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恍惚中
包房里头的墙壁坚厚,乔涴仙朦胧地听得屋外桌倒椅翻,人声溃散。
“乔老板,久仰久仰,”冯用展将门摔严实,反锁上了。浦雪英站起身,回过头去,给冯用展让道,语调平淡:“来了。”
来了?
乔涴仙的眼睛烧在迈步进来的此人身上,忽而瞪大了,这人与报纸上的照片无二:“你——你是,河乡的……”
冯用展拉开凳子,将裤子拍了拍,坐下了:“怎么,”他朝浦雪英一颔首:“光站着,不给我和乔老板介绍介绍?”
乔涴仙的两个手扶到轮椅两侧,叫自己不至于形容狼狈。他望去浦雪英,视线在其脸上刻出两道痕。
雪英?
乔涴仙发觉自己眉毛附近一跳一跳地,血液从嗓子眼往上,将他泵成了一盆红而柔软的长寿花。
浦雪英摇头:“用展,不要卖关子了!”
乔涴仙喉咙里卡了一口气:“雪英,浦雪……”这口气反了酸,急急地翻上来,令他有些头昏眼花地,欲呕不得。
冯用展把个枪拍在桌上,冲乔涴仙笑:“乔老板,搅得你牌也打不成,罪过!明天你看看报纸,兴许也晓得我的底细了。那咱们谈正经的吧!”
乔涴仙捂着嘴,还未思忖完何以兄弟情裂,望着此人,只觉气度肮脏,直越过了他,向其身后:“雪英,你做土匪的参谋?你做土匪的——”
浦雪英的手扶去了冯用展的肩膀。
冯用展摆手:“你们哥俩的账,以后再算。”他朝乔涴仙做了个附耳手势:“他记恨你很久啦!”冯用展向椅子里靠回去,手里拿张麻将牌,一抛一抛地:“想来眼下,码头也在乱套。”
乔涴仙闻言,脸猛地抬起来。冯用展眉开眼笑,将麻将牌抛到乔涴仙的身上:“我两个今天受人之托,是来谈判的。先把这头的事讲完,乔老板两头起火,快点儿的吧!”
麻将牌在乔涴仙的腿上一滚,翻了面朝上,东风。
乔涴仙在恍惚间发觉外头没了动静。冯用展想来是派人把守着——亦或赌场今日就是为乔涴仙开的。
乔涴仙胸中忽而一丝气悬:元吉哪里去了?
他攥着拳,恶气抵得满面通红:“谈判?你是什么东西,跟我谈判?谁做的请示?谁行的同意?你?”
冯用展很讶异地一抬眉毛,往身后笑:“你这哥……”
浦雪英站在冯用展的身边,只一点头:“一样规矩,百样做。这么亲的弟弟,做什么请示,岂不生分?”
乔涴仙心头尚在剧烈地惊震,他将那张东风搓在手心,再看浦雪英,立时就痛恨上了:“浦雪英,也轮不到你放狗屁!”
浦雪英只当没听见,站在冯用展的身边,从怀里掏出来一叠文纸:“能有码头这么多年,涴仙哥,说实在的,你也够本了。如今码头里意见很大呀!大伙儿都不想你做这清闲租公——
“不过,你也不要伤太大的心。今天也没有多么复杂的事情。你若是能签好了遣散契约,还有几笔钱可以还给你使呢!”浦雪英翻了几页纸,嘴角是扬着的:
“码头……总是要改朝换代的,据我几日的观察,你也没怎么管过码头嘛!轮流坐庄,你的坏腿多休息休息,指不定还能好的。”
乔涴仙睁大眼睛,看着浦雪英手里的所谓协议。他深吸一气,抓起手里这张东风,朝浦雪英的脑袋,当场甩了过去。浦雪英躲闪不及,迎头中彩,鼻孔里两道红立刻就下来了。冯用展眼见此景,登时坐了直,谁知过了片刻即大笑起来。他仿佛看浦雪英的笑话,将枪柄在桌上磕得一响:“不中用!”
