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太和山五
转过年来,时至端午节庆已过,观星楼上下依然人流往来穿梭,颇为忙碌。
观星楼的书斋在主殿后侧方,开窗俯瞰,大致能将整个观星楼一览无余。
付南星在书斋的轩窗旁正坐,手里卷着一册书,眼睛却涣涣地望着楼下,一众弟子正忙着撤收礼器物什,扫院洗台,别是一番热闹。
付南星越看越疏离,整个人魂游天际般飘然,眉宇间迫人英气也散出几分恬雅来。
观星楼占了太和山大半个主峰,仰之庄重,俯之瑰壮,白墙金瓦,檀香木雕梁画柱,柱上攀着四方神兽。
各殿台边上围了白玉栏杆,栏上浮雕四季景色,景中天空细刻着对应星宿图。
地砖平坦,台阶整齐,阶旁摆着的盆栽花株,皆是寻常难见。
主殿上有宝顶明珠,后甚有花园池塘,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园里移了别峰上了一片杉树林,塘里池水明净,浮萍碧绿。
倒不像是在山中,只像是在行宫中。
付南星被楼下簇簇琉璃金瓦耀疼了眼,又仰头攀望仄迫长檐下露出的半片白云。
屋角的惊鸟铃被微风摇击得叮当作响,清脆悦耳。楼里多用它来判断风向,每正月初一,楼里都要摆坛祭祀,施风角、望气等术,来占一年的气候和农事,再上报国师。
天下方士都知道,观星楼楼主就这么一个女儿,严教时多,溺爱时少。
这个女儿也不负所望,十七岁时就卜到上岁祥风,二十岁时占出岁恶疫疾,再加之人貌钟秀不群,风神俊俏,处事稳重内敛,待人不矜不伐,不止楼主对她满意至极,还深得国师欢喜。
只是不知,这个女儿,时有倦怠那些斯文礼教的场面,常暗诽观星楼在这奇峻的太和山里不伦不类,现下虽手里正经八百捧了本书,却想着何时去进宝居讨个酒喝。
忽地,她手里的书册被她一下攥紧,紧跟着就见她「噌」地站起身,椅子被弹出老远,扔下书就往楼下跑。
刚跑到书斋门口处,突然又停下来,暗暗定了定神,整整衣裳,规规矩矩走了出去。
付南星还是早到了几步,站在大殿外,看着长长台阶下朝自己疲惫地走来的观身憔悴的女子。
那女子形色苍白,黯无光彩,杏眼垂怜,弱不胜衣,如削的双肩似沾满了中宵风露,只有眼角的泪痣如泣如诉。
随着那女子越走越近,付南星眉头也越蹙越深。她多少有了些猜测,心潮随之沉浮。
泛起的苦意,涌上嗓子眼,万语千言也只流落成两个字:“阿篱……”
钟篱听到付南星的声音,怳忽着抬起头,见到那张许久不见温暖的脸,勉强提了提嘴角,开口却是气咽声丝,惹人悯恤:“南星,我找不到他……”
付南星不敢对视到她委屈的目光,伸手过去,柔声道:“跟我来吧。”
钟篱看着付南星的手,心间一暖就要握上去。两手就要相合时,钟篱眼角闪过犹色,跟着指尖微微一顿,错过付南星的手心,握住了她的手腕。
付南星习以为常,将一切看在眼里,表情也无多变化,只自觉地翻过手腕,算是牵着钟篱上到殿前台上。
绕过主殿,穿过花园,就是观星楼楼主付乙辰的居所。
付乙辰此时正在院落中擦拭自己的流珠,听到来人通报,便命人将来人带进院中。
钟篱进了院门,先施过礼:“付叔叔……”
付乙辰放下手中的流珠,道:“阿篱你一个人来的?你师父可还好?”
“多谢付叔叔关心,我师父近来身体一直不大爽利,只在馆中休养着。”
付乙辰道:“可还是为了常山的事?”
