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节
大东哥见我不说话了,沉默片刻,叹口气说,我总以为,咱们家里头你是最没心没肺最开心的一个,谁知道你也这样……不过谁不是这样呢?人不能倒着活……
方奕东的大道理让我很不适应,匆匆挂了电话。
但我爸他老人家十分配合,一晚上没问任何让我闹心的问题。
就算如此,我依然肠胃痉挛。
终于熬到九点半,见老唐也没回来,赶紧预备离开。
电梯间音乐此刻换成舒曼,舒曼喜欢讲故事,大晚上听起来让人血管喷张。
我本来就身心俱疲,此刻听到这样的曲子,更觉得筋疲力尽,电梯爬得慢,高跟鞋让我不舒服。
眼见四下无人,我干脆把手袋扔到一边,脱下鞋子蹲在地上,等电梯爬上来。
太累的人很容易走神,于是电梯门打开那一刹,我人生第一次以如此高难度的仰角仰望老唐。
他靠在电梯光洁的玻璃墙上,紫色丝绸衬衫领口半开,袖口卷到手肘,脚踝叠在一起,外套别在左手腕内,右手支在扶手上,看起来有些累,但并不倦怠。
这衣服是大葱送的,去年老唐生日,他说他见过的大部分穿紫色的人都像茄子,只有老唐能带出紫色的âme(灵魂)。
可老唐平常不喜欢穿这件衣服——大家都不穿这样的衣服,还是丝绸的,跟鬼似的花里胡哨。
但我一直说好看。
是真的好看。
尤其在这个时候,电梯灯色温低,紫色被顶灯笼罩,好似黄昏下的一湾池塘,泛着朦胧的光线,勾勒出他下巴的轮廓。
这时候我才发现,老唐瘦了。
这让我很愧疚,哪有人放假还能瘦下来的?
他一定不开心。
可他从来不说。
老唐微微仰面喉结缓慢滑动了一次,慢慢低下头,表情从茫然到困惑,然后到惊奇,期间转化十分分明,然后我们互相看了片刻。
我才意识到尴尬,赶紧站起来,又想起来没穿鞋子,也只好装作十分淡定地说,哦,你回来了。
老唐似乎没看到我光着脚,站直了才说,是,我回来了。
我又问,吃得好吗?我是说同学见面开心吗?
老唐愣一下才回答,不错。
这一瞬,我知道,他并没去见同学。
老唐不会撒谎。
不对。
是我太了解老唐,他的习惯他的为人他的脾气他前面的人生,我们之间并没有秘密。
像我们这样互相了解的一对人,仿佛生来就是为了白头到老的。
老唐看着我,我看着他,然后一起笑了,他歪着头,又靠到轿梯墙面上,然后叹息。
片刻,轿门开始缓慢合拢。
老唐反应比我快,他迅速挡住帘幕,然后问我,你要回去了?
我说是。
其实我想说,你今天穿的真帅,你穿紫色的很合适,特别勾引小女孩。
但大东哥说,我不珍惜老唐的好,那不如早点让它没有。
——我怎么会不珍惜老唐呢?
他陪我打点滴,陪我打太极,陪我参加很多次考试,他耐心地对待我,小心地陪伴我……
他是为数不多的,能让我牵肠挂肚的人。
如果没遇到Z君,或者我们真可以走到一起去,毕竟我不是个特立独行的人,我也渴望安定的生活和美满的家庭。老唐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伴侣。
爱情像一场瘟疫,虽然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但大部分人也都会找到合适的人走完一生。
我遇到了这场铺天盖地的瘟疫,我了解其中的痛苦辗转以及编织在一起的幸福和快乐。
我遇到了我想要的那个人。
那个人不是老唐。
最适合的那个,很少是最爱的那个。
幸运的人只遇到前者,背运的人只遇到后者。那些遇到一个二合一的,都被写进书里,书名叫做童话。
我原来以为,我遇到Z君就是个童话。
我忘记童话是没精气神的成年人用来哄失眠未成年人入睡的。童话都是假的。
不过这么看,我这还真是个童话。
老唐走出来,轿门轻轻合上。
他身上有点似有似无的酒气。
这次我没管好自己的嘴巴,我问他,你……们喝酒了?
