天都陪我……”
程蕾语气温柔:“妈妈陪你。你先好好睡觉,发发汗病好得快,妈妈去给你买黄桃罐头,好不好?”
唐汀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方知潋站在程蕾背后,他看不见程蕾的表情,但也听得出程蕾语气里的耐心。
恍惚出神的刹那,他有种回到了五岁以前的错觉,唯一一次高烧,程蕾那时候也露出了同样温柔耐心的表情。
但这个画面好像已经很遥远了。
程蕾带上门,又对常姨嘱咐了几句,转身披上了大衣,面色如常地对方知潋说:“走吧。”
车子行驶出去几分钟,方知潋迷迷糊糊闭了一会儿眼,再睁眼时发现导航有点熟悉,才意识到程蕾正在往学校开。
“我打个车去,”方知潋睁大眼睛,让程蕾掉头,“把我放在路口就行了。”
“马上到了,我正好也要去法院经过,九点第一庭。”程蕾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又瞥了眼时间。
“不是去买黄桃罐头吗?”
“常姨会去买的。”
方知潋动作一顿,他想起昨天晚上主卧亮着的台灯,又想起刚才程蕾伏在唐汀床边对她做出的承诺。
剩下的那句话已经没有问出口的必要了。
因为积雪的缘故,路上稍微堵了一段时间,到校门口的时候刚好快到早自习了,一排排车堵在路口,夹杂着乌泱乌泱的一中学生。
方知潋让程蕾停在了路口外面,他看见程蕾的手机亮了一下,上面显示来电是常姨。
程蕾按了免提,顺手拿出粉饼补妆。
常姨的念叨无非就是唐汀烧糊涂了要找妈妈,一会儿哭一会儿蹬被子的,程蕾手上动作没停,随口敷衍了两句尽量早点回去,挂断了电话。
车内重新归于安静。
“妈。”方知潋的手搭在把手上,没头没脑地叫了一声。
程蕾身形稍僵,手上的动作一滞,侧过脸看他。
不知道是刻意避开尴尬还是巧合,从刚来临川到现在,方知潋从来没有开口叫过她,而程蕾也同样没有在他面前自称过“妈妈”。
“刚开始我很羡慕妹妹,”方知潋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或许是被唐汀传染了,思维开始迟钝,“因为觉得我没有的,妹妹都有。”
停顿了两秒,他轻声说:“不过后来,我觉得这样很好,我也想把我没有的都给妹妹。”
程蕾似乎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眼神微动,却没有开口打断。
“可是我突然发现,原来我没有的,妹妹也没有。”方知潋用力地眨了眨眼,声音哑极了。
他推开车门,对程蕾说:“我去上学了。”
下过雪后的第二天往往更冷,一上午过去了,方知潋听见尤丽和陶佳期讨论起昨晚的初雪,才想起发给宋非玦的微信。
可惜早上走得匆忙,方知潋翻遍书包,发现忘带手机了。
这么冷的天,没人愿意出去冻个半小时吃饭,祝闻也不乐意,特意点了几份麻辣烫外卖送到小树林围墙边。
但人算不如天算,上午最后一节课是英语老师的课,祝闻上课玩手机撞枪口上了,一下课就被黑着脸的英语老师带回了办公室。
方知潋没法让女生出去受冻,于是拿着祝闻的手机慢吞吞下了楼,外面的冷风一吹,他觉得头更疼了,困意黏稠。
短短一段路,方知潋几乎是飘着走到围墙边,外卖员迟迟不打来电话,他就蹲在那里,看着红砖瓦墙发呆。
他蹲下才发现,与视线平行的捆绳上还窝着一只猫,再仔细一看,是先前见过的那只三花猫。
那只三花猫好像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懒了一点,也更圆润了一点。察觉到方知潋看过来了,并不躲,继续不紧不慢地舔毛。
方知潋看得专注,连宋非玦站在他身后都没注意到。
直到宋非玦叫了他的名字。
方知潋愣愣地抬头,看见宋非玦垂下眼帘,视线已经从他的头上移到了那只三花猫身上。
“你来这里干嘛?”