钟篱在长辈面前稍稍端住神色,焦虑仍是难收:“付叔叔,我与峨眉山中几位弟子,依您所言,沿路将南方各郡找了个遍,仍然未见常山的踪迹。此次便是再来问询,不知是何故。”
“怎会如此……”付乙辰心有异样,沉思片刻,道,“你莫急,待晚间我再观星望气,定给你个答复。”
又向付南星:“南星,阿篱一路劳顿,你先带她去休息吧。”
两人出了付乙辰的院子,走在观星楼鳞次栉比的琉璃瓦下,日光洒在瓦上,似水面粼粼波光。
付南星抬头,不瞬地望着那些光,觉得自己像个沉在水里的人,上不到水面呼吸,下不去水底溺毙,无处呼救。
再过上几年,就整二十了,她溺在身边这个柔弱姑娘铺撒开的汪洋里,快要二十年了。
她习惯了随着这个姑娘哭,随着这个姑娘笑;
习惯了不是人口中的谦和,而是谦卑地跟在她和陆常山身后;
习惯了对她好,所有自己能得的宝贝都想方设法送到素问馆;
习惯了每次在后山练完术,都望着西边的星空呆上半天。
付南星甘之如饴地在一个人面前卑微着,泡在这一方无人之境的深水里,泡得久了,连眼角都起不了枯涩。
钟篱低头沉默不已。近一年的奔波,无数次的失望,早让她原本羸弱的身体更加颓乏不堪。
余光里是付南星靛青银纹的衣角下摆,随着主人仿佛与生俱来的雅步翩姿而落落撩摆。
钟篱往日温婉淡雅的一个人,偶尔也会有奇怪的念头冒出来。
比如,如果付南星是个男子,自己恐怕会在她和陆常山之间再如何苦心孤诣都难以抉择,闹到最后落得个不欢而散的收场——
然而,付南星不是男子,钟篱无需多添这份闲愁。尽管如此,这许多年来,她既不忍弗了付南星的心,又授不下付南星的意。
多番晦暗默示,付南星似乎并不在意自己作何想,只管一意孤行地对自己好。
钟篱只觉无可奈何又受之有愧地领着情,不忘时常念着当如何还。
不过眼下,她也顾及不了这许多,一个陆常山,已经让她身陷窘迫,狼狈不堪。
付南星看她忧心忡忡,自己却束手无策,一时又懊恼起来:“上次我该跟你一起去的……”
“你别要自责,是我执意要自己去的。这十几年来,素问馆已多得观星楼帮衬,你还年年网罗珍奇药材送来,我怎好为这事劳烦你——
再者,常山是自己走了的,虽然不知道其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想必他有自己的缘故,多半他也不想被找到……”
钟篱苦笑道,“我去年还逛了个算命摊子,那测字的先生说「耗费些时日,终可寻到」……我忘了问他,那要耗费多少时日呢?一年?五年?还是……”
“阿篱……”付南星道,“我这次跟你一起去罢……”
“南星……”钟篱忽然停下步子,眼里透出酸楚,“如果方向是对的,又找不到人,是不是……”
付南星跟着她心被一箍,避开视线,只劝慰道:“可能是他又往别处去了。你就莫要胡思乱想了,先等今晚我爹占过再说。”
钟篱仍旧心神不定。付南星看着她日渐消瘦的面颊,从小就是体弱多病身。
如今再这么一折腾,更摧如风中残絮,弱不胜衣,不禁疼惜道:“你一路赶来该饿了吧,我先带你吃点东西去。”
钟篱只恍惚着摇摇头:“倒也不觉得饿。”
“还是多少吃一点吧……”付南星抬头看看天色,“万一今夜占到别的地方,明日你不是也要花力气紧赶过去。”
钟篱哀容邑叹,还是应了下来。
两人并排走去,各怀愁事。
高阁的窗边,付夫人冷冷看了一阵二人的背影,便又退回了暗处。
到了晚间,众人来到观星楼星罗棋布的星图坛。今夜气象极佳,是个占星的好时机。
弟子为钟篱呈上纸笔,钟篱再次写下陆常山的生辰八字,交给付乙辰。
付乙辰认真看过后,便烧了八字,踏步而去,在星图间飘然而起,划步如流水。
钟篱在场外神色凝重,紧紧攥着自己的袖角。付南星偷偷瞄着钟篱的一举一动,生怕她哪一刻就支撑不住,看起来比钟篱还紧张。
“北方?”付乙辰收功后,站在原地,自觉奇怪地低语一句。
钟篱和付南星跑到近前。钟篱未听明:“付叔叔?你是说常山去北边了?”
“嗯,待我再看看。”付乙辰径自盘腿坐下,闭眼默诵。
待一咒念完,方才睁开了眼。却也身未动,只眼睛瞄视着一处,半眯半阖,似看非看,端然入静。
众人在侧未敢发出响动。钟篱知道付乙辰已在用望气术估测吉凶,小时候就常常见过付南星因为定不下心来炼望气,被关了好多回的暗室,自己对望气术倒也不陌生,此刻只更加提心吊胆。
直不知过了多久,付乙辰忽地撑眼,疾呼道:“不好!”
钟篱听得膝下一软,唇齿微颤。付南星忙上前问:“爹,怎么了?”
付乙辰站起身,面色低沉:“凶象……”
“此星位下,气色恍惚,星位不定,光源孱弱,隐有白光缠绕……”
付乙辰只思虑了半刻,肃声切道,“南星,你陪阿篱走一趟。路上记得每日观测。还有,你需得再请上太和山别峰的几位法术高明的捉妖方士和你们一道。”
“捉妖?”付南星一惊。
钟篱不住怛然失色:“付叔叔是说,常山身边有妖孽?”
“极有可能——事不宜迟,你们马上去准备,天一亮就出发。”
付南星从星图坛出来,稍作安顿好钟篱后,就叫来一个门下弟子,吩咐道:“速去库里取只信羽过来!”
接着回了屋,却没急着收拾行装,只自顾研了墨,匆匆拟下一封信。
方才那弟子已疾步到了她门前,手里捧着一木盒,恭敬道:“少楼主,信羽取到了。”
付南星开了门,拿过木盒,匆匆说了句:“你下去吧。”便又转身进屋,将桌上的信纸折好。
打开木盒,里边是一只手掌大小圆滚滚的白木雕的银喉山雀,栩栩如生,憨态可掬,双翅下刻了云纂星图,鸟首上画着观星楼楼徽九星连珠图。
付南星将那木雀取出,轻念云纂咒语,雀背机关随即朝两侧打开,待到信纸放入后,又严丝合缝关上。
“罗浮山下新越镇,城南进宝居。”付南星对信羽说了去处,那信羽便伸开翅膀,扑棱几下,飞蹿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