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逝者如斯
秋天还没到,我们的心却开始萧瑟起来。
新的教学楼正在拔地而起,老房子也在慢慢拆掉。
回首身后,竟看不到自己的足迹。
风过留痕,我们留下了什么?是缺了腿的课桌还是玻璃窗上深深的划痕。
男生们在宿舍点起久违的烟,看烟雾从嘴里、鼻孔中缓缓升起,像张网一般笼住了身子。
一如自己的心情,缠缠绕绕,剪不断、理还乱。
不会再有老师忽然闯入,狠狠灭掉烟头给你一顿训斥。
大家的时日不多,几天之后,也许便是路人。
尚有念及师生情分的,点个头打声招呼也就这么擦身而过,各走各的路。
那支烟抽到最后竟舍不得扔掉,正如有些回忆我们不忍忘记,直到燃尽了烫手了,方才掉落在尘土里。
一脚踩灭,再看时已经无处可寻。
没人再去上课,教室是个伤感的地方。
偶有实在无所去者,也都坐着不吭声。
神不守舍,哗哗地翻着书页却想着别的事情,全不知书是倒着在拿。
没有人会取笑,大家同样的心情,同样的思绪。
有聪明者拿着相机四处留影。
遇见了,不管是同学老师认识的不认识的,真诚地邀请合个影,"咔"地快门一摁,留下笑脸无数感动若干,画面在相片里慢慢定格。
许多年后翻出照片,我们唏嘘感叹。
只是不知还能否记起当时的心情,能否看透照片里的强颜欢笑和掩不住的离愁。
二女生公寓对面的花园也曾是最热闹的所在。
一些声线各异、长短不同的呼喊仿佛尚在耳边,每每假日的早晨,总是在一个个香哝暖昵的名字中惊醒。
一边无奈地起床,一边想像名字的背后是一张张怎样的容颜。
以后,再也听不到这些声音,再也想不到这些画面。
也许一切还在重演,但物是人非,我们不再是主角。
西面的墙头依然高低不齐。
中间的缺口似乎补过,又被我们再次爬倒,再也没有那种日子,七八个兄弟沿着墙头鱼贯跃下,狂欢至黎明。
墙里墙外,多少个不眠之夜,月凉如水。
这道残墙伴我们走过,年少轻狂。
一切不在,只留下半堆红砖,见证我们苍白的历史。
操场上有师弟在踢球,拼得尘嚣滚滚。
仿佛间看到了自己,也曾如此热衷而执著。
也许跑完全场都没拿到过球,但流着汗,爽朗地笑着,大声地呼喊着。
好歹也是局中人,所以没了后悔,没了遗憾。
后门那棵老树还立着,挺得笔直。
他比这儿活着的所有人都老。
我们来之前他在那儿,或许我们父亲的父亲的父亲来时他就在那儿,当我们离开后许多年,他仍然会在那儿。
绿叶如沙,漏过多少年华。
忽然间,竟觉得他在年轻。
而我们不断老去。
图书馆像往常一样开着。
轻踏上黑色的玄武岩台阶,悲凉而沉重。
风萧萧兮易水寒,半缕秋风,我们如木叶飘落,过水无痕。
一位退休的老教师在角落里翻着旧报纸,安静而闲适--像以往的许多日子。
点点头打过招呼,沿着那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桌椅走过,手掌轻抚自己常坐的位置。
那些高雅古旧的色泽,桌子里圆珠笔画下的沧桑……太多了,资料室老旧的486电脑、登记室画满千奇百怪签名的借阅册、东墙脚褪了漆的鲁迅先生的雕像。
这些夹着书香气的回忆,潮水般从眼前坠落。
再出来时,竟已泪眼婆娑。
日子是一本翻开的书,合上时,看见书上满满的批语,虽是自己所写,却怎么也读不懂了。
三张帆出国了,何彤直升了,李大宝放弃了高考,随父亲南下淘金。
该走的都走了,我们却还留着,因为一点仅存的眷恋。
一切都在平静里发生,在平静里结束。
暮霭晨钟,高三最后,日子如一潭死水,古井无波。
