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这苏何，从来没安过好心。
问完却觉得掌心一空，残留的水渍被山洞里卷进的风一吹，颇为凉爽。
再一低头，就见丞相大人伸出纤长的十指，正将那白衫做成的帕子展开，随后轻轻擦拭着自己的额头。
那动作和平日一样不紧不慢的，但却似乎多了一份柔和，少了盛气凌人的味道。
“这以后就给你用了，省得天天摆着一张臭脸。”
顾林心情忽然好转起来，嘀咕一句就转身回到巨石边，将刚摘下来的瓜切开，掏着里面的瓤。
闻言苏何原本眉心轻颦，手里动作顿了顿，抬眼便要与她争论，却见她一个旋身大大咧咧坐在石块上，掏出匕首弯腰忙活。
马尾随着她的动作晃到胸前轻轻扫着白衫，分外醒目。
低头间，额上的刘海垂落，光从她身后袭来，将那清秀的脸庞称得朦胧，肩头透出几分清瘦，手里动作却爽利得很，一如她的性情。
顾林收拾完瓜瓤后一抬头，不经意间就与苏何有些呆滞的目光相撞。
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竟觉得他这样有些乖巧。
这气氛似乎还不错……然而，时机却不对。
顾林眉眼当即一沉，“看什么看？还洗不洗澡了？”
苏何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心头略有些气闷，抿了抿唇问：“在哪儿？”
于是顾林终于将洗澡的位置指给了他，还嘱咐他怎么避开那些暗探绕道而行。
苏何不疑有他，带着那一截白衫就去了。
一个时辰后，一身清爽的丞相大人闲庭信步的从山间往回走，手里握着藏在腰间的软剑，剑刃上戳了两条鱼，神色很是清朗。
然而临近山洞却忽然察觉了一丝异样，眉头一紧，当即快步往前。
只见山洞里一片狼藉，顾林刚做好的水瓢碎成了渣滓，就连那巨石上都留下了打斗的痕迹，地上更是沾染了片片血迹……
顾林！
下意识的，他收紧了握着软剑剑柄的手。
忽然身后风声一紧，他回头便击出一掌。
饶是那黑衣人飞快往一旁躲闪，却也被掌风波及，大退几步后撞在岩壁上，身形刚刚一定，连站都不敢站，当即扑地跪倒，忍着嘴里翻涌的气血说：“主子，是我流星！”
苏何眸色沉黑，静静盯着流星。
流星吓得胆颤心惊，忙将鲜血咽下，飞快禀报说：“顾大人无恙，已经被追魂大人接走了，追魂大人比青冥的人晚了片刻到，顾大人似乎早有准备，并未受伤，青冥的人也被追魂大人拿下。”
早有准备？
听到这儿，苏何身上的杀意才总算消减了一丝。
忽然意识到什么，低头看了看那巨石周围，果然不见那鱼脍和野果的痕迹……
这么说她是故意支开我？
片刻后，流星战战兢兢抬眼，张了张嘴想问现在怎么办，却愣是不敢开口。
恰在此时，只见苏何转身，一甩手中软剑，两条鱼随即落地，“回京。”
说着，他下意识掏出那截白衫来想要擦剑，却忽而一顿，将软剑仍给流星，“擦干净，另外，留一批人暗中保护顾林。”
随后将还湿润的白衫收好，放入怀中，大步离去。
连被步子卷起的衣角都带着冷意。
与此同时，顾林正在临阳府衙内听楚歆禀报这几日瘟疫救治的情况。
一旁，追魂与楚怀二人默默立着。
“看起来情况应该已经稳定了，之后只要继续维持秩序应当不会出现反弹。”
听完之后，顾林也总算松了口气。
“那顾大人可否启程回京了？”追魂立刻问。
