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九凝山二
夜色不浅,覆着阴雨的天气,屋外已是景深如墨。
轩内的几人,除了饮茶的江无月,皆染了七八分的醉意。
游儿最近时有反常的兴致不高,摇晃着站起了身,就要回客房歇下。朱达博差人去送,被游儿推了。
只自己虚晃着步子,穿过曲廊,却没往客房走,转而过了另一洞门,沿着莲池边,晃晃悠悠到了廊舫。
江无月恐她大意踩进池里,小心翼翼跟着她。直到她在舫头外檐下靠了跟柱子坐下来,才松了口气。
石舫临水而建,构造如逼真船体,装饰雅致得体,形态轻盈,微风拂过,水波灵动,好似在夜间行船。
舫舱建了二层木楼,楼内今日并未点灯。只有莲池岸边,沿路的石灯笼,熠熠烁着光,映照出挨得近处的缕缕雨丝。
虽已是深夜,还未出得盛夏的南方,空气闷湿得紧,暑气依然未散,加之刚才一路淋了些细雨,游儿的长发沾染了些湿气,从肩头滑落下来。
游儿佝着头,手指卷了发尖,像是醉懵了般呆愣着。
江无月在她对面柱旁笔直坐下,静静等着她。
只是游儿穿了夏日的水白薄衫,虽是外还有鹅黄轻纱笼着,酒散出的身体热气混着雨湿,近前的火光朦朦胧胧还是将她柔桡身段勾勒出来。
江无月勉强挪开视线,又细听了一番四周动静,确定无人,才散散望向游儿身后的层层荷叶,叶子盛满了雨水便抖晃两下。
过了一会儿,游儿像是醒了过来。抬起头,莹目惺忪,娇娇地醉笑着启了芳唇:“江无月,你是不是妖怪?”
江无月早对她的玩笑话波澜不惊,只随笑道:“这回又是什么缘故?”
“嗯……”游儿像是在想,又像是什么都没想。只是斜倚着柱子,眼神倦倦地沉下来,滑过江无月的莲瓣下颌,停在她胸前包袱的结扣上,最后落在了自己脚尖前。
江无月等了许久,没等到她的下文。
直到江无月以为她快睡着了,她才稍稍直起身,摸出一根短竹笛,手指按在音孔上,不再动作。静了半晌,才又歪着脑袋问:“你会吗?”
江无月道:“会一点……”
游儿展颜一笑,伸手把竹笛递了过去。
江无月看着面前的竹笛,又看了看游儿弯眉巧笑的的神情,犹豫片刻,便起身接了过来。
短笛音色高亮,原本是游儿为了驯那只赤鹭让沐阳子给她做的,后来倒是沐阳子上了心,又编出几支曲来,皆是清新愉悦的乐曲。
和现在听到的这一支,全然不同。
江无月立在檐下,双目低垂,衣袖将笛膜掩了一些,薄唇微启,轻轻送气,一旁的石灯笼的火光摇曳疏影。
一调浮风,卷了雨声一并扬起,自在穿梭过晦暗幽秘处,窥入点点浮光后,曲意豁然辽阔,天清地朗,与万物同气,携万灵同游。
终归于一段殊途同归的长绵韵味,清幽委婉,缓缓落入池底,被交叠的荷叶密密覆盖住,不复往来。
江无月仍是那身白衣,一手衣袖垂落在举起的弯肘间,玉臂莹辉,素影清寒。
游儿酒意未退,耳畔是古意盎然的笛声,绵延回响,拂乱晚风空自惆怅,醉眼迷离望过去,地上雨雾轻卷,那人好似飘然立在薄烟之上,似真犹幻,宛若失意孤仙临在自己面前。
游儿神思里,勾出了一丝眷恋。不知是眷恋这苍黄的曲意,还是眷恋这出尘的雨夜,又或是,眷恋这眼前人带起的一场荡气回肠……
江无月已经回过身子,神色未变,只是眼里有些寂凉。她走到游儿面前,伸手交还竹笛。
游儿尚在出神,忽见眼前白皙的手指,方回过神来,接下竹笛,勾了嘴角问道:“这曲子叫什么名字?”
江无月道:“我也不知,只是小时候听过。”
“倒不像今人作的。”游儿把玩着手里的竹笛,还有多少要问的,问她生在哪个仙人洞,问她对凡间可有怜,问她日后回了天,可还记得起这月桂酒香香上檐……
不对,她今夜没喝酒,游儿低头自嘲笑着:还真被朱老头那句「仙儿样的人」给扰了。
游儿仰起微酡的醉颜,反手指向二楼:“我们上去玩?”
江无月未来得及回话,便被勾过了手肘,往舫舱里走去。
舱内窗户紧闭,只在门启处透进一扇昏暗的光来。
游儿摸索着往前走,不时撞到桌角椅背,吱嚓声此起彼伏,将夜的寂静撞碎了一地。游儿听得热闹,走得更加肆无忌惮乐此不疲。
江无月知她玩心正起,又恐她摔到。翻手一把扯住她的手腕:“你是不是忘了你有祝火符?”
