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梅雨季
初中毕业典礼被安排在中考后,七月十二号,也是出成绩后的第三天。
尽管只是离开半月再回来,同学们也都变得不一样了。五花八门的服装,神采奕奕的一张张脸,仿佛都从繁重的课业中解脱出来,走向了崭新的时刻。
唐泯和严寻以全市前十的成绩顺利考入一高。唐泯更是被选为优秀学生代表,在主席台上等着给同学们做演讲。
他站在校领导后排,看见台下乌泱泱的一群人。学生们坐在前排,家长在班级后方依次落座。每个人都是笑着的。
他看见唐栩,严连还有周乔忆。
有个位置是空的。
唐泯不合时宜地发了会儿呆,目光空落落地垂在地面上。
艳阳天下,他觉得有点冷。
这点冷意一直到他镇定自若地讲完,下了台,回到拥挤的人群中,还是如影随形。
他走到严寻身边预留的空位上。刚一坐下,就被紧紧地牵住手。
严寻担忧地看向他:“糖糖,是不是不舒服?”
唐泯摇摇头,手指在严寻掌心挠了挠以示安抚,没说话。
结束后,唐栩必须要赶回医院。
这几天,舒岚的病情急剧恶化,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去关注其他事情了。但也正是如此,他对唐泯的愧疚更加强烈。唐泯不吵不闹,总是很懂事,也一直尽自己所能地照顾着父母的情绪。
可唐栩宁愿他哭闹,宁愿他做个不懂事的小孩。
校园里很拥挤,很多家长和孩子在各处打卡拍照,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唐栩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使劲儿抱了抱宝贝儿子,亲了亲软乎乎的脸蛋,温和地笑了笑:“爸爸要先回医院,宝宝吃过午饭睡会儿再过来,好不好?”
“好,那你要跟妈妈说哦,我下午就去陪她。”他眉眼弯弯,一派天真温软。
唐栩心里酸楚得厉害,他吻了吻唐泯的额头,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大步离开。
他转身的一刹那,唐泯的笑容就不见了。
严寻的心骤然空了一下,疼得要命。
这一年来,唐泯越来越不爱笑了。他把所有属于孩子的快乐都强行掏出来留给了父母,一点点耗尽了其余的情绪。在学校里,便是面无表情的麻木。
周围太吵闹,唐泯的冷漠甚至让严寻觉得旁人的笑声是如此刺耳。
他拉着唐泯,慢慢走到教学楼旁的小树林。
这边还没人过来,远离了喧嚣,风吹树浪的声音轻缓得像一个梦,让他们从痛苦的现实中短暂的逃离出去。
唐泯走到树下,抬头看看缝隙间掉落的日光。
他眯着眼全神贯注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喊了严寻一声。
严寻刚听话地靠过去,就被轻轻地抱住了。
唐泯把头埋进他的肩膀,双手环住他的腰,一寸寸收紧了。
他好像很怕冷,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更深地陷进严寻的怀抱里,汲取一丝温暖。
严寻抱得很紧,要把心尖上的人揉进骨血里。他伸手抚在唐泯的后颈,摩挲片刻后,停在那片细腻中不动了。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拥抱,漫长的没有尽头。
当天下午,唐泯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和唐栩一起住进了医院。
舒岚清醒的时间肉眼可见的减少。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候,病房里寂静地仿佛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唐栩有心要找找话题和唐泯聊聊天,但是往往还没开口,就被舒岚痛苦的呻吟声打断。
有天傍晚,舒岚短暂地清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责备唐栩不该让宝贝守在这里。
“快让宝宝回家,老待在这里干什么。”她已经不太能完整的说话,一句话断断续续地要讲很久,说完便累得慌。
因为化疗,她剪去了自己最爱的长发,也再没有穿上漂亮的衣服。此刻故意抱怨道:“再看久了,宝宝该觉得我不好看了。”
唐泯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笑了:“才不会!我的妈妈是全世界最漂亮的女孩子!”
舒岚虚弱地笑了笑,依稀可见盛时娇美的模样。
她装作生气地皱了皱眉:“还女孩子呢,连妈妈都要哄。”
一家人紧密地挨在一处笑起来。
次日清晨,太阳早早地升起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风天。
唐栩又去找医生问情况了。唐泯把窗户打开通风,望见脚下热热闹闹的人世间。
舒岚的精神状态好了许多。
她不太能吃饭,难得的坐起身,就着严寻带过来的熬得稀烂的白粥喝了两口。
唐泯和严寻靠在窗边联机打游戏。唐泯根本难以集中注意力,两人队伍死了好多次,病房里一时之间充满了大呼小叫。
舒岚看着看着就笑起来。
这样快活的气息,哪怕是装出来的,也很久没见过了。
风吹进来,把唐泯的小呆毛吹动了。她望向窗外,有些出神。
午饭是唐栩在饭店订的餐。
吃过饭后,严寻就告辞了。
他家里从商,认识的大大小小的客户老总一大堆。时值年中,一群人约着晚上一起在酒店聚聚。这次轮到严连牵头,他不得不到场。
唐泯送他出去。
严寻一路上恋恋不舍,磨磨唧唧地走不动道。
“你快走啦!我有事给你打电话!”
