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灾民
贺蘅向来是讲究排场,如今巡幸西京,随行的还有南梁的废帝萧琢,更是卯足了劲要向他展现展现晋国的国力之雄厚。是以此番祭祖,贺蘅亲自命工部督办,寻人打造了可以移动的行宫。
行宫仿照贺蘅的寝宫所建,里头能容纳百人,外壁则饰以丹粉,金碧珠翠点缀其间,廊柱窗槛均雕刻着繁复的纹饰,观之绮丽非常。行宫两边俱是从民间寻来的美女,画着淡妆,穿着绫罗宫裙,持着翠羽做成的扇子立在一旁,广袖飘飘,香粉浮动,宛若仙宫琼宇。
那行宫庞大,平日里由脚夫抬着并不坐人,只到了一地才铺就开来,贺蘅坐在里头接受当地长官的朝拜,端的是帝王龙气,威震四海。
赶路的时候则是分着坐在各自的马车上,最豪华的自然是贺蘅的御驾,外头都涂着金漆,镶着珠玉宝石,不断有太监宫女捧着时令瓜果并甜点软糕送进去,为防行路颠簸,整个马车里都铺着西域的绒毯,上边绣着精细的花纹,马车上头插着绘画精美的旗子,行进时在风中猎猎作响,格外气派。
贺蘅的马车里头只坐了贺蘅,偶尔柳后也会陪他说说话,一起用膳,不过多数时候只他同方贵人在里头闲聊嬉闹,时不时便传来方贵人咯咯的笑声。
贺蘅的马车后头紧跟着的便是柳后的凤驾了,同贺蘅的相比略小了些,装饰的却同样的华丽,只多了些凤凰的雕刻与秀气的珠帘,马车摇晃时便发出清脆的响声。
再后头是皇子公主们的车驾,除了贺暄的太子马车外,便要更小一些了,不过晋国的这些皇子公主们都惯是会享受的,里头俱是锦绣繁华,一尘不染。萧琢按礼当是坐在文武百官那一行的车架之中,不过贺暄担心他一个人不安全,便让他与自己坐在一起,平日里也不下马车,自是无人知晓。
虽说已到了夏末,晋国的秋天已经近在眼前了,只是这行路尘嚣,官道两旁树木稀少,难得遮荫之处,自是比在府中要热上许多。
索性贺暄的马车里头都搁着冰,丫鬟们轮番扇着羽扇,倒也凉爽。马车里头都铺着绒毯软垫,萧琢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支着手翻着一本《王承恪集》,正读到千山尽处落斜阳,觉得有些渴得慌,便伸手要够放在几案上的茶杯,哪知没摸着茶杯,倒是先摸着了一只手。萧琢抬眼,见贺暄冲他一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倾身在他额头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吻。
“这么快便回来了?”方才贺蘅招他去议事,倒是没想到才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的诗集才看了三页。
不过这人的诗写的一般,多是词语的堆砌,意象用的重复,用词也略显生硬,萧琢将书合上放在一边,听贺暄说道。
“嗯,马上便要到望桐坡了,今晚上应该就停在望桐坡过夜,过了望桐坡,再行半日,便是西京了。”
“好。”萧琢点点头,正要再去拿案上的茶杯,又被贺暄给夺了过去。贺暄意有所指地捏了捏他的手,嘴角勾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弧度,轻声在他耳边说,“待会儿有好戏看。”
“好戏?”萧琢也压低了声音,莫非是白耳?贺暄却未同他说明,只若有似无地笑着,“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被他这么一搅,萧琢彻底没了看书的心思,他掀开垂下的帘子,打算看看外头的动静。一路向西,气候愈发寒冷干燥,草被从上安京的葱茏茂盛日渐稀疏,如今路上唯有一些需水较少的榆树尚且盘亘,向天伸展着虬曲的树干。地势倒是一马平川,放眼望去俱是覆着薄薄草被的大地,马车碾过之处掀起一片黄沙,颇有种平沙莽莽黄入天的壮阔之感。
人迹在这里退出了大地,而狂风黄沙与榆树胡杨卷土重来,在这春风万里才能吹度的骊潼关,人之于世间,不过天地一蜉蝣而已。
萧琢看遍了江南沾衣欲湿的杏花雨和吹面不寒的杨柳风,却从未见过如此粗犷落拓的西北风光,一时竟看得出了神,被贺暄催了好几次都恋恋不舍地不愿放下车帘。
“待会儿脸吹疼了,晚上又要难受。”贺暄皱着眉,强硬地替他放下帘子,“到了玉阳,你再仔细看也不迟。”
“等等。”萧琢余光一瞥,正巧看见前头远远地显出一串人影来,浩浩荡荡的应该人数不少,只是离得太远,看不清穿着打扮。
贺暄也凑了过来,越过他的头顶瞄了一眼,胜券在握地向他抬了抬下巴,眯起的眼睛像是某种肉食动物捕猎前的起势,“来了。”
那行人影走得很慢,他们的车队行了一刻钟,这行人方至眼前。萧琢虚虚地掀开帘子的一角偷觑着,见那行人穿着破破烂烂,脚上的草屐都磨烂了,脚底板被地上尖锐的石子刮地鲜血淋漓,凝在草屐上连成一片暗沉的几近黑色的红。
走得近了,才发现这群人大多是妇女儿童以及老人,并未看见青壮年的男子,人人面黄肌瘦,头发脏的一绺一绺地垂在同样脏兮兮的脸边,只剩一双眼睛尚且闪着微弱的光。
贺蘅并未注意到这群人,他正靠着垫子闭目小憩,方贵人乖巧地跪在一边的软垫上,给他轻柔地按着腿。孙得禄本跟着马车慢慢走着,见前头迎面来了一行人,看上去像是外边来的灾民,皇帝巡幸时拦下御驾申冤的倒也不罕见,为了表现爱民如子的态度,贺蘅通常都是会停下车辇处理此事的,因此孙得禄一甩拂尘,掀开帘子进了马车。
“皇上。”
贺蘅微微睁开眼,见是孙得禄躬身侍立在一旁,开口问道:“怎么了?”
