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最终, 奈落一甩袖子，含恨离开了。

　　他静悄悄地来，后又跌跌撞撞地走, 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就是“半妖鬼蜘蛛与巫女小姐的悲剧爱情故事”的主角之一。

　　桔梗倒是很沉得住气——这也可能是因为花山院凛只说这悲剧爱情故事的女主角是一位巫女而没有点名道姓地指出到底是哪位巫女的缘故——总之, 她一直等到了这场演说的散场, 并在这期间仔仔细细地打量这位“万世极乐教”的教主。

　　桔梗对花山院凛的第一印象，就是其惊人的美貌和令人怜惜的柔弱之色，像是那些被城主们珍重养大的姬君，从没有受过任何风吹雨打，以致于好像旁人只要向她们轻轻吹一口气, 就会致其跌落泥土。

　　然而, 在撇开这个极具欺骗性的外表后, 桔梗便发现这位万世极乐教教主真正的利器, 并非是她的外表, 而是她极具煽动性的言论。

　　无论是她向那个披着白狒狒皮男人说的故事也好，还是她向众人宣扬的理念也好, 有一些细节是完全无法深究和推敲的，然而她饱满的情绪让人下意识忽略了这些破绽, 轻重交替的语言节奏轻易将听者带入到她的思考方式之中。无论是谁提出异议，她都以一种驾轻就熟的方式将对方的论点拿来，以另一种角度解构，为己所用；又或是提出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引导对方认同她, 就像是之前那个愤而离去的狒狒男。

　　桔梗知道，这世上总有些人是天生的言语天才。他们生来就比旁人更懂得语言的力量, 更容易说服他人、煽动他人；他们擅于用言语引导力量, 用力量创造辉煌……但就算花山院正是这样的人, 可这洗脑的速度也未免太快了点吧？

　　桔梗冷眼看了一会儿，发现这个万世极乐教的教众入教过程就是“偶尔听闻教义-好奇来听演说-听完演说，倒头就拜”。桔梗怎么想怎么觉得这中间少了亿点点流程。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又一次怀疑这个花山院是不是暗中使用了什么术法，可是随着教众越来越多，周边的邪气越来越少倒是真的，其它术法的痕迹却是完全看不出来……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桔梗决定暂时跟着花山院凛几天，好好打探一下她的底细，于是在这场煽动性演说结束后，她主动找到了花山院凛，表露了自己想要与她交谈一番的意愿。

　　花山院凛一看面前这位漂亮的小姐姐，发现正是刚才她说故事时随机点到的美貌围观群众，于是，本来还对自己被拦下这件事有点困惑的花山院凛，在看到对方的脸后，便恍然大悟，聪明的小脑瓜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来意：看来，这位巫女小姐果然还是被刚才那个悲剧的爱情故事打动了吧？！只不过碍于人前，巫女小姐姐实在没好意思在大家面前承认，所以，现在的巫女小姐姐拦下她，应该也正是为了交流故事的读后感而已，就像是那些明面上说“呵，我才对爱情小说没有兴趣”、背后却会为了绝美爱情潸然泪下的话剧社同学一样。

　　理解理解，毕竟，这位巫女小姐姐看起来也就跟她差不多大的年龄嘛！

　　想到这里，花山院凛分外热情地邀请桔梗去了她现在住的屋子。

　　从未见过颜狗这种属性的桔梗心中很是狐疑，不明白对方的热情哪里来的，但想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一点头，去了。

　　花山院凛并没有住在村庄里。虽然村子里的教众们十分欢迎她在他们家住下，为此哪怕自己去睡大街都没关系，但花山院凛却体贴地没跟教众们抢屋子——主要是挤不下——便干脆带着时透兄弟二人收拾了一下，直接住在了村庄外的废弃神社里。

　　这座废弃神社似乎已经存在许多年了，荒废的时间也很长，至少比附近村子里最年迈的老人的年龄长，所以这座神社不但外表破烂，内里的梁柱更是摇摇欲坠，好像随便来一阵风就能彻底摧毁这里。不过花山院凛查看了一下，发现这座神社只是看起来烂，实际上还是挺牢固的，绝不会被小风小雨摧毁，于是花山院凛便在拜祭过神灵后借住在了这里。

　　当花山院凛领着桔梗走到神社门外时，桔梗脚步一顿，身体上传来烧灼的痕迹。她凝神一看，终于发觉了这座废弃神社周围围绕的微弱神力。

　　——这座神社，原来还没有彻底废弃吗？

　　前方，注意到桔梗停顿的花山院凛回头，看到桔梗犹豫的脸色后，恍然大悟：“没关系的，巫女小姐，这座神社只是看起来有点烂，但其实还是能住人的。”

　　桔梗：“……”在人家神社主人面前说他的神社有点烂不太好吧？？

　　作为巫女，哪怕桔梗供奉的神灵不是这一位，她也听得有些头皮发麻。

　　但偏偏这座神社的主人不动如山，就像是没有听到。

　　花山院凛毫无自觉，笑道：“来吧，没关系的。”