浦雪英穿的鱼尾灰色的长衫,揪着衣角一抹,面色跟着血红起来了。
乔涴仙喘着粗气,急火攻心:“浦雪英,你狗日的和外人串通,骗你哥哥——你有胆的,当场毙了我!还签字,签你妈的逑!你是不是人哪?你是不是人哪!”
浦雪英没讲话,倒是冯用展搭上了:“哈哈!乔老板,一个人头一份钱啊!再说毙了你,你老爹直接就把码头送给和尚,见鬼了!”
浦雪英看着乔涴仙,想来这么些年,他依仗他爹的身前算盘,如是而已。他的爹实是惯坏了他,若他的父母能做我的父母,我一定活泼自在的,读读书,写写字,何必上山去投奔土匪?……浦雪英自小没怎么被人惯坏过,故而此刻,心中就不免多些不合时宜的遐想。
他笑一笑,长衫上的血迹晕开:“你投胎投得好。我说你有福的,”他的几根手指横着浸了血,声音瓮瓮:“当年我家里赔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向你府上去求,结果乔伯伯讲了,没有钱!都是要给涴仙的,不替他打点好一辈子,怎么得了啊?”
“爸爸还写信过去,要乔府收养我。我那时候病得要死……”浦雪英一笑:“真是金兰兄弟。亏得我命硬,不然怎么找你问一问,信被你的爹扔到哪里去了?涴仙哥,你晓得吗?”
冯用展掏了掏耳朵。
浦雪英一点一点擦了血:“真是好、真是好。我也想赶快没了腿,好一辈子荣华富贵,免得我这么辛苦呢!
这剖白仿佛割了老伤,化的旧脓,有作恶的腥臭。乔涴仙听罢,斩钉截铁:“你疯了?”
他闭着眼长出一口浊气,气极反笑,眉眼间晕出淡淡的紫:“浦雪英,为着上一辈的事,和我动这个干戈,真是和土匪一个货色……谁支使你来的,要他自己来找我。这个字,你妈的,谁爱签就去签。
“你要钱?你要钱,我只当你死了,给你爹娘随些份子。阴间的钱阳间的纸,你要哪个?我现在就给你烧!”
浦雪英回忆前尘未毕,正是怒火难遏,乔涴仙伶牙俐齿,不啻火上浇油。他的声音低下去:“你想好了,打定主意与我作对,是不是?”
乔涴仙的背软了下去,望着浦雪英,良久面如死水:“我讲了,你听了。什么也不签。”
不错,意料之中。他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浦雪英一笑,没做声,只是不紧不慢,挪步去了喜字房的通道口。
通道有一薄木门虚掩,作为两厅分界。浦雪英摸着门缝,朝乔涴仙推开了。喜字房的另一头有一麻袋。塌的模样,半人多高,口束着,捆在椅子上。
其实他这“谈判”的事情,本可以慢慢做的。只是跟着冯用展的追兵,听消息讲,就要摸着门了。不干净利落些,这笔“谈判”钱,只怕是拿不到的。
浦雪英的鼻血擦成了两横。他回头看乔涴仙,眼见着乔涴仙的背慢慢弓了起来。
浦雪英走向乔涴仙,将轮椅推近这个麻袋。乔涴仙直愣愣地看着,继而扭过头,面上不见一丝血色了。
这两个人对峙,对得水滴石穿,急坏了冯用展。他本来见谋事有望,然而又见此二人实在磨磨唧唧,遂从腰带抽了手枪,对准了麻袋:“想,想他妈的想,有什么可想的?”
他其实并未打算开枪。谁知乔涴仙见势,猛然向后推开了轮椅。浦雪英侧过脸去,见乔涴仙伸出手臂,直好似要站起来,一时间失神,他夺了冯用展的枪,朝着面前就是一响。
这是这夜里的第二声枪。
麻袋洇血,好似将一枚花生剥开,露了红皮。
乔涴仙自然是站不起来。他扑出去,最终不出所料地跪在了地上。毯子上的灰扬起来,将他的衫子尾遮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