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底也该探透了吧?
宋嘉泉目中划过一丝诧异,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顿了一顿,他又垂下头,帽檐的阴影笼罩了整张脸。
“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住院部后面有一大片花园,里面花木绿植应有尽有,是住院病人散心透气的地方。早晨七八点的时间,病人大多都在等巡房检查,花园内空旷寂静,只有几只麻雀在水泥地上啄食人类吃剩的零食碎屑。
宋嘉泉和盛夏走到青树遮蔽的长椅前,但两个人都无心坐下。
“叔叔有什么事吗?”她重新问。
掌心紧张得出了汗,黏黏腻腻的一层。
宋嘉泉微有失神,来的路上他还在不停回忆那些和沈月娇的过往,只是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岁月不饶人,能记住的,都已模糊了轮廓。
而如今看到盛夏,明知她和沈月娇长得并不是十分相似,却能从她身上捕捉到丝丝沈月娇的影子。他的心隐隐泛疼,一是为年少时错过的感慨,二则是沈月娇的死,他和陈漪身上有推不掉的责任。
心情复杂,他叹了口气,收回目光,心虚得不敢看她。
“听小澜的意思,你在查你父母的事?”宋嘉泉问。
盛夏微微一怔。
这跟她的设想大相径庭。
不过,宋嘉泉这样的问法,意味着他仍旧不知道宋澜的事。
也就是说宋澜还没有消息。
……没消息,至少有一半的可能是好消息。
盛夏心头微松,扬眸,直直看他。
“所以叔叔今天特意过来,是想告诉我一些我感兴趣的事?”
宋嘉泉被她问得如鲠在喉,好半天的,才轻轻“嗯”了一声,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的,但是你先答应我一个条件。”
盛夏顿时警惕,半阖眼眸,抿紧双唇。
如果是跟她的小星星有关,那就免谈!她能查,也会查,查出真相只是时间问题,用儿子交换来的捷径,不走也罢!
似看穿她的心思,宋嘉泉一瞬苦笑,摇了摇头,神色颓唐。
“我的条件是,别怪小澜的妈妈,她……她有自己的立场。”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盛夏有些不安。如果说是因为陈漪偷偷找上门来呛她这件事,宋嘉泉绝不可能抽时间专门跑到医院来找她,而且还穿得这般低调,明显不想被人知道,才做出的乔装。
不敢贸然同意或拒绝,她想了想,说了句:“叔叔,你说吧。”
……
“当夜的情形,具体怎样,我的确不知道,那个时候我一直在书房。后来我知道了,准备出去,又被人左拦右拦。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你阿姨脸色发白,冲进来抓住我的衣袖说,你母亲跳湖了。”
盛夏心里很不是自己,死死咬住毫无血色的唇,良久,才喑哑地问:“然后呢?”
“我们立刻去救人,但救上来的时候,你母亲还是没有呼吸了……”
啪。
一颗眼泪砸在手背上。
她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不觉就紧紧勒住自己的腰身,越勒越紧,下意识想要保护自己。可宋嘉泉的话像万千根针,轻而易举刺穿她这漏洞百出的防御,将她原本就伤痕累累的心,刺得更加千疮百孔。
前著名女影星,双料影后获得者,沈月娇神秘失踪。
这是当年的新闻。
电视不停播,电视屏幕惨淡的荧光笼罩在父女两个人的脸上。她拽着盛天峤的手指,不停摇晃,小小声问:“妈妈到底去哪了呀?”