老唐点点头回答,嗯,喝了一点,能闻见吗?
我也点点头。
我想问他为什么要喝酒。但我知道他不会说实话。
他的回答大概是:1大家很久没见面啦;2男人见面还有不喝酒的?或者3,不为什么。
我们都没说话。
于是又听到了音乐声,大概播的是舒曼专辑,《梦幻曲》刚刚完毕,就行进到作品第9号。那是最著名的《狂欢曲》。
9是个神奇的数字,这个第九号作品,很多乐评人认为最能表达舒曼精神层面的矛盾。
他们有时候叫他精神分裂,有时候叫他双重**格,还有时候尝试用精神分析来解剖他的作品,或者用他作精神病可以家族遗传的典型案例加以各类分析。
舒曼的存在帮助很多学音乐的人和学精神科的人完成他们的各类论文。
可我觉得他只是有些犹豫,然后没有控制住自己犹豫的趋势,左摇右晃,然后倒了。
现在我们叫这种人骑墙派。大量的实践显示:骑墙派最容易遭受痛苦,任何事情上的骑墙派都没有好下场。
我不能做骑墙派,我虽然渴望名垂千古来着,但可不是这样被印在变态心理学的教科书上,按照我们学校心理学的全国排名,估计这本书会是我认识的某一个教授编撰,到时候,他会对他的学生讲,这个案例里头的患者曾经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因为对感情缺乏决断力,然后疯了。然后他把我的照片做成PPT,供各位学生copy传阅。
真可怕。
我问,你累吗?我们走走?
老唐把外套换一次手,然后温和地拒绝我,有点累,我还要洗个澡。
我说那好吧你先休息,我走啦。
电梯还停在这一层。老唐点点头说,路上小心。
这样的情况再配合舒曼顿时让我也有些气短。轿门关闭的声音一路走低,像一声叹息,然后这声叹息止戛然而止,变成一声抽气扬起来。
门又开了。
老唐的一只手挡住轿门,他迅速说,忘了告诉你要走有路灯的地方。
然后他摁了关门键,迅速收回手去,轿门还未关严,他已经不见了。
我呆呆地看着轿门合拢后金属幕墙上的logo,轿厢一动,一阵头晕,让我记得了大学第一次野营。
那是去小五台,我妈告诉了老唐,老唐知道后不放心亲自过来给我打点行李,然后他看到一群人里头一共3个女孩子,知道肯定有一个人得跟别人混账,终于也报了名跟我一起去。
如果我是个理智的人,我一定选老唐。
他从来不放心我能在这个地球上活的安全平稳。
如果时光倒流,我还会不会脑门发热把那个遗落在座位上的钱包交还给Z君?
其实我盘算过,空乘人员素质优良,拾金不昧是他们的任务,而且如果拿钱包丢掉了,那张照片也会不见。我恨那张照片,我嫉妒得发疯。
可在面对Z君的时候理智都变成蝴蝶飞走了,我努力勉强维持人形不至于变成大尾巴狼。我渴望变成他生命的一部分,如同某些哲人热爱真理。这些伟大的人都不朽了,我呢?我变成一个登轮子的啮齿类动物,虽然气喘吁吁,可一点空间位移都没做到。
我知道,这样的肖泽镇不是我的好选择。可为什么在我想他的时候,胸口在疼,好像有北风吹来吹去,带着一路呼啸和一地旋转的回忆垃圾?
像午夜的中关村广场。
中关村还有热闹的时候,我呢,我的心,逐渐变成废弃建筑群。
我从交流中心出来,一路往寝室走。
路上的车子还是很多,喇叭声被大风吹得忽远忽近。
然后一个簌簌簌由身后远及近,脚步无声,声响来自衣物摩擦,此人在刻意降音。
我顿时警觉起来,想到老唐的“一定得走灯底下的教训”,觉得这段时间运气果然背。
我就在主路的灯下,怎么遛鸟侠还是不放过我呢?
累了一天,我一点也不预备见义勇为,于是也加快步子往前走。
结果身后那个脚步也跟着快起来,过了片刻,有人气喘吁吁地喊:“你怎么越走越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