爱因斯坦说:一个人很难知道在他自己的生活中什么是有意义的。
当然,也就不应该以此去打扰别人。
最后的日子,我们所求的仅仅是静默--一个可供沉淀的空间。
水龙头的水哗哗长流,再没有人会顺手关掉。
流水无情,冲不走离愁。
做与不做,一切已经无关。
几个人在烧书,用放肆的言行发泄着感情。
纸在火里一点点化成灰,一种生活从此告别。
情侣们做最后的惜叙。
真心诚意也好,虚情假意也罢,许多个日月,大家携手走过。
毕竟走过。
离别在即,千言万语在心头。
待要说时,盈盈一望,一切竟了然于胸。
一些珍重,几句承诺。
爱与不爱,俱已成风。
面对人生这部大片,每个人都很无奈。
我们是导演,同时也是演员。
邮差捎来几封家书,叮咛问候,平淡且温馨。
以前从没发现,这些字里行间如此深沉的隽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爱。
从墙角翻出早已蒙尘的父亲的笔迹,竟有一半未曾开启。
多少个日子,粉红色信签片片飞来,又一片片飞走。
那些家书,宛如配角,静静地躺在墙角,肃穆。
从没回过,却依然寄来。
父母的爱,执著而孤独。
忽然开始想念故乡了--清澈的小河,古老的阁楼,苍老的黄果树……伏首案头,潸然泪下。
人在高三,我们就要离开。
将来的某个时候,回一回头,迷朦的晨雾里,故乡与母校开始重叠,思念,一起蔓延。
四秋风咋起,蝉鸣新停。
打点好行李,我们即将上路。
昆德拉说,聚会都是为了离别。
许多人在一起,或长谈,或短叙,我们在告别。
告别一个年代,告别一段岁月,告别一种生活。
女生们聚作一团,执手相看泪眼。
男生学不来那份缠绵,于是举杯,呼呵着:干、干、干。
然后默默喝光,倒满,再喝光,再倒满。
觥筹交错,杯盘狼藉。
每个人都往醉里喝,往死里喝。
大家都想醉,企图用醉来逃避,殊不知酒入愁肠愁更愁。
悲戚在蔓延,情感在燃烧。
醉倒的,还在喝着的,坐着发呆的,举案大嚼的,一时竟相无语。
有激动的,借着酒劲,撕心裂肺说着故事的。
高兴或不高兴的,平凡或不平凡的,想说或不想说的……一切都是真心话,从肌肤里一点点压出来。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夜凉如水。
一些人睡去,一些人醒着。
余杰说,这个世界有两种人,痛苦的哲学家和快乐的猪。
他是痛苦的猪。
我们敬佩,不是每个人都有接受的勇气。
此时此地,更多的人愿意做快乐的猪--至少可以睡去。
一切在梦里发生,又在梦里结束。
没有眷恋,没有思念,更没有离愁。
人在高三,我们就要离开。
学校的一切又变得陌生起来,一如我们刚进校门。
活动室,二阶,会堂。
处处都有痕迹,又处处都找不到痕迹。
49路电车声音悠长而沙哑,像行军的号角,催人泪下。
风儿风儿,我们在远去,尘封的故事。
明年今日,谁还能铭记?轻迈双脚,不觉已走遍这个城市。
惊回首,这才发觉,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我们并未熟悉。
人进人出花开花落,我们随风而去……尾声皎月如雪,一首《迷乡》唱出了悲壮。
我们坐在暮年的阁楼,歌声从脚尖传来,带起步影凌乱。
挽半缕青丝,握一把浊泪,逝者如斯。
三年蹉跎岁月,直到最后,我们才学会眷恋古老的校园。
明年今日,我们生活在别处。
青春无悔,这是高晓松唱在暮年的歌。
青春无悔,这是高三唱在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