他是奉命前来保护顾林的，晋帝特别强调过，若遇见青冥的人就设法将顾林救下，但最好不要让对方察觉，只要顾林没有生命危险就暗中尾随。
结果呢。
等他到的时候，顾林已经将青冥的人解决了，他本以为人都死了，正好直接将顾林带回去复命，可等他自报家门之后，顾林却从尸堆里翻出两个还吊着一口气的人来，让他捆好一并带回京都。
如此情形，他还能说什么？
可出了山头顾林便直奔临阳府衙，压根没想要回京的意思。
“大人若是着急可先行回京，不过，那两个敌国奸细可得留下，我还要等着回去让皇上给我做主呢。”顾林不紧不慢道。
追魂……
能将青陵府大祭司的影卫当成敌国奸细，这也是头一出了。
“顾大人不走，我也只能先留下，便请顾大人尽快吧。”追魂只得妥协。
顾林又是一笑，仿佛当真没看出追魂的无奈与急迫，“这瘟疫的事情谁能说得准，总要处理妥当才好回京复命，难为大人了。”
她当然知道那两个人不是敌国奸细，不然，之前留下线索的时候，又怎会特意误导追魂的人，让他们晚了一步到？
还不就是怕晋帝更在意与青冥的联手，觉得因为她一个五品文官失去被青陵府支持的机会不值当，所以不愿意将这事挑明吗？
之前与苏何吵完，她出了山洞后就再次勘查了周边的情况。
好在她师从追影，轻功也算得上一绝，很快就发现两边人马都在朝此处靠近，只是因为洞口隐蔽，周围树木丛生，藤蔓无数，所以才一时没有目标。
于是她才顺便洗了个头，故意借此将苏何引开，免得他与青冥的人撞上身份被识破。
虽然调侃过苏何，但她的打算其实与他的目的不谋而合。
既然斗不过青冥，那只能想办法让青冥在晋帝跟前失势，那两个人到底是不是敌国奸细不重要，重要的是，晋帝能不能认出来，心里会不会因为青冥自作主张而气恼，她又能从那两个人身上查到什么。
而她想要晋帝更偏向她，就断然没有这时候直接回京的道理。
她就是要让晋帝认为她是个不惧危险，一心为公的人，哪怕才刚刚遭遇了刺杀也一定要完成他安排的任务。
而且，还要完成得远远超出晋帝的希望。
这边不是正闹旱灾吗？
虽然之前下了几场暴雨，可对农耕并没有带来什么帮助，很快地面就又干涸起来，眼看着秋季就要无米可收。
那她就打着防止瘟疫复发的名号，顺手解决一下。
“对了，你们最近可有白弈的消息？”
当着追魂的面，顾林直接问了楚歆和楚怀，二人双双一惊，下意识看了追魂一眼，追魂心头也是一跳。
白弈，青陵军统领白云刚之子，竟然与顾林有联络？
这么说暗中搜查顾林所在的第三波人，很可能是白弈的人？
“追魂大人又不是外人，我们同为皇上效命，自然不该有什么秘密，何况，白弈虽然助我良多，但从未左右过我的决定，我心中也坦荡。”顾林察觉三人神色变化，当即解释了一句。
晋帝不是想要青陵府的支持吗？
她虽然不了解白弈身份，但也知道白弈在青陵府一定有着不凡的地位，想来晋帝很快就会知道白弈帮助她的事情。
那么，是不是非得选青冥合作，他自然会去考虑。
楚怀还未明白她的意图，但楚歆却觉得这话似乎是有意说给追魂听的，想起白弈吩咐过此后一切听令于她，便配合道：“已有数日未联络到，若白公子知道公子有难，必定会全力相救的。”
顾林对楚歆的回应十分满意，但脸色却凝重起来，“可知道是什么原因？难道他也出了事？”
楚歆顿了顿，“公子，此事或许与青陵府内部有关，我们不方便查探。”
实际上，从白弈进入青陵府范围内，他们就没有再与白弈身边的暗卫互通过消息了，根本联络不到，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