“那你一定要记得打。”严寻今天一直有种说不上来的预感,他实在有些害怕,不敢离开。
唐泯又何尝不是。他心脏狂跳,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只能深呼吸后抿了抿唇,答应了下来:“好啦,我记得。”
回到病房,唐泯发现气氛有点怪异。
唐栩皱着眉靠在门边的小桌子上,烧水烧得心不在焉。舒岚闭着眼不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怎么啦?”
这句话把唐栩从沉思中拉出来,他吐出一口气,慢慢思索着说:“妈妈想看荷花。”
舒岚招招手示意唐泯过去。
她又挂上温柔的笑容,看着唐泯的眼神满是眷恋:“我昨天给姥姥打电话,她说家里的荷花开了。我们这么多年也没怎么回去,我都快忘了家里的荷花长什么样子了。”
姥姥腿脚不好。舒岚刚生病没瞒住的时候,老人家赶了大半天过来照顾了两个月,反而把自己折腾得精疲力尽。被夫妻俩死活劝回去了。
昨天打电话时,她知道家里的荷花开了,很想看看。
“小时候,我经常放学后和姥姥去摘莲蓬,在池塘里就剥着吃。你姥姥总是摘一片大大的荷叶,盖在我头上,”舒岚回忆起儿时的夕阳,波光粼粼的池塘中微微荡漾的小船。她笑容里是很深的眷恋,“我就想看看家里的荷花,是不是和我小时候开得一样好。”
唐泯的心闷闷地疼,他已经习惯了这样连绵不绝的疼痛,还能跟着笑:“肯定一样好看。我让爸爸给你想办法。”
能有什么办法?
他们和老家差不多断了联系,而亲朋好友都出门在外。老人家耐不住这样的奔波,无人能够帮忙。但这是舒岚一年多以来,唯一的一个心愿。他必须努力去满足。
唐栩叹了口气,走过来俯下身亲了亲妻子瘦得凹下去的脸庞,温柔地笑了笑:“我去给你摘,保证是整片池塘最美的那支。”
临出门前,唐栩似有感应地回过头,笑里有泪光:“岚岚,你等着我。”
舒岚也笑了。
她想起两人年轻时刚确定关系的那一天。唐栩送她回校。都走到寝室门口了,她突然想吃烤红薯,想得抓心挠肺。
唐栩也是这样,快乐地应了下来就往外跑。跑了几步,他回过头来双手成喇叭状高声道:“岚岚,你等着我!在原地等我!”是那样好的青葱岁月,那样洁白无瑕的爱慕。
这一等,他们就相互扶持着走过了十八年。
人生却没有下一个十八年了。
唐栩匆匆忙忙地走了。这一趟来回起码得八个多小时,最快也是在晚上九点多赶回来。他上了车,把油门踩到底,向着老家驶去。
唐泯坐在床边和舒岚说话。
她这会儿精神不错,很想和宝贝多说几句。
唐泯很乖,聊了会儿后趴在床头,抬眼看着舒岚,轻声应着。
“宝宝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唐泯一呆,脸颊爆红。和妈妈谈论这种事情,总觉得有点羞耻,而且他自认为还没到谈恋爱的年龄。
“我不知道……妈妈!说这个也太早了!”他把脸埋进舒岚手中,撒娇似的蹭了蹭,羞得不肯抬头。因而也就错过了舒岚眼里的泪水。
太早了。
是啊,太早了。
她多希望还有时间和宝贝聊感情,看着他找到相伴一生的那个人,再陪着唐栩一年年变老,直到彼此头发花白。
可是就连这个黄昏,都变得格外难熬。
六点多的时候,天色暗下来。病房里还没开灯。
舒岚说了一下午话,口干舌燥地想喝水,唐泯起身去门前的小桌上给她倒。
他倒出半杯,又拿过自己的杯子,慢慢地来回荡着,时不时稚气地吹两口,希望它凉得快点。
舒岚望着宝贝削瘦挺拔的背影,目光渐渐涣散,再开口时轻得像句呢喃:“宝宝,妈妈好疼啊。”
这是她第一次在唐泯面前示弱,说自己疼。
唐泯的手猛地抖了一下,痛得浑身发抖。杯子摔下来,掉到地上。热水洒了他一身。
他像是感觉不到烫一样,蹲下去捡起来,仔细擦拭干净,却始终不敢回头。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从眼眶坠落,他愣是咬着牙没溢出半点哭腔。
“宝宝,妈妈坚持不住了。”舒岚的声音弱下去,低低地叹息。
唐泯重新倒了一杯开水,机械地左右荡着。他眼前一片水雾,看不清东西,声音也抖得厉害,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可是……可,妈妈……妈妈等等爸爸。”
没有人回答。
他垂着头等了许久,却再也没有听到熟悉的声音响起。
穿堂风呼啸而过,把唐泯嘶哑的呜咽吹散了,劈头盖脸的黑暗带他走入了无止尽的滂沱大雨中。
梅雨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