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薄罗衫子
南邦的房子乐于用褐与灰的色彩。低矮,又爱漆金,招牌支棱出来,间或有汉字穿插着,写明是香与工艺品。巷子不多,里头往往就站着两三个人,听闻脚步经过,就一齐扭过头来瞪着。
浦雪英只快步走开。沿着街快及尽头,有一间银行,门口的牌子写明兑换黄金的时间,现下能兑金子的地方不多,他留心记着了。
对面的一家工艺店铺约两层楼高,由于被银行润泽,开得格外生机勃勃。一面门上是南邦文字,一面门写了大意尚通的中国字。浦雪英推门而入,熏香气味浓厚,却不至于讨厌。掌柜是个男人,白净匀称,瞧着三四十岁。这样的男人在南邦少见,他迎过来,浦雪英便正了脸去,两厢一对看,这掌柜就试探地讲了中国话:“先生好哇。是求些什么呀?”
浦雪英以貌取人,这时候愿意多讲两句:“我来——求婚姻。家里闹了些不和。”
掌柜伶俐健谈:“我们店里对家事是最管用的。我看看,有的、有的,”他将浦雪英领去橱窗边:“新到的黄檀木头,这几尊开脸讲究,不常有。您仔细看这个配饰,拿的镜子,是管妻的,拿的茶杯,就是管妾的。”
这掌柜是真心热爱雕刻生意,讲起来博古通今,滔滔不绝。浦雪英天性使然,将这人由上到下地打量完了,再一开口,声音也轻飘飘地:“刚结的婚,算是远嫁。离了老家就矫情,所以他脾气坏。”
这掌柜通情达理,与浦雪英聊了好一会儿的夫妻相处之道:“这里天气热,人心浮躁些,难免多些摩擦。贵夫人要是脾气来了,买点儿香回去宁神也好。咱们家还有一些香炉,是老东西……”
浦雪英摆了摆手,恐怕冯用展要将雪茄全撇进香炉里去。
他走走笑笑,最终望见了一尊黑檀木雕。妆匣大小,绫罗女,手持簪,在耸立的刻像间并不显眼。浦雪英端详了一会儿,也不晓得是否眼缘到了,竟只觉得这木头反的黯淡光线,令他有一阵无由来的熟悉。
“这一尊是跟着几块大料一起来的,原本不打算卖。我看着像是老师傅做的,衣褶也活,就摆上来试试。”
浦雪英抬手去抚绫罗女的脸颊。她眉眼垂着,嘴角见笑,簪子脱下来,想是良人得归。
不消掌柜多么刻意推销,浦雪英即爽快地掏钱,请了她回去。
浦雪英掏钱期间,瞥见店铺里摆着的名片。上头写了地址与电话,以及这间店铺的名字:燕子。
“我仿佛见过同名的几间,都是你的家业么?”
掌柜记着账,头也不抬:“是,我和兄弟合开的。托您主顾的福,这几年生意不错,连着开了两家,”他看着办事利落,讲话实诚:“好先生,多保重。咱们都是一个地方出来打拼的,我得提醒你。现下南邦也不太平啊!往四处的车票,不是黄金都买不到。”
浦雪英应声:“我前几日还想去中央银行兑,已经没有了。方才看着对面儿的告示牌,保不齐过一阵子我还得来一趟。”
这话方出,掌柜的脸上一亮:“哎呀,这不是正好两全啦?这样,您买了东西,我给您做一个证明,拿这个证明去对面儿的银行,兑的黄金能多一些。”
浦雪英实没想到还有这运气:“那就多谢你。”
只见掌柜从屉子里抽了张淡绿底的便笺出来,笑眉笑眼地看浦雪英:“您贵姓啊?先下住在哪里?我给您写上。”
浦雪英险些是对着这个美男子,一把将实话全捅出去了:“浦……冯英。你记得我,我不久来拿就是了。”
不出所料,冯用展在夜里对这位绫罗女嗤之以鼻。
“他妈的破地方,人黑就罢了,玩意儿也黑,”他并不知此物有所寄托,只将绫罗女一把握起来,倒着看:“刻的这什么章?刘——刘什么东西?”
