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遗书
手术室的灯一直亮着,祁闻宥颓然坐在手术室外的靠椅上,连坐都坐不直,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一般。
有一个护士长模样的人走到他面前,手中拿着纸笔,对他问道:“你是姜庭鸾的家属吗?还是他的朋友?他在抢救之前都吃了什么药物?你知道吗?有些特殊的精神类药物需要用特定的解毒剂,为了不耽误治疗,麻烦你配合一下我们。”
祁闻宥一开始听到他的话的时候还有些茫然,过后便迅速反应过来,他揉了揉自己有些酸胀的太阳穴,吩咐欧阳蕴道:“去……把他主卧里面那些空了的药盒都拿过来,记住,每一个都要拿过来,不要漏了。”
欧阳蕴自然是明白这件事的重要性的,连连应是。
医院走廊的窗户外透出曚昽的天光来,祁闻宥转头看向窗外,一时间竟然觉得这漫长而混乱像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一晚,就这样结束了。
而他却依旧沉浸在姜庭鸾自杀的这个噩梦里,好像永远都不会醒来。
若是之前,祁闻宥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姜庭鸾会用这样软弱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在他的心里,姜庭鸾心性比寻常人的坚毅太多,常人若是处在他这样的境地,即使不入歪门邪道,也大多心志庸懦,怨天尤人。
可是姜庭鸾却从来不是这样。
祁闻宥想不通到底是怎样的痛苦,连姜庭鸾都承受不住,逼得他意图轻生。
他也不敢去想。
欧阳蕴回来得很快,他除了将那些空药盒拿了回来,还带了一张写满了字的纸。
“祁总,这是我在姜先生的书桌上发现的,你……要不要看看?”
祁闻宥抬起头,接过那张轻飘飘的纸,不知为何,拿到手里,他竟觉得那张纸重若千钧。
“祁总……”欧阳蕴眼含担忧地看着他,“你还好吧?”
祁闻宥先是不解,而后明白过来,他胡乱擦了一把脸,满手是泪。
“我没事,”祁闻宥深深吸了一口气,“你先去公司吧,跟他们说我这几天不会过去,有什么事情让章姐拿主意就是,实在不搞不定的,你就带到这里来。”
欧阳蕴点头。
“还有,”祁闻宥语气一缓,低声道,“不要让我妈知道我在这里。”
欧阳蕴心头一紧,忙道:“祁总放心,我知道轻重。”
等欧阳蕴走后,祁闻宥又深呼吸好几次,才开始看那张纸。
姜庭鸾的字很好看,秀丽颀长,方圆兼备,想来也是他外公从他小时候就一笔一画督促他练成。
“越溪:
见字如面。
我知道你看到这封遗书的时候一定很伤心,想必也在怪我,为什么要用这样不堪的方法,离开这个世界。
别哭,我亲爱的姑娘。
我外公去世的那一年,我亦是时时刻刻有心如刀割之感,夜半醒来,也总觉他还在我身边,披着外衣来我房间,为我掖好被角,才放心继续去睡。
我是那样地思念他。
但是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魔法师,总有一天,你再想起我的时候,会只有淡然的笑意和深深的怅惘。
我相信会有这样一天,所以别哭,我亲爱的姑娘。
我自幼亲缘浅薄,活到如今,父母俱无,亲长俱丧,思来想去,竟只有你可以托付后事。幸好上天还算待我不薄,让你成为我一生至交,想来也不至于太过遗憾。
现在,Undine我便只能交给你了,希望它能代替我陪伴着你,看着你和钟霖恩爱美满,看着你的孩子出生,长大。我想你会不会生一个像你一样的女孩子?嘴边有两个甜美的梨窝?
还有,Undine太过贪吃,平时你一定要注意控制它的食量,不能让它吃得太胖。
我留下的所有财产,除了医院因为我母亲自杀而赔偿给我的大笔款项之外,都是我这几年的积蓄。你可以用来重新装修这栋房子,给你留下这么大的麻烦,真是抱歉。
佛教视自杀为犯五戒之一,了断自身,亦是犯了杀戒,需堕入阿鼻地狱偿还杀身之罪。但是越溪,我却已经不再畏惧这些鬼神之说,活着便已经时时刻刻在体会业火焚身之苦,又何惧死后?
我曾经以为,命运终有一天会恩赐于我,我可以平静淡然地活下去。可是我后来发现,是我错了。
我这一生,本来就是荒唐至极,我已经倦了,不想再做任何无意义的缠斗。死亡只是一把铡刀,终于能将这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线团清理干净。
在这一刻,我只觉得无比地放松。
从前几年起,我就已经必须依靠药物才能入睡,到了今天,我终于能够好好睡一觉了。
好轻松啊……
我已经将我外公旁边的墓地买下,希望你能将我的骨灰埋葬在那里。在此之前,我已经在国内的器官捐献中心进行登记,我没有亲属,恳请你在捐献意向书上签字,将所有有用的器官捐献出去。
天地以精气化五谷,以育人身。我没有好好珍惜,就将它赠送给需要的人吧。
若是可以,你在来看我时,带一束野姜花即可,若是说我在这人世还有什么牵挂……便是,便是这野姜花吧。
庄子说,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我也是这么觉得,别哭,姑娘,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面。
姜庭鸾。”
写到野姜花那一行的时候,姜庭鸾的笔迹明显顿了一下,只是不知道他在写到这一行的时候,又想起了什么,想起了谁?