“奴才见前头有人挡了御驾,瞧着像是灾民。”
“灾民?”贺蘅蹙眉,他挥了挥手让方贵人不用再按了,道:“今年春日雨水尚算充沛,并未听闻有何大灾,怎么会有灾民?”
“你去前头问问怎么回事。”
“喏。”孙得禄领了命,行至车队的最前头,那行人正互相搀扶着歪歪斜斜地缀了一路,前头开道的侍卫们俱是一脸难色,见孙得禄来了,纷纷过来诉苦。
“孙公公可算是来了,这群人在这儿不走,我们也没法前去,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孙得禄点点头,不慌不忙地嘱咐了这群侍卫几句,又往前走到这群灾民面前,弯腰问道:“你们是何人?来此所为何事?”
那群灾民推推搡搡了半天,一位有些年纪的老妇人拄着拐杖走了出来,那人看上去约莫六十多岁,衣服穿的倒还算整洁,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还斜插着一根木簪。老妇人一开口是纯正的官话,倒引得孙得禄高看了一眼,听她道。
“大人,我们原是桐州的百姓,今年桐州大旱,颗粒无收,去年也是灾年,家家户户本就没什么囤粮,朝廷又未见赈灾,我们孤儿寡母的实在生活窘迫,听说御驾巡幸西京,也是没有办法,这才来碰碰运气。”
那老妇言语恳切,神情凄苦,说着便拉过身后一个看上去五六岁的小童,扶着拐杖跪了下来,哀求道:“草民知道当今陛下是位圣君,必不会对老百姓的困苦视而不见。陛下!救救我们,救救桐州吧!”
说着,她身后的那群灾民齐齐跪了下来,扯着嗓子吼着,在这凄凉的黄沙中竟生出一种绝望的凄美来,“陛下!救救我们,救救桐州吧!”
四周空旷,这群灾民的呼喊悠悠回荡着,似乎与天地共鸣。孙得禄一时也有些湿了眼眶,他微微叹了口气,扶起跪着的老妇人,说道:“你们随咱家来吧。”
贺蘅在马车里头也听见了动静,等孙得禄已经等的有些心烦,坐在垫子上时不时地便掀起帘子看,终于将孙得禄给等来了。
孙得禄笼了袖子,给贺蘅行了个礼,将刚刚老妇人说的话又转述了一遍,只见贺蘅的脸色青青白白一阵,眉心卷起一团黑雾,笼着他略显老态的眼睛阴沉一片。待得听完,贺蘅已然面上再无一丝表情,他沉静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扭头和善地对老妇人笑了笑,柔声说道:“老人家一路前来辛苦了吧,进来坐一坐,喝一喝茶。”
那老妇人却只摇头,恭敬地行礼道:“陛下好意,老婆子自是不敢不从。只是外边还有桐州来的百姓尚饿着肚子,老婆子怎敢独自享用。”
贺蘅偏头看了看外头缀着的长队,显然这马车容纳不下全部的灾民,是以也只能略带歉意地笑着,点头道:“老人家想的周到,倒是朕的不是了。前头马上便到望桐坡了,劳你们辛苦些,再走上些路,朕到时让当地县令腾出地方安置,等你们休息好了,再同朕仔细说说。”
“多谢陛下。”老妇人得了贺蘅的保证,脸色好了不少,拉着小孙子又回到了那群灾民的队伍里,孙得禄远远的看着,倒是觉得这群本是灰败的脸上终于显出希望的光辉来。
马车里头的贺蘅待老妇人一走,立马便变了脸色,他朝孙得禄挥了挥手,“把老四给朕找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