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流华照君(六)
宁左相心情很不愉快,他坐在自家的凉亭里喝闷酒,旁边站着的三品官员满头大汗,愣是不敢开口。
宁左相重重搁下酒杯,冷笑了一声道,“说吧,老夫今日听到的”好消息”也不少了,不差你这几句。”
那个官员赔笑上前给宁左相斟了一杯酒,偷偷用袖子擦了擦汗水,“恩师明鉴,学生也不是有意要来烦您老人家的,实在是……那吏部尚书方卓有意为难啊。”
宁左相蹙眉道,“前日是卫侍郎,今日是你,你们怎么就不叫老夫省心一些!不是说过了么,这些日子要小心行事,不要被方卓那老家伙抓到把柄。”
那官员苦着脸说,“学生的确小心了,可他翻得是两年前的旧账,着实让人防不胜防。恩师,当年那件改修运河的案子牵涉了不少人,朝里也是轻拿轻放的过去了,这老匹夫现在追根究底……有些不妙。”
宁左相一拍桌子,气的胡子都在颤,“给脸不要脸!先皇都不管的事情,他凭什么站出来?可着他有个宝贝女儿进宫了么?哼,老夫的女儿还身怀龙胎呢,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恩师所言极是,依学生愚见,这老匹夫显然是想要为自己的女儿铺路,好让皇上能因为咱们前朝的事冷落了后|宫里的贵妃娘娘。而且学生听说,那方贵妃虽然害得贵妃娘娘动了胎气,如今却好端端的在芳和殿里受宠,皇上也颇为怜惜,想必也是个有手段的女子,贵妃娘娘这胎还要怀上九月有余,只怕会圣宠旁落……”那官员最是知道宁左相爱女如命的性子,有这么一句话铺垫,就不怕宁左相对他们袖手旁观了,只要宁左相插进来,这事儿就还算有转机。
宁左相果然大动肝火,甩袖将桌上的酒都打翻了,站起来怒道,“好一个方卓!老夫跟你势不两立!”
那个官员眼见宁左相真的火了,心里这才放心起来,谄笑着上前小声道,“恩师,眼下那位吏部侍郎司空焕深得皇上宠信,当属方卓的左膀右臂,恩师何不想个办法打击司空焕,也算是刨了那老匹夫的墙角,借力打力。”
宁左相闻言,不由重重叹气,“老夫何尝不想处理那个司空焕,只可惜他这人油盐不进,又哪里找得出把柄来?”
“学生尚有一计,或许不能打击司空焕,但却能把他变成咱们的人。”
“哦?说来听听。”宁左相眼睛一亮,司空焕可是个难得的人才,更何况还是敌阵的中流砥柱,只要握住了司空焕,就好比握住了方卓的心脏。
“学生听说上官将军的独女上官流莺和咱们贵妃娘娘交情笃厚,而那上官流莺文武双全,快至双十年华,却心高气傲地看不上上门求亲的官家少爷,让上官老将军很是着急,这个月末宫内不是有一次秋宴吗?学生以为……”
宁左相听得直点头,这几日脸上的阴霾终于转晴,笑得合不拢嘴。
这边宁左相心情好转,宫里的宁贵妃却一点儿都不好,这两日宣亦辰以她怀有身孕需要多加休养为由,甚少留宿宁静轩,要么就留在置笔阁后室睡了,要么就去方贵妃的芳和殿,宫里的人向来都是追风逐雨的,眼见方贵妃成了后起之秀,立刻就改拜他门,宁静轩顿时变得门可罗雀,甚是冷清。
方贵妃性子爽朗,为人做事都是直来直去的,比起骄纵成性的宁贵妃自然更受欢迎,她又向来出手大方,视钱财为身外物,于是很快就在后|宫之内有了自己的队伍。
宣亦辰一向讨厌这些妃子拉帮结派的作为,这次却偏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这两个妃子闹腾去,前朝和后|宫息息相关,这时候坐山观虎斗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因为宫内要准备秋宴,宣亦辰忙得没有时间和司空焕私下见面,这是从风岚帝即位时就保留的传统,四时聚会说穿了不过就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五品以上的官员都可以携家眷入宫参宴,宴桌得从御花园的一头摆到另一头,热闹整整半宿,这样的大手笔可容不得出错,不然非得引起混乱不可。
司空焕也忙,他忙着写信请教沣玉和萧然制作烟火的方法,宣亦辰要布宴,他就想替宣亦辰的宴会添上一抹色彩,在他很小的时候,他的师叔曾经做过几枚烟花,司空焕依稀还记得那些在夜空中闪耀飞散的流光,这样的奇异美丽,他也想让宣亦辰能够欣赏一次。
虽然没有再能如前几次那样对弈闲聊,但偶尔朝堂上的一次眸光相遇,或是通过侍从来往交换的诗句茶点,都透满了这个秋日该有的暖意,只是这两个人却没有去刻意留意其中的暧昧,将这种若即若离的微妙滋味埋在了心里。
这正应了当年花间照说过的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当你开始习惯一个人的时候,你就慢慢爱上他了。
燕肃澜是这样,如今的宣亦辰,也是在重蹈覆辙,不过这样的失误,反而来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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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阳节的前一日,便是宫内的秋宴,胜景空前。
宣亦辰夏日即位,当时朝廷动荡尚未平息,夏宴便只来了三两个人,敷衍了事,如今的秋宴,人人都卯足了劲儿要去给这位英明铁腕的帝王锦上添花,卯时未至,许多官员便已经携了家眷入宫,在景色优美的御花园内流连不绝。