浦雪英看不得他这样焚琴煮鹤,就要夺过来,小心地举在高处:“你不要这样讲她。”
冯用展很少被他顶撞,手里一空,眼下肉就一跳:“呵、呵呵,”他惯会这样笑:“怎么,浦雪英,这刻的是你什么人?你也爱女人了?”
弦外之音,是他冯用展还爱的。浦雪英仿佛被刺痛,将绫罗女的簪子轻轻擦了擦:“我爱不爱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今天不去喝你的酒,”他将绫罗女放去展柜最里,仰视着她:“又来和我有什么意见?”
冯用展今天真没有打算去喝酒。他喝了几天,每日以吐浦雪英一身为宗旨,今天不晓得是愧疚还是累了,总之是打算跟浦雪英白混一晚上,讲几句软和话,拿了钱再去喝。
谁知他此刻站在原地,抱着臂膀,又黑又高,两只眼睛豹子一样的,只瞪着浦雪英。他不多时偏着脑袋,大声笑起来:“你也爱女人,我也爱女人,那咱们还等什么?正好一拍两散拉倒!”冯用展转过身,将桌子腿一踹,往门口去了:“奶奶的,一早说了,哪来这么多事?”
浦雪英莫名其妙,将手臂伸出去:“你走哪儿?”他追两步:“怎么一下子要这样讲?”
冯用展将他的手甩开:“滚蛋,我今晚有人。”
浦雪英既委屈,又着急:“你又骗我?有人?你有什么人?你哪怕说个一二三呢?”
冯用展挣不脱,反过身,使了大劲,一股子无名火将浦雪英烧到地上:“老子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跟你磨磨唧唧,滚!”
浦雪英屁股着地,摔得眼前发白。他脑子里混混沌沌地,不知怎么闪过绫罗女的脸:怎么她就这么高兴?怎么她就有人疼有人想的,怎么她就能如愿以偿呢?不光是她。浦雪英的头脑也跌得破碎了,缝隙间竟然冒出一个乔涴仙。
“浦雪英,”冯用展似乎也被他摔得一停顿:“操你妈的,你还敢教训我?”
话音方落,浦雪英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直了起来。他绷着白脸,一把箍住冯用展的手臂,抬腿横踢了冯用展的膝盖,趁冯用展向前倾倒,反手将他又甩到了墙上。
冯用展躲闪不及,要还手过去,谁知浦雪英压上来,掐紧了冯用展的脖子,令他毫无还手之机:“王八蛋。冯用展,我哪里对你不好,你这样来折磨我?我对你掏心掏肝,你到底要我到什么地步?我也是肉长的心,你呢?”
冯用展靠着墙,脸渐渐涨得黑红,看着浦雪英,却不吭声。浦雪英的眉目间,忽而显出了手足无措的稚相。
“我没有别的人了。我想见我爹和我娘,也见不到了。我娘埋在慈城,我回得去吗?……我这辈子都要东逃西躲,你以为我想吗?我活该的,我活该……我看我自己,真是下贱。我这样上赶着,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巴不得我死掉,好卷了我的钱,我不知道吗?”
浦雪英讲不下去,手渐渐地松下来,覆去了眼睛:“我给你钱,随你吧,你要去,我给你钱,都随你、都随你。”
浦雪英的腿软下来,滑坐在地上,将脑袋低了下来。若不出他的意外,他将收获冯用展的谩骂与唾沫,以及轰隆一声的关门响。
可是没有。冯用展站了好大一会儿,咳嗽完了,就凝固住。
浦雪英听见轻微的衣服摩擦的声音,接着眼前黑下来。
冯用展抓着他的衣领,与他的脸颊相贴着,声音带些笑:“浦雪英,跟老子乱放一通炮,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我就跟着你到那个时候,我要看着你后悔……”
浦雪英的后脑勺被按住,猛的向前一揽。嘴唇上有南邦果实的气息,湿而甜。
绫罗女在高处,垂下眼,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