读完这封遗书,祁闻宥已经满脸是泪。
他的心脏已经痛到麻木了,可是他却完全哭不出来,只能压抑而无声地哀号。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姜庭鸾到底经受过什么?
祁闻宥想起他对姜庭鸾刻意的疏远和冷漠,想起他视而不见的姜庭鸾眼中的伤心和无助。
他才是这场谋杀中真正的刽子手,是压垮姜庭鸾的最后一根稻草!
祁闻宥狠狠握拳,“砰”的一声砸在座位的不锈钢扶手上。
声音太大,护士站工作的护士小跑过来,制止他道:“先生,这里是手术室外,请您保持安静。”
祁闻宥强忍心中的恨意,勉强对那小护士点了点头,小护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似乎是在思索要不要叫保安过来。
要不是手术室的灯终于熄灭,祁闻宥想,他一定会在这漫长的等待中被折磨得疯掉。
主刀医生是医院里年过五十的副院长,连夜被叫过来,又动了一台手术,此刻已经是疲惫至极。但他还是很镇定地对一脸期盼的祁闻宥道:“手术很成功,他的伤势比我们预计的要好很多,现在就是看后续的恢复情况了。”
他的镇定自若也感染了祁闻宥,他的一颗心总算能暂时归为平静。接下来姜庭鸾被送到ICU,输血补液,等体征平稳才能转普通病房。
祁闻宥隔着ICU病房的玻璃,痴痴地看着他,姜庭鸾身上插满了管子,氧气罩遮住了大半张脸,让祁闻宥只觉满腔心酸
难忍。
他在心内向上天祈求,只要能让姜庭鸾醒过来,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哪怕是他的性命。
可是上天似乎并没有听到他的祷告一样,姜庭鸾一直昏迷不醒,连着三天都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祁闻宥这三天一直守在外面,连吃住都只在医院里解决,胡子拉碴也毫不在意。那些小护士们见他这个样子,私下里都在讨论他和姜庭鸾的关系,但祁闻宥却毫不在意。
到了第四天下午,事情终于有了转机。
祁闻宥正在看欧阳蕴送来的文件,一个小护士很兴奋地跑进他所在的给家属休息的房间,对他道:“602病房的家属!602号病房的病人醒了!”
祁闻宥听到这句话,一瞬间身体的血液都往头顶上涌,站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跄,要不是小护士眼明手快扶了他一把,只怕就要摔在地上了。
“谢谢。”站稳之后祁闻宥对她道了谢,只觉得呼吸都快停止了。
602病房内,程医生和医院里其他医生似乎刚刚给姜庭鸾诊断完,在一旁说些什么。
祁闻宥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用手势制止了要和他打招呼的几个医生,慢慢走到了姜庭鸾的病床前。
姜庭鸾闭着眼睛,眉毛轻轻蹙着,像是不舒服一样。因为过量失血,他的脸色依旧比纸还白,但总算有了几分活气,而不是像那晚倒在他怀里时,连灵魂都被抽空一样的虚无。
祁闻宥握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庭鸾。”
那双闭着的眼睛睫毛微微翕动,似乎要睁开,却又未曾睁开。祁闻宥从来都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感激上天,太好了,他还活着,他还活着!
病床上的人幽幽醒转,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带着些不知所措的茫然,祁闻宥半跪在病床旁,激动地亲吻他的手指。
“庭鸾,你看到我了吗?庭鸾?你感觉怎么样?”
可是没等祁闻宥高兴多久,姜庭鸾的视线在他身上打了个转儿,突然——
他像是用尽了自身残存的所有力气,疯了一样挣扎,手上正在输液的留置针被他生生拔了出来,他用的力气太大,输液瓶“砰”的一声摔在地上,摔得粉碎。
祁闻宥又惊又急,想要去制止他,但是姜庭鸾像是疯了一样,拼命地挣脱他的禁锢,连血袋都摔在了地上,黏稠的暗红血浆缓缓流出来,像是一个巨大的、讽刺一般的笑话。
“庭鸾,庭鸾!”祁闻宥紧紧抱住怀里瘦弱得只剩一把骨头一样的姜庭鸾,不禁泪眼婆娑。而他怀里的姜庭鸾却依旧用尽所有的力气想要挣脱他,喉咙里发出低哑的嘶吼,却依旧没有办法。
“祁先生,你现在还是先离开吧,病人情绪太过激动,他身体十分虚弱,再这样下去他可能会没命的!”
病房里乱作一团,程医生满头大汗,大声地跟祁闻宥讲道理。
好在祁闻宥还没有彻底失去理智,他缓缓放开还在挣扎着姜庭鸾,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病房。
隔着病房的玻璃,他看到医护人员给姜庭鸾注射镇静剂,看着姜庭鸾不再挣扎,慢慢沉睡过去。
他的心里第一次生起这样浓重的无力感,他甚至在想,躺在那里的,为什么不是他呢?
为什么他的庭鸾,要经受这样的痛苦呢?
作者有话说:
微博发了一个《天青》里太子和哥哥那对的应节番外,i这对的可以去看看。一边发糖一边写刀,我居然还没精神分裂,也是佩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