宣亦辰不好奢侈,但宫内的景致依旧令人叹为观止,不时有女子折花插鬓,男子相竞赋诗,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此刻的宣亦辰,却独自在太子东宫内饮酒,这样的热闹,居然让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个好热闹的人。
柳居奇住过的屋子从未蒙尘,宣亦辰一直派人清扫这座空落落的偏殿,但他怕触景伤情,很少会过来,池塘里的荷花都败了,花园里的梅树也都只剩枯枝,只有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还照旧,可早已物是人非。
外头等候的管事太监看着宣亦辰自斟自饮也觉得心酸,他不太清楚这几个皇子之间的纠葛,不过自从开始贴身伺候宣亦辰,他就知道宣亦辰是个很好的皇帝,好到不计较个人的得失,好到常常这样闷头喝酒,有苦自己吃。
帝王家的儿女,总是有太多的遗憾和无可奈何,但他们只能如此牺牲。
他抬手招唿远处一个守门的小太监过来,“你去看看司空大人来了没,若是来了,就引他到这里。”
小太监有点儿畏畏缩缩的,“大总管……这里不是禁宫吗?您这不是害司空大人嘛。”
管事敲了一下他的脑门,“让你去你就去,哪儿来的这么多废话,我瞧着像是要害人的样子么?皇上他心情不好,也就司空大人能劝一劝了,不然一会儿要是醉了赴不了宴,倒霉的可是咱们。”
小太监这才听话地一熘烟儿的跑了。
管事的笑骂道,“这些个小兔崽子,真是对他们太好了,都敢跟我较劲儿了。”
谁知道小太监才走没多久,宣亦辰就放下酒杯,叫人泡了一杯浓茶端过来解酒,他是个极知道轻重的人,很少因为自己的个人原因耽误公事,管事的也放下心来,专心伺候宣亦辰喝茶移驾,准备往御花园去了。
那个去寻人的小太监却不知道,满头大汗的一路跑到御花园里,御花园本来就大,再加上今天的人又很多,几乎都是清一色的官服在身,文官的官服又都差不了多少,想找人还真不容易,比大海捞针都难。
小太监急得团团转,赶紧拉了几个得空的宫人帮着一起找,好不容易才发现了在兰花圃的司空焕。
司空焕并非单独一人,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杏黄色高腰百褶纱裙的妙龄女子,眉目如画,偏又英姿勃勃。
那女子正是上官流莺,她听宁贵妃将司空焕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再加上凤城的民间传言,她还真就对司空焕产生了些兴趣,司空焕不是正经官家子弟,而是出身无名,靠自己的才干做了本届状元,又成了吏部侍郎,的确让她颇有好感。
可是这么一近看,上官流莺又有些失望了,要说司空焕的容貌,就算世间女子都没有几人能及,可上官流莺不似寻常女儿家,她能文善武,最崇拜自己征战无数的父亲,所以一心想找一个文武双绝的好丈夫,这个司空焕白皙苗条,一看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酸书生,还长了张气死女人的漂亮脸蛋,中看不中用。
司空焕好好地在赏花,旁边突然多了股像钉子似的视线上下扫视他,他怎么能没有感觉,不过装作不知道罢了。
上官流莺素来高傲,觉得自己强过许多男儿,会文的武不如她,会武的文不如她,“我还当你有多么了不起,看着像个病秧子,也不过尔尔。”
司空焕淡淡看她一眼,并不做声,他原本就不是话多的人。
上官流莺第一次被人无视了,气得脸蛋涨红,直跺脚,“你这人真是的,人家和你说话,你怎么爱搭不理的,好没礼数!”
女人是不是天生就擅长倒打一耙,司空焕有些无语的想,他摇摇头,打算离开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
上官流莺看他要走,脾气一下就上来了,从怀里摸出来一根软鞭就罩头噼过去,她从小就被上官将军宠着,在军营里撒气的时候更是没人敢招惹,任她打骂,所以上官流莺养成了一句话不对就要动手的坏习惯,一直蛮横惯了。
可惜她今日遇到的是司空焕,司空焕虽然不喜欢惹事,但从来不是受委屈的性子,他背对着上官流莺,却仿佛脑后生目,反手准确地握住了那软鞭,再一使力,就将鞭子从上官流莺手里夺下,轻轻抛到了旁边的大榕树上。
上官流莺叫了一声,捧住自己被剌红了的手掌,眼泪都快出来了,“你这个混蛋家伙!还不把我的鞭子取下来?”
司空焕回头浅浅一笑,“抱歉了,在下不过是个病秧子,爬不得树。”
那边正好有小太监到处找司空焕,司空焕就优哉游哉地走了,留下上官流莺一个人气得直跳脚。
上官流莺气唿唿地骂了几句,看着自己的宝贝软鞭突然又笑起来,她望着司空焕离开的方向,一双杏目炯炯有神,招唿远处的小丫鬟说,“俏莲,你去告诉我爹,我找到要嫁的人了,而且这辈子非他不嫁。”
俏莲吓得要去捂她的嘴,“哎呀我的小姐,这可是宫里,人来人往的,一个女孩子家怎么好说这样没羞的话!”
“那有怎么了,我高兴!”上官流莺笑意盈盈,挽起裙摆就去爬树取鞭子,丝毫不顾忌旁人指指点点,急得俏莲都要晕过去了。
宣亦辰远远看见,忍不住笑出来,对司空焕说,“你瞧上官将军的爱女,真有趣。”
司空焕轻声道,“有趣什么,不过是个喜欢胡搅蛮缠的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