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白骁
外头带着寒气的风几乎是撵着失魂落魄的萧琢乱窜,他衣服穿的单薄,平日里他定是要冷得哆嗦的,今日却毫无所觉,目光凝滞地看着地面,漫无目的地在院子里走着。
不知不觉间他就走到了太子府的侧门,那里种着一棵梧桐树,初秋的时候整树都是金黄的梧桐叶,晴日的暮光浇在树叶上的时候,总是带着些令人目眩的光晕,好像能把世上的阴霾都照亮了似的。
萧琢踩在落了一地的枯叶上,每走一步发出的沙沙声夹杂在迎面而来的冷风里,有一种奇特的冷寂之感。萧琢恍惚地想,南梁的宫里也栽了许多梧桐树,若是没有那场战争,如今的他也许刚用完晚膳,拾起一片金黄的梧桐叶,带回宫夹在他最喜欢的书里。南梁的梧桐叶,一定比现在他看见的要更亮,更大。
“萧萧!”萧琢被突然发出的喊声给吓了一跳,他惊魂未定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有个熟悉的人影扒在梧桐树上,正迅速地往下爬。
“付湛川?”
付湛川应声而落,他拍了拍手上粘着的碎叶,朝他炫耀一般地笑了笑,“怎么?是不是觉得我特厉害?”
萧琢一脸无奈地看着他,皱眉道:“太子府门口没有守卫么?你怎么进来的?”
“他们守卫这时候换班,况且我平日经常过来,都跟他们混熟了,就算看见我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萧琢还未接话,付湛川一把揽过他的肩,低下头轻声说:“我这不是怕你想不开嘛,特意过来开导开导你,带你出去喝酒。”
“好啊。”萧琢垂下眼,他的声音隐没在呼啸的寒风里,轻的几乎像是喟叹一般,风一吹便散了,“不醉不归。”
清霜冷眼看着面前两个揪着衣服哆哆嗦嗦的人影,勉强给他们两人倒了杯热茶,他端坐在萧琢和付湛川对面,眼睫上沾了些雾气凝成的水珠,颤颤巍巍的,带着些容易破碎的美感。他拿起茶杯放在嘴边抿了一口,掀起眼皮嫌弃地看了一眼两人,不咸不淡地开口道:“喝点茶,怎么冷成这样。”
萧琢依言捧起了茶杯,滚烫的清茶带着淡淡的茶香从喉头一路将五脏六腑都烧的火热,感觉在冷风中吹成冰的四肢百骸又活了过来,他一口气将茶一饮而尽,这才缓过劲儿来。清霜乜斜了他一眼,啧了一声,“这好茶被你这番牛饮,当真是浪费了。”
“那再给我一杯吧。”萧琢好脾气地歪了歪脑袋,弯起眼睛笑了笑。清霜被他这话哽住了,一时竟再也刺不出来,他沉默地看着萧琢半晌,方微微叹了口气,替他又将茶杯斟满。
“喂,不是说喝酒的么?你这儿的好酒呢?”付湛川颇为不满地晃了晃茶杯,站起身便要去找酒。清霜岿然不动地坐着,道:“我戒酒了,全扔了。”
“你戒酒了?”付湛川一脸震惊地看着他,他不自觉地绕着清霜踱步了半天,将他上上下下来来回回看了几百遍,似乎才回过味儿来,低声说道:“你不会真被柳文勋给说动了吧?”
“不关他的事。”清霜明显不想再提这事,他敲了敲木桌,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道:“坐着吧,晃得我眼晕。”
等付湛川挨着萧琢坐了下来,清霜瞥了一眼垂着头沉默的萧琢,道:“上回的事,你想通了么?”
萧琢抿了抿嘴,他攥着茶杯的手绷得很紧,几乎能看见他苍白的手上突兀的青筋,萧琢的眸色很浅,是那种少年人的纯澈和不谙世事的浅,似乎这尘世繁芜、道途艰险都贴心地绕开他去了。
旁人看见这双眸子的时候,想到的会是南梁暖春的燕子,嫩绿的垂柳。此时这双眸子翻涌着不该属于他的悔恨与憎恶,像是熊熊燃烧的火,将那浅色灼烧成了深渊,不知过了多久,清霜几乎以为萧琢不会回答他时,萧琢终于开口道:“好。”
清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怎么改变主意了?”