　　随着花山院凛的这句话，这座神社一直给桔梗的排斥感消失了。

　　桔梗隐约感到，自己以一个亡者的身份，获得了踏入神灵领域的许可。

　　这一刻，桔梗终于忍不住问道：“花山院小姐，请问你也是巫女吗？”

　　花山院带着桔梗进入神社内，一边熟练地参拜神灵，一边回道：“怎么会呢？我只是个普通人而已，没有灵力的，而且神灵应该也看不上我吧。”

　　花山院凛深知，作为转世的妖魔鬼舞辻奈落，她身上更多的是死神之力和妖魔之力，根本没有什么属于人类的灵力，而这也是她屡屡无法学会花山院家的术法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来自于这些暴力的因素，而是来自于爱！是爱，赋予了她力量！！

　　桔梗看着莫名又开始激情澎湃起来的花山院凛，头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拜神需要有这么饱满的情绪的吗？

　　参拜过神灵后，花山院凛稍稍收拾了一下神祠，便带着桔梗离开了。

　　她们来到神祠侧边的住所，还没进门，桔梗就看到墙头上有一只漂亮的大白猫向她看来，紫色的猫瞳剔透冷彻，像是能够洞彻人心，而在住所内的走廊上，一个黑色的猫毛团子瘫成一只猫饼，懒洋洋地晒着太阳，外型能够萌到小姑娘尖叫，但当它偶尔睁眼看来时，那双猫瞳却冷得可怕。

　　桔梗脚步一顿：两个生者的灵魂？

　　不，不对，他们虽然不是死者，却也不像是生者……而像是还未明确生死时突然与身体失去联系的魂魄。

　　离魂术？

　　“汪！”

　　正当桔梗思考着，住所内，一只白色的柴犬听到了声音，摇着尾巴奔了出来，蹲在花山院脚边，歪头看人，同样是可可爱爱。

　　可是它身上妖魔的邪气却难以掩饰，让桔梗立即想到了另一个同色的狗子。

　　啧，突然就不太高兴了。

　　桔梗冷冷瞥了白色柴柴一眼。

　　白色柴柴瞬间炸毛，后背一冷，下意识往花山院凛身后一缩，可怜呜咽，引得花山院凛蹲下身来，奇怪安抚：“怎么了？镜花水月，你怎么在发抖？”

　　柴柴委屈地将头搁在花山院凛的肩膀上，蹭来蹭去，嘤嘤呜呜地撒娇，腻得桔梗几乎不忍直视。

　　原本站在墙头一脸高冷的大白猫似乎也被这狗子腻得不行，眼冒杀气，一个天降正义就将狗子踩成了小纸人，之后才恢复高冷的样子，矜持向花山院凛点点头。

　　花山院凛：“……”

　　花山院凛试探着去扯它爪爪下的小纸人。

　　它踩住，没松爪。

　　花山院凛试探着去顺毛，大白猫没有拒绝，但却在花山院凛摸第三下的时候威严地用爪爪按住她的手，接着又跳回墙头，摆出了傲娇的POSE。

　　花山院凛熟练把地上可怜的小纸人收回袖子里。

　　桔梗：“……”

　　被人类驭使就算了，还被人类的魂魄欺负。

　　混到这个地步，这妖怪也太惨了吧。

　　不过她是不会同情狗子的！

　　桔梗目不斜视，跟在花山院凛身后进了这处住所。

　　在住所内，除了真正的人类时透无一郎外，桔梗又见到了同为人类离魂的小红狗、身为人类死魂的时透有一郎。再加上作为人类亡魂的自己，掐指一算，这间挤得满当当的屋子里，竟然只有花山院凛和时透无一郎两个是活人。

　　也算是让桔梗大开眼界了。

　　两人在起居室坐下，时透兄弟礼貌地端上两杯水后，就坐在花山院凛身后，小脸很是严肃，一副家臣的模样，但花山院凛怕对面的巫女小姐姐不自在，就随口让两兄弟去门外玩了，于是这时，屋子里就只剩下花山院凛和桔梗二人。

　　到了这时，桔梗隐约感到花山院凛应该并不是什么心怀叵测的人。虽然对方的各种操作各种神奇且迷惑，但是从本心上来说，她应该不算是个坏人，否则这座神社应该也不会对她施予庇护。

　　不过有个问题，她还是很想要得到解答。

　　桔梗沉吟片刻，说：“花山院小姐——”

　　“叫我凛就好了。”花山院凛摆手，“巫女小姐你既然不是教众，就不用那样称呼我了，感觉有些奇怪呢。”

　　“好的。”桔梗并不是拘泥这种小事的人，“那么凛直接叫我桔梗也可以。”

　　但花山院凛这次再度摆手：“还是算了，巫女小姐。”她叹息一声，神色像是丁香一样哀愁，“事实上，我曾经深爱过一个男人，他有着跟你一样的名字，也曾经是跟你一样的职业……”

　　桔梗：“……你说的，是‘他’？”

　　男的“巫女”？这是什么人间迷惑行为？？

　　花山院凛沉重点头：“是的。他就像是巫女小姐你一样，有着同样高洁凛然的身姿，同样擅长使用弓箭。虽然他苦恋着一个不爱他的人，但我会永远爱着他的，因为我曾经失去过他，而在那之后我才明白，他才是世界上唯一的色彩，只要他还活着，那么无论怎么样都可以。”