盛天峤看着电视,满目空旷,一片死寂。
她迄今都记得爸爸的眼神。
是那样的绝望。
双膝一软,像断了线的风筝般,坠去地上。身体倾斜的瞬间,肩膀碰撞木椅坚硬的铁角,疼得她眼泪狂涌,止都止不住。
“妈妈……”
她无声喃喃。
宋嘉泉想伸手扶她,又不敢。
只能无措地站着,担忧地看她。
足足过去了半个小时,盛夏还是那样的状态。
她仿佛陷入魔怔,脑子里有关过去的记忆突然如洪水猛兽,在她的眼前肆意欢腾。那些美好的片段和被追债的日子相互切割,凌厉的碎片被时光打磨成屑,一层一层,洒在她斑驳的心上。
在盛天琪抱走她的前一天,她都还在埋怨父母。
十一二岁的孩子哪里懂得,父母当时的难处。
只知道爸爸生意失败了,大房子换成小房子,小房子换成破房子。
破房子有铁门和铁窗,长时间的,铁门铁窗被敲得咚咚响。
最初是爸爸和妈妈一起抱着她,哄她睡觉。
后来妈妈失踪,就只剩下了爸爸。
而那一天,她还跟爸爸吵了一架。
“都怪你们!要不是你们,我怎么连学都不能上啊!”她哭得稀里糊涂。
原本有很好的前程。
有很多的朋友。
还有她的自尊、骄傲,连同学校内的所有荣耀,现在通通都没了。
天之骄女跌落神坛,心态落差促使她变得荒谬,找不到丝毫曾经乖乖女的影子。
盛天峤不怪自己的女儿。
因为他知道,没吃过黄连的人,不知道它有多苦,更何况女儿从小吃的都是蜜糖。
所以他悄悄联系盛天琪,趁夜色,连夜送走盛夏。
叛逆很久的盛夏那晚似乎有所预感,吵架之后,又扑去爸爸怀中,像小时候那样撒娇,不停蹭他。盛天峤用宽厚的手掌抚摸着她的头发,一直沉默。
女儿没有说对不起,父亲也没有说原谅。
这成为盛夏之后的心结。
坐在姑姑车上,看姑姑慌里慌张开车,急于逃离破房子范围的时候,她好像瞬间长大了。
“我爸爸他……会死,对吗?”她哽咽着问。
盛天琪没有回答,但昏黄的路灯下,能看到红肿的眼眶。
随即,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熄灭,黑色蔓延,毫无尽头。
……
宋嘉泉不知道盛夏到底在想什么,但这样的状态持续太久,定然会出事。他犹豫片刻,决定用另一个话题来唤回她的神志。
有关,凶手的话题。
“你知道景、柳、纪三家,分别以何立足江城吗?”
盛夏毫无生气的瞳仁缓慢移转,好半天的,才看向他。
“什么意思?”
得到这样的答案,宋嘉泉愈发纠结。
盛夏就是张白纸啊!
告诉她,岂不是让她去送死?!
月娇绝对不会原谅他的,他也不会原谅自己!
宋嘉泉快速打消念头,矢口否认:“没什么。”决定要走。
盛夏却蓦然反应过来,扶着木椅站起。起身的瞬间,双腿如针扎般难受,她一个趔趄,险些磕到头。宋嘉泉下意识伸手要帮助她,也就是顿的这一秒,盛夏抢占先机。
她问:“是这三家联手做的局,对吗?”
宋嘉泉瞳孔陡然放大。
她又知道?
“你知道多少?”他要先探探盛夏的底,以免待会他说的,会让她受到刺激。
盛夏垂眸,缓缓道:“我知道的不多,但我有自己的推测。当年江城中有实力做局的,无非是宋、景、柳、纪。而且不会是一家行动,至少两家及以上。原本我怀疑你们四家都有参与,但是……我毕竟在宋家住过一段时间,知道宋家的行事风格如何,那种事,你和阿姨,都不会做。”
宋嘉泉在圈子里出了名的谨小慎微,也是商界谨小慎微还能做大做强第一人。
至于陈漪,虽然盛夏恨她当年间接性害死妈妈,但不得不承认陈漪不是个能做出雇凶杀人分尸这种事的人。
“所以你认为他们都有参与?”
盛夏颔首:“嗯”。而后反问:“叔叔问我这么多,底也该探透了吧?”