“左右战火已起。”萧琢顿了顿,偏头看向窗外,“白骁军纪严明,且北路军人少,或许……”
“与其坐以待毙,总要试一试的。”
“行,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就说。”清霜笑了笑,“我苟且偷生经营多年,别的不说,传递消息什么的倒是不在话下。”
“我……”萧琢犹豫了一瞬,“多谢。”
付湛川坐在他身边,眸色复杂地看了一眼清霜,他的目光只停留了一瞬,便若无其事地移开了,快到所有人都没有发觉。
“不必,并不是全为了你。”清霜轻飘飘地看了一眼萧琢,他垂眸看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我自己选的路罢了。”
萧琢张了张嘴,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付湛川在一旁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拍了拍他的肩膀,“时候也不早了,也没有酒喝,回去睡觉吧。”
萧琢离开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透过窗纱看了一眼清霜,清霜的轮廓被灯裁下了一个清瘦的人影,斜斜地靠在椅子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孤寂。
萧琢偷偷从侧门溜了回来,他做贼心虚似的往贺暄的书房瞟了一眼,里头还亮着灯,萧琢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他莫名生出一种自己就像是背着妻子出去花天酒地的浪荡公子哥,而家里贤惠的妻子半夜还挑着灯等他回来。
萧琢蹑手蹑脚地钻回寝殿,将外头被风吹地冷硬的衣服叠好放在了其他衣服下边,迅速地换了件外衫,他在黄铜镜前端详了自己一番,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才慢悠悠地靠在床头,随手捻了一本话本翻着看。
“小琢?”贺暄将门合上,他随意地披散着头发,里衫有些松松敞敞的,露出一大片诱人的胸膛。萧琢无意中扫了一眼,立马红着脸收回了目光,他这一晚上心情都乱糟糟的,手里的话本还停留在第一页,他自暴自弃地装模作样往后翻了一页,眼睛却越过书脊偷觑贺暄。
贺暄拿牙枝刷牙漱口,之后在水盆前拧干毛巾抹了把脸。热水蒸腾的热气将他的眉眼熏染地分外柔和,他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贺暄漫不经心地将水珠擦去,往床边走了过来。
萧琢往右边挪了挪,给他让出位置。贺暄却没有要躺下的意思,他在床边站定,一只手撑着床沿,俯下身望着他。
“你有什么话对我说吗?”
萧琢愣了一瞬,他看着贺暄沉静的眼瞳,贺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底没有一丝情绪,他的脸逆着光,萧琢仰着头看他的时候,他仿佛像一只隐没在黑暗里的野兽,若是稍有不慎,便会被他一口吞下。
说?说什么?萧琢扯了扯嘴角,觉出了嘴里蔓延的一丝苦意,他看着贺暄古井无波的眼瞳里倒映出他苍白无力的面容,萧琢装作不在意地移开目光,“没什么,快睡吧。”
贺暄抿了抿唇,他松开了撑着床沿的手,站直了身子,“嗯。”
半夜窗外的风肆无忌惮地撞在花棂窗上,凶狠地拍打着窗户,转而又呼啸地穿过静寂无人的走廊,风声隔着一道墙传过来的时候,听上去可怖的就像是千万人凄厉的哭号。
萧琢睁着眼枕着这骇人的风声,旁边的贺暄背对着他,两人各盖了一床被子,以至于在这样一个难眠的深夜,几乎是每个人最脆弱的时候,他竟连伸手讨要一个小小的拥抱都做不到。
萧琢赌气般地也将身子转了过去,他侧躺着百无聊赖地描摹着外边张牙舞爪的树枝在窗户上的倒影,渐渐地终于感到有一丝困意了。就在他陷入沉睡的前一瞬,他似乎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叹息,混杂在尖利的风声里并不真切,也许只是他听错了。
贺暄熟门熟路地上了福满盈的二楼,旁边的小二躬身给他挑了帘子。
“菜都点上了?”贺暄绕过画着青绿色山水的屏风,朝里头坐着的许昱行说道。
“是啊,都是殿下爱吃的。”许昱行拉开旁边的椅子,让贺暄坐了下来。
许昱行点了好些下酒菜,二人就着喝了几杯酒,贺暄靠着椅背,沉声道。
“北路军白骁同南梁残余势力勾结,一同造反了,他们推举了个挺有名望的南梁旧官做首领,名字叫侯宏旷。”
许昱行皱了皱眉,听贺暄继续道。
“今早刚传来的消息,说那侯宏旷被推举为首领之后便被叛军拦在了大营里,柳光远直接带了人马去了侯宏旷家,将那侯宏旷的全家上下都杀了,将侯宏旷妻女的尸体悬在城门上多日。”
“柳光远如此,犯了众怒,怕是敌不过白骁。”
贺暄嗯了一声,他有些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过不了几日,柳光远定要写信让朝廷支援。可如今将才青黄不接,且东南尚有战事,不知父皇会派谁领兵。”
许昱行夹了一筷子醋腌酱瓜丝儿,放在嘴里嚼了两口,突然一拍脑袋,说道。
“啧,方才我来的时候还在门口撞见了浦和,听说他爷爷要回来了。”
“蓝将军?”贺暄一怔,靖国大将军蓝守一,一生战无败绩,声名如雷贯耳。只是如今年岁大了,前段时间都在老家养病,看来此番也要出山了。
“既是蓝将军出马,定能马到功成。”贺暄刚要继续说什么,门帘被掀了个角,进来的人可不就是方才他们提到的蓝蒲和。
“殿下,昱行兄。”蓝蒲和朝贺暄行了个礼,笑着说道,“果然是殿下在此。”
贺暄挥手示意他坐下,道,“方才我们还在说你呢,你便来了,倒也巧。”
“可是为了我爷爷的事?”
“正是。”贺暄颔首,“与他老人家一别多年,也不知如今身子可还硬朗?”
“爷爷好得很呢,此番回来,便是要为国讨贼。”蓝蒲和眼里放着光,“可惜学艺不精,不能跟着爷爷一同前去。”
“浦和将门虎子,日后有的是机会。”贺暄笑着同他碰了碰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