“拿外卖。”
“你也叫了外卖啊……”
“没有,”宋非玦吐字轻飘飘的,“我猜拳输了。”
方知潋脑子有点混乱,他想象不到宋非玦和人划拳输了然后乖乖过来跑腿的场景,只好“啊”了一声。
他们很默契地没有提起上次在操场边的事。
“宋非玦,”方知潋垂下头盯着红砖,声音很轻地问,“你小时候生病会吃什么呀?”
他感觉到宋非玦俯下身,很有耐心地回答了这个无厘头的问题:“煮苹果汤。”
“……”方知潋想成了那种加盐的咸苹果汤,呆呆地自言自语,“果然还是想吃黄桃罐头啊……”
宋非玦没有答话。
方知潋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三花猫身上:“你有没有觉得……这只猫肚子有点大?”
“嗯。”宋非玦和三花猫对视一眼,三花猫竟然凑近闻了一下宋非玦的手背,又伸出毛绒绒的小脑袋往前蹭了蹭。
宋非玦任由三花猫蹭个没完,另一只手拽着它的前爪,摸了下它的肚子。
这下三花猫不干了,不满地边挣扎边“喵”了一声,向后倒退好几步,一双竖瞳格外警惕。
“我不摸你肚子,”方知潋看得羡慕,也试图伸出手,小声地哄,“就摸摸头。”
三花猫“喵”都懒得了,干脆哈出一口气,尾巴直直竖起来炸成一团,离他们靠得远了点,又趴下了。
“应该是怀孕了。”宋非玦说。
“啊,”方知潋看了三花猫一眼,又看了宋非玦一眼,露出无措的表情,“那怎么办啊?”
宋非玦对上了他投来的求助视线,眼神很奇怪,把这个问题原封不动地反问了回来:“怎么办?”
方知潋迷迷糊糊的,想到什么就全说出来了:“不然先给小猫找领养?它一直流浪在外面,怀孕了又没有营养补给,而且现在天气这么冷,小猫不是刚生下就要……”
“不用担心,”宋非玦打断了他,“动物有动物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足够的食物,猫会吃掉幼崽补充营养。”
方知潋陡然抬起脸,睁圆了眼睛。宋非玦发现他的脸有点红,微微张开的嘴唇也很红,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
“怎么可能……”
“这是动物的本性。”
“这样,这样对小猫不是很残忍吗?”方知潋说得断断续续,眼角潋红。
“残忍吗?”宋非玦却笑了,他凝视着方知潋那双迷惘的眼睛,语气像诱哄,却少见地多了种凉薄的讽喻意味,“但是残忍能让她活下去。”
方知潋怔住了,头晕目眩,膝盖发麻发僵,发不出一丁点反驳的声音。
他仿佛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假性幻觉,而宋非玦是他身旁那根抓不住的浮木,只能任由海水漫过胸膛。
宋非玦说的不对吗?他直觉宋非玦不只在说猫,又好像只是单纯在说猫。
不知所往的风钻进方知潋折起的衣领里,交错的吐息间都是雾里冰凉的气味。
宋非玦好整以暇地站起来,无形中拉开了和方知潋之间的距离,方知潋听见他平淡地问:“对自己负责不好吗?”
沉默了许久,方知潋把脸埋进衣领里,抱住膝盖。
“没有不好……”他的头越埋越低,脸颊贴着发麻的膝盖,好像重新回到了蜷缩的婴儿形态,用唯一自我保护的方式抵御伤害,“只是她忘了带上我。”
方知潋的耳边是嗡嗡作响的白噪音,他听不清晰宋非玦说了什么,而短暂的失神过后,他的两颊被强硬地钳着抬了起来。
一双手覆上他的额头,很冰,让方知潋在慢半拍的晕眩中却并不想躲开。
他下意识地抬起脸往那双手上蹭了蹭,用干燥的鼻尖,和微颤的睫毛。
那双手却松开了。
“方知潋,”他听见宋非玦很平静地叫了他的名字,“你发烧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