宋嘉泉脸上划过一丝尴尬。
他对盛夏的印象还停留在当年的宋静语上。
那么一个不爱说话,乖巧懂事的女孩子,倒跟沈月娇少时很仿佛。
也不知道这些年她经历了什么,变得这般敏锐而世故。
叹了口气,他环视四周,没见到多余的人,压低声音道:“你父亲当年最严重的事,不是欠债,而是有人举报他以盛世为掩饰,盗墓、走私国宝、洗钱这三项。”
盛夏瞬间变了脸色。
一般人听起来或许不觉得有什么,还不如欠债两千万的感受来得更直接,可学过法的人都知道,盗墓、走私国宝,无论哪一种,挨到就是触犯国家法律,是会被剥夺政治权利,判处死刑的。
狠!真狠!
不但要取爸爸命,还要搞烂他的名声!
宋嘉泉又道:“后来我去查过,举报人提供的资料都是真的,我也让人鉴定过部分文物照片,那些也是真的。”
“这就意味着,确实有人盗墓、走私国宝,不过把罪名安在了我爸爸的头上!”盛夏咬牙切齿。
宋嘉泉点头:“不错,正是这样。”
“那,叔叔你跟他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知道他们当中谁有这个嫌疑吗?”
话问得十分直接,跟宋嘉泉多年风格完全不符。他有些抵触,皱了皱眉,但转念一想,这丫头比自己儿子还小,又没在商圈浸淫过,说话不拐弯也能理解。
便也直接回:“景氏老家在陕都,是有名的古都。”
盛夏豁然开朗,喃喃:“那么销售应该是柳家。上次我听宋澜提过,纪家涉灰,这方面洗钱最为容易。”
宋嘉泉提示:“上次因为纪雅诗,小澜找到不少有用的东西,足以牵制纪家。至于景家和柳家,你都有机会接触,看你怎样选择。”
盛夏不免心头一跳。
她险些忘了,宋嘉泉既然能找到医院,那肯定私底下也调查了她。
……自然,也知道她和景枫现在走得很近。
也好,近水楼台先得月。
盛夏微微一笑。
“我明白了,谢谢叔叔。我会找机会拿到实质证据的。”
“……呵。”宋嘉泉一瞬轻笑。
真是一点就透的姑娘。
可为什么阿漪偏偏不喜欢?不能容忍接纳?
因为她是月娇的女儿吗?……
思绪飘得有些选,他略带尴尬地咳嗽一声,说:“你一个单亲妈妈,带着孩子,做事务必小心谨慎。如果遇到麻烦,直接来找我。当初没帮上你母亲和你父亲,是我一辈子的遗憾,这一次,哪怕拼出整个宋氏,我也会保住你的。”
为了月娇。
也为了小澜。
一番话说得盛夏有些头晕目眩,她对宋嘉泉的印象说不上好,但也不坏。所以寄人篱下的那段时间,他们之间更像上下属的关系,宋嘉泉偶尔做出养父的样子,关心她的学习生活,而她则是低头,三言两语,快速汇报。
现在听到他这样说,顿时觉得难以回应。
不过,她相信他说的是真的。
不是因为在宋家住了两年。
而是因为,他的眼神。
宋嘉泉看她的时候,还有提到妈妈的时候,眼神都是愧疚的,更宋澜那想要弥补她的眼神,何其相似。
想到宋澜盛夏的心又狠狠一揪。
没忍住,她还是旁敲侧击地小声问了一句:“宋澜他最近在忙什么?”
宋嘉泉诧异地看她:“你不知道吗?哦也对,你阿姨告诉我的,他临时有事,出国了。”
盛夏抿住唇角没有说话。
发现花园内人渐渐多起来,两人就此告别。
但盛夏在原地又站了片刻。
母亲的死令她心碎,失踪尚能让她怀有一丝希望,死亡却真正告诉她,没有机会了。
没有机会,再看一眼妈妈了。
想到妈妈,很难不去想陈漪。
盛夏突然就明白了宋嘉泉之前说的那一个条件,陈漪确实有自己的立场,她的妈妈在感情纠葛中也不能说完全无辜。只是当年最后一次求救,陈漪一定是用尽了本事挖苦讥讽吧!