　　她眼眶泛红，轻轻拭去了眼角的泪珠。这美人垂泪的模样，实在令人动容。

　　但桔梗只感到各种微妙：为什么这个故事我又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这又是什么人间迷惑即视感？

　　桔梗几乎有些头疼了。

　　她不再深究这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和即视感，开门见山地说道：“是这样的，凛，我想问一下，你知道的那个半妖与巫女的故事，究竟是谁告诉你的？”

　　被公开处刑过后，桔梗的坚强心性再上一层楼。

　　她觉得，就算这件事原模原样再发生一遍，她也能做到八风不动了。

　　不过故事的来源还是要弄清楚，说不定这件事里就有奈落的痕迹。

　　花山院凛茫然看她：“半妖与巫女的故事从哪里听来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随口编的呀！”

　　桔梗：“……”

　　随口编的？谁随口编故事能编得这么纹丝合缝有鼻子有眼就连名字都对的上的？！

　　花山院凛望向窗外，带着时间与经历沉淀出来的深沉忧伤，说道：“巫女小姐，你可能不明白，人只要活得久了，事情看的多见得多了，那么他们也就自然而然地会说故事了，比如说我。”

　　她幽幽一叹，哀愁的声音像是穿过了无尽的年月，如同从时间间隙中穿过的苦楚的风。

　　桔梗看了一眼花山院凛那张最多十七岁、绝不会超过十八岁的脸，木然保持沉默。

　　——行吧，你随便说，反正我不信。

　　花山院凛继续道：“又比如说，在看到巫女小姐你后，我心中对刚刚的故事又补充了一些设定……啊，不要误会，这个故事跟巫女小姐你当然没有关系，我当然没有冒犯的意思，只不过这是我个人的创作欲望，有感而发而已。故事是这样的：当年的巫女小姐爱上的那位半妖，其原型是个一个有着漂亮的白色皮毛的柴犬，就像这样的——”花山院凛一指门外的白色柴柴，兴致盎然，道，“他们本来相知相恋，最后决定一同归隐山林，奈何半妖鬼蜘蛛从中破坏，令他们反目成仇！在巫女小姐死前，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封印了自己的恋人，然后带着无尽的悲伤逝世了，可是在五十年后，巫女小姐的转世重回此地，揭开了半妖的封印，二人再续前缘！”花山院凛越说越兴奋，最后看向桔梗，激动道：“巫女小姐！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

　　桔梗：“……”

　　并不怎么样，甚至还想要打你一顿！

　　桔梗几乎要绷不住想要打人的表情了，但花山院凛这个傻狍子依然叭叭叭个没完。

　　“其实这个故事里还可以作出这样的补充设定，比如说巫女小姐的转世其实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而是来自未来！怎么样？是不是超新奇的故事？！穿越时空的爱恋，这个元素多好啊！对了，这里还能再加点别的，比如说三角恋什么的。不过加入其它角色进行三角恋会显得故事男主角的半妖朝三暮四……这样吧！就让那位死去的巫女小姐复活吧！那么这个故事就变成这样，原本男主角的恋人巫女小姐本来已经死去并转生，但在她的转世回到故地后，又因为种种原因死而复生，于是半妖男主角在茫然懵逼中，陷入了一场左边是初恋右边也是初恋的神奇三角修罗场……啊，不对，不对！错了！这个故事的男主角，明明应该是半妖鬼蜘蛛才对啊！错了错了，说故事最忌半路换主角，嗯，那就这样改，让巫女小姐她——唔！”

　　花山院凛的嘴被桔梗果断捂住。

　　桔梗看她，露出温柔而充满杀气的笑：“凛，我已经相信了你编故事的能力了。”

　　花山院凛眨了眨眼。

　　桔梗：“所以，半妖鬼蜘蛛和巫女的绝恋这种类型的故事就不用再说了。”

　　桔梗本来以为，在经过白天的那场公开处刑后，她已经可以对面自己的八卦面不改色了，但她果然高估了自己。

　　——这种事，无论再来几遍，她都感到同样的羞耻和尴尬！！

　　——别人的八卦就这么好听吗？！！

　　哦，对了，这位万世极乐教教主只是以为自己在编故事。

　　——更气人了！

　　“以后，这种故事请不要在别人面前提起了，对其它的巫女并不好。”桔梗说，“巫女是村庄的守护者，当她爱上妖魔的时候，她就已经失职了。”

　　花山院凛不服：“可是爱情是没有对错的！能冲破世俗阻隔的爱情才是真正的——”

　　桔梗再次捂住这家伙的嘴，免得她再说些让自己心肌梗塞的话。

　　不过堵不如疏，桔梗明白，直接让对方在脑袋里划掉这个故事，恐怕是很难办到的。

　　但是她可以祸水东引。

　　“如果凛想要说故事的话，我倒是可以提供另一个更能打动人心的素材。”桔梗毫无心理负担地卖了某个妖怪的八卦，“这是关于一位被称作妖怪中的贵公子，杀生丸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