他们二人本就是白弈心腹，自然着急难耐，可顾林偏又恰好失踪，他们不敢有负白弈嘱托，所以，这才一直在这里一边谨记顾林的吩咐，好好救治瘟疫，一边联络各处暗卫找人。
“怎能不查？”
顾林声音一沉，站起身来望着东边青陵州方向，负手而立，“白弈是我挚友，若他出了什么事，我必定抱憾终身，楚歆留下协助我，楚怀即刻动身前往青陵，不论如何，定要找到白弈。”
话说到这里，已然全无刻意。
她确实早已将白弈当做自己的挚友，是以，更是掷地有声，气势磅礴。
楚怀楚歆一听，心中也顿时涌起一抹热量来，对视一眼后，都在对方神色中看见了认同，当即应声领命，楚怀立刻动身。
然而当夜，追魂与楚歆都各自察觉，临阳府衙周围又多了一股势力，这些人藏得极深，即便偶然察觉了异样，却也根本寻不见踪迹，更无法探知他们的意图。
换句话说，这些人的能力都远在他们部下之上，定然是什么人精心训练的高手……
一个月过去，前往上阳郡救治瘟疫的顾大人终于启程回京，上阳郡及周边百姓官员接夹道相送，纷纷为顾林献上当地的特产，顾林却一样都没收。
原本上阳郡的官员还以为瘟疫之事处理不当，要被顾大人参一本，官位不保，然而顾大人却只是对官员们进行了防疫培训，似乎并没有发难的意思，这送行也就安排得更为热闹。
车队抵达京都这天，满城欢呼。
丞相大人亲自请命相迎。
远远的，顾林就瞧见城门下，一人紫袍金带，面如冠玉，迎风而立。
时至八月，丹桂飘香，秋高气爽。
顾林身穿蓝色白鹇官袍，下车从容行至丞相大人跟前，拱手一拜：“下官顾林，多谢丞相大人相迎。”
丞相大人目光深邃，抬手扶着她的手腕，神色郑重指尖却微微有些颤抖，“顾大人此番劳苦功高，本相先为大人道喜了。”
顾林，又清瘦许多。
话落，顾林抬眸，二人四目相对，竟有些感怀。
似乎……阔别许久。
此后直去皇城，二人一路无话。
倒是随丞相大人前来相迎的礼部官员分外热络，夸赞顾林的话说得简直不重样。
可不得夸么，这满天下，谁还能不夸顾林？
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不但把上阳郡的瘟疫解决了，还顺便把街道修整了，如今污秽物全都统一处理，便是暴雨时节路面也不见积水，皇上已下令各个郡县效仿。
官员们送回来的奏疏满是政绩不说，还都对顾林赞扬有加，纷纷说是经由顾林的提点才得了这般法门，甚至连困扰上阳郡多年的干旱问题都解决了……
是以顾林刚一入奉安殿，便又遭受了百官的注视。
与上次相比，众人脸上惊讶之色不减反增，然而也多了敬重与忌惮。
“微臣顾林，拜见皇上。”
顾林如上次一样，走到大殿中央，对着高台龙座上的晋帝朗声拜倒。
“顾林，你可还记得，上次你站在这殿上对朕说了什么？”
晋帝红光满面，语气高昂，双眼烁烁发光。
顾林抬头，从容不迫道：“臣说要弃武从文，为国家鞠躬尽瘁竭力尽心。”
此言一出，一干官员也纷纷想起这话来。
那时候，还有不少人都觉得顾林是想凭借军功讨个清闲差事混吃度日。
便是晋帝都存了这样的心思。
可如今，所有人都不会再迟疑她从文治国的能力。
晋帝闻言亦是深深点头，“顾林，你做到了，朕说过，你若在文治上能有建树，必定不会亏待你，你且说说，这一次，你想要什么？”
“臣不敢。”
顾林复又低头，但却掷地有声，“臣既然得了皇命，便自当倾尽全力，且臣生而为人，见自己有能力帮助百姓也十分高兴，这份心情便已经是最好的回馈。”