游儿还在酒意里,脚步不稳,一个踉跄险些撞到江无月身上。
她借着江无月的手劲及时刹住脚,就闻到清甜的气息呼在自己脸上。
江无月背对着门,只给她留了一侧精巧的下颌角浅浅映着淡黄的光。
她觉得今晚这酒有问题,或者是方才那曲子有问题,或者其实是面前这个人,有大问题。
不然为何她一直胸口满涨,好似一腔肺腑,竟脱不出口半字。
江无月见她又呆愣上了,也分辨不了她这酒究竟如何浓淡,她现下又清醒几分,只好将她慢慢拉到身后,自己在前头微微眯了眼,将室内情景模糊看了个大概,然后拉着她,找到楼梯口,缓步上了二楼。
一楼尚有曲径边的烛火透光,二楼则是近乎漆黑一片。江无月看得有些吃力,生怕游儿又玩闹起来,箍紧了她的手腕,徐徐往前摸索。
游儿的慌乱和镇定都突如其来,镇定于晓得她眼力过人,只消亦步亦趋跟着就好;
至于慌乱什么,游儿喝了酒,可想不清楚这许多事,也因为喝了酒,便由它不得而知去。
仿佛自己现下是个眼不能视的盲人,周围一切都不可探知,只有无边黑暗,和一只纤细的手。
如同方才的笛曲,穿过层层幽障,带着她往前走。雨声渐渐大起来,盖住了脚步声,盖住了心跳声,更盖住了呼吸声。安心七分,又烦躁三分。
腕间凉意一松,游儿的安心荡然无存,全剩下烦躁。
又听到窗销松动的声音,游儿知道她们走到了窗边,江无月就要推开木窗。
她想叫住江无月,想短暂地滞留在这片黑暗里,可是找不到理由。
窗外黯淡的火光躲开窗上的油纸溜了过来。
暑气散过一些,几缕清凉随光一并送了进来。
要留取心魂相守,游儿好歹收敛住,脸上挂出平常的笑,斜身靠在窗边,看着被拦在天边的一抹极暗的光,融在夜色里的薄影蒙蒙,销在烟雨里的亭台山峦。叹道:“早先就该上来登高眺远的。”
江无月一手扶了窗棂:“现在景致也是独特。”
远望淡墨山色,近听雨打莲叶。在此坐赏烟景,惺惺调琴,确实是赏雨的好来处。
只是沉默总是易牵出神游,游儿思绪又飘然而起,望着迷蒙远山,许是长篇思虑过于自我,再附上酒意麻了舌尖,让她启齿都不甚明晰:“若是你没有遇见我,说不定现在已经到得仁寿山了。”
江无月半猜半就的听出来了,但或许没听明白,因为她语焉带了溶溶的笑:“你可说过你是我的贵人,我合该要遇见你的。”
“我那是说着玩的……”游儿低眉讪讪,“况且我也没帮到你什么。”
江无月曲指紧了窗棂,哪见过她这怊怅若失的模样,由头还是自己,忙道:“若是没有你……此刻我兴许还在冒着雨找野果子吃——你确是我的贵人无疑。”
游儿心满意足地笑了,不再细纠。眼波顾眄着窗外烛火微光下,湿润的石板上的点点亮泽。
只叹光线过于幽暗,再多的景致现下也不得欣赏。便呵着酒气,傻傻说了句:“若是能就着月光赏雨,当是美极。”
江无月知她醉意未消,只浅笑应着:“若是有月,何来的雨。”
“也对……”游儿斜过眸子向江无月的脸,醺然暗中,也看不分明,却还凝凝望了多时。
江无月被她看得羞赧,不自在地提醒一句:“不是赏雨么?”
“可不正在就月赏雨么……”游儿轻轻笑了,自知此话听来多有调笑,醉眼朦朦间哪里知道江无月此刻是何种神情。
更借着酒劲后起,俯身朝窗边一趴,偏着头,眯眼望着江无月,喉啭含娇,“我头一回见你就觉得月光在你身上都较别人更亮些,你说说,是什么缘故?”
江无月收回扶在窗上的手,认真思索了片刻,道:“我白……”
游儿闻言,笑得直拍窗框。
江无月隐在光外,也轻轻笑了起来。
待又闲谈几句,酒力带出疲乏,游儿困顿不已,撑着倦意领了江无月各自回房睡下。
直至翌日晌午,几人才陆续出得门来,聚在高阁外的石桌旁,喝茶絮语。
朱达博先问起:“昨晚可有人听到笛声?”
流霞困惑地摇摇头:“我睡熟了,未曾听到。”
清云也道:“我好像迷迷糊糊听到一点,印象不深。”
江无月心里绷了紧,确实昨晚无论怎么遮盖,笛声难压。
“我在廊舫听雨时候吹的……”游儿从袖间抽出短笛把玩着,笑问,“好听吗?”
“这什么曲子?让人当真好眠……”朱达博道,“小游儿,不如我把乐师叫来,你教他两日再走不迟。”
游儿张口就来:“我之前在东南一地偶遇一位五行高人,花了重金央她教我的。走前千叮万嘱,不可将曲谱传给他人。你要是想学,派人过去寻她好啦。”
朱达博大笑:“少搪塞我。晓得你见闻多广,不教就罢了。你难得过来,不妨就多住两日。”
游儿望着天边渐渐亮开的云层:“此行还有要事,不便多留。”
又转头对朱达博笑道:“回程若是再经此地,定来你这讨酒吃。”
朱达博忙又提醒一番:“你这回给我带的酒可比往常少了,下回记得多带几壶。”
游儿笑着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