否则妈妈怎么会选择丢下她和爸爸,结束生命?
指尖狠狠掐入掌心,她命令自己冷静。
在当年真相面前,陈漪的事,可以往后放一放。
毕竟陈漪最多算过失杀人,而那三家,才是真正吃人不吐骨头的嗜血恶魔!
……
“夏夏,你在这里干什么?我找你很久,你也不接电话。”
景枫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盛夏顿时散去眸中戾气,轻轻浅浅地望着他。
“突然心口闷,出来透透气,”她唇角噙笑,低头,自然而然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好几个未接来电,吐了吐舌头,“不小心按到免打扰模式了,哥,不好意思。”
景枫淡笑,摇了摇头,伸手放去她柔软的发心,揉了揉。
“出院手续办好了,我送你和小星星回家。”
回到家后,盛夏快速琢磨出后续计划,也给自己拟定了一个完美人设。
万事俱备,只等景枫提带她回景家,见他那些冷漠的“家人”。
宋澜失踪第十二天,景枫试探盛夏的意思。
对于“订婚”,景枫现在很矛盾,一方面担心盛夏心里仍在念旧情,一方面又不愿放弃眼下的机会。
他很清楚,机会这种东西,过于虚无缥缈,有一次,很大程度上不会有第二次。
想不到盛夏却痛快答应了。
像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些事般,笑得楚楚动人。
怎么做到几天中调节成这样的状态?景枫隐隐不安,担心她物极必反,对他提议的答应也是装出来的开心模样。
少不得再次试探,但末了,他又找不出丝毫破绽。
“没有破绽,就是破绽。”
他忽的想起宋澜曾经说过一句类似的话,摇摇头,敛回神思。
心中自言自语道,既然无事,便不要去惹事,否则无中生有,得不偿失。
感情本来就是很自私的。
他承认对宋澜和盛夏都有所设计,但若不是他们二人的关系已濒临破裂,他也不会越过那条线。
宋澜照顾不好她,但他可以。
他很自信,也感觉得到盛夏对他的依赖,甚至小星星,也开始习惯他的存在。
又过去五天,正好月底,逢周五,是景家最热闹的日子。
景世华、景臻、柳淑珍、景洋,还有景臻和柳淑珍的两个儿子,都在。
盛夏穿一条白色荷叶边长裙,腰间配一串红色细珊瑚珠,头发简单挽起,鬓边垂下两缕碎发,显得温婉又大方。配上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好久的淑女笑容,丝毫找不出当年被流言奚落到落荒而逃的狼狈影子。
但景家人都知道她的底。
对景枫要想操办的订婚宴不关心,对这“女朋友”,倒关心得很彻底。
知道她是盛天峤的儿子,景世华的眼神就没有简单过。
“哎呀,真是大美女!刚我就听那几个佣人在说,盛小姐比电视里的大明星还漂亮呢!难怪我们三弟那么喜欢。”柳淑珍足足扫视了她三遍后,拉过她的手,阴阳怪气道。
景世华的原配苏秋,也就是景臻的生母,近两年身体不好,待在老家静养,因此身为景家大儿媳的柳淑珍,就担起了接待客人的责任。
盛夏将柳淑珍话里的意思听得一清二楚。
讽刺她是个靠脸上位的,还讽刺景枫是个看脸肤浅的。
但她仍然笑得温婉。
白皙细长的手指探上自己的脸,她摸了摸,妩媚的眼眸里流淌出两分娇羞,顺着话道:“姐姐真会夸人,把我这小门小户出来的,说得跟天上的花儿似的。”
柳淑珍立刻挑了唇笑:“盛小姐这可就是在开玩笑了,谁不知道你是盛天峤的女儿,想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