话落，殿中几乎落针可闻。
方才一路上对顾林热络夸赞，各种道喜的官员也不禁有些面红耳热。
他们想到的是建功立业，荣宠加身，可顾林……
晋帝亦是感到意外，看了顾林好一会儿，见他竟当真没有要讨赏的意思后，才忽然扬声大笑，“好，好哇！顾卿竟能有如此心性，实在是我大晋之福！天下之福！”
顿了顿，却又说：“不过……虽然顾卿不贪慕奖赏，可你此去上阳，着实给朕添了许多意外之喜，朕也理当奖赏，既然你一心为公，那朕，便给你更多的机会，从今日起，你便是朕的银青光禄大夫了！”
此言一出，殿内又是一寂。
银青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绶，从三品，相比谏议大夫，在国策方面拥有更大的谏议权。
顾林弃武从文到现在，不足两个月的时间，官位竟然直逼三品？
这，何人不艳羡？
然而艳羡是真，佩服，却也是真。
眼下不仅是慕容炎等人真心为顾林欢喜，就连此前在御书房内，因为喝花酒之事对顾林与苏何针砭相对的大理寺少卿等人，都不禁心悦诚服，直呼皇上英明。
“臣，谢皇上隆恩！”
顾林也跟着行礼，对于官位，她没有拒绝的理由。
“此外，你此行终究劳苦，朕特准你休沐三日，在家好好歇着，其余赏赐之物你也不必推辞。”晋帝又道。
但顾林却抬起头来，神色坚毅道：“皇上，臣升了官职已然心满意足，其他赏赐都是身外之物，于臣而言确实没什么用处，不如留给其他需要的人。”
“这……”晋帝迟疑。
还是头一回见到有赏不要的人，虽然顾林说得真诚，可他当真收回，未免显得小气。
却听顾林又道：“不如，臣跟皇上讨个恩典吧？”
“哦？爱卿直说无妨，只要朕能办到，便一定准了！”晋帝心头松快些许。
然而下一刻，却有些后悔自己答应得这么快。
因为顾林当即跪倒，深深一叩首说：“皇上，如今战事虽停，但臣却发现国内尚有活跃的敌国奸细，此行之前，就曾在京都抓住几人，已交由大理寺审理，而后，此去上阳，更是险些被奸细困在深山绝壁之下断了生机，臣，见过战场的血雨，不愿边关再生灵涂炭，所以断然不能看着那些奸细继续活跃，将我大晋的情报传送回去，臣想恳请皇上，恩准臣协同大理寺卿严查奸细暗网，杜绝后患！”
那敌国奸细，深山绝壁等字样，直直灌入一干大臣耳中。
在场无人不惊，无人不恼。
当即又有几名官员站出来，恳请晋帝彻查，甚至也愿意出力。
“皇上，臣已经在上阳郡抓住了两名奸细，一并带了回来！此刻正由臣的护卫看守着，就在皇城外。”顾林又补充道。
青冥那两个影卫被楚歆的医术吊着命，愣是没死，而追魂，原本想要暗中处理掉，却因为那股神秘势力的干涉，一直没找到机会下手。
所以晋帝此时又怎会不知她说的到底是奸细还是青冥的人？
虽说青冥此前说过他只是去查探，可追魂确实见到青冥的人在攻击顾林，晋帝心头自然是有气，不过，终究还是碍着青陵府的势力，想着顾林既然没事，也就不愿深究。
见追魂迟迟没找到机会，晋帝原本打算等顾林带人回到京都之后再设法转圜，结果没想到，他竟然一口咬定是敌国奸细？
还好巧不巧的，之前就抓到了几个真的奸细？
眼下众臣听闻奸细就在城外，更是纷纷提议立刻押入大理寺审问，生怕有顾林这珠玉在前，他们便越发显得无用。
当真是群情激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