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奎妮至今还记得格拉斯曼曾在死前对她说过的话。
他说,人就是这样，生活就是这样，生命就是这样。
他说,人在这世上走一遭，总不是只有快乐和幸福,经历过苦痛的生命才是完整的,经历过苦痛而又能战胜它的生命,则是完整而又坚韧的。
他说他相信她就是这样的。
可奎妮觉得自己有点辜负格拉斯曼的信任。
因为,奎妮不认为自己经历过什么苦痛。
即便踏遍宇宙寻找方法救回肖恩的那几年,奎妮也不觉得有什么苦。这是她甘愿做的事。
从阿斯加德返回地球后，奎妮真的老老实实跟着史蒂夫和娜塔莎出了两次任务，还定时定点地参加了一个月的“新学员培训”，乖巧听话得让史蒂夫和娜塔莎都一脸担忧。
被约谈的奎妮很无奈，为什么她这么难，太听话也要被“留堂”教育。
娜塔莎和史蒂夫对视一眼,娜塔莎率先开口道：“我想,我欠你一声谢谢。”
“不用谢。”奎妮说,“我知道自己不会死才去的。”
娜塔莎轻笑，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真正的感激记在心里就是。
史蒂夫说：“你……”
奎妮说：“我明天就回圣何塞了。”
娜塔莎和史蒂夫都一愣。
半晌，队长问：“你想好了？”
奎妮点头，笑眯眯地：“肖恩都等我好久了。”
两人没有说话。
奎妮说到做到，第二天真的只身离开，去了圣何塞。
医院门外仍是人来车往的熟悉模样,一条长椅安静停留在门口。
其实哪怕不回来，不管身在何处，奎妮随时都能看到肖恩在做什么。
就像此刻，她知道他正在手术室。
所以奎妮径直穿过医院大厅,走进电梯，熟门熟路地来到一间办公室门外。
奎妮看了一眼门板上“院长办公室”几个字。
她屈指敲了敲门。
听到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奎妮推门而入。
一切似乎都没变。
奎妮没说话，默默走到靠墙的沙发旁，在自己从前的老位置上坐好。
老院长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注意力重新回到手头的工作上。
一老一少都没有立刻开口，却自有一种默契。如同从前一样。
直到安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院长忙完自己的工作，合上文件，抬起头。
一老一少相视而笑。
有一个人类作家说，没有人会完全了解另一个人，妻子无法完全了解丈夫，父母无法完全了解孩子。也许这就是上帝存在的缘由——它能了解一切。
可是上帝真的了解一切吗？
他对她最大的错误，就是以为她是可以妥协的人。
他错了。更何况是以肖恩为代价的妥协。
她之所以接受他的交易，只是为了格拉斯曼。如果肖恩回来发现格拉斯曼死了，他一定会伤心。她舍不得他伤心。
从一开始，奎妮就没想过真的让格拉斯曼死掉。
她一早就在老院长的灵魂上加了保护魔法，就算没有跟臭老头的交易，她也会想办法救回格拉斯曼。不过既然她家老头愿意“帮忙”，她当然不会拒绝。
这也是为什么格拉斯曼并没有失去对她的记忆。
至于肖恩。她从未想过退出他的生活。
她花费四年时间，踏遍宇宙，只是为了重新找回他。怎么可能在最后一刻放弃？
她要找回的是她的肖恩。那个与她一起生活，会与她一起坐在医院门前的长椅上看夕阳，跟她一起吃枫糖浆煎饼，心里特别特别喜欢她的肖恩。
如果回来的不是这个肖恩，她会宁愿杀死他，也不会让他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在最后一战后，她的翅膀由黑变白。
这是老头的另一个错误。
他以为她是天使。
但是他错了，她从来都是一个恶魔。
不懂妥协，不懂成全，不懂宽恕，更不懂自我牺牲。
“我以为你会更早一点出现。”格拉斯曼看着她开口道。
奎妮说：“还有一些事要做。”
老院长没问什么事。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奎妮纳闷地看着他：“什么怎么办？我来这里当然是找肖恩啊。”
老院长略显迟疑，但最终只是“嗯”了一声，说：“去吧。”
奎妮临出门之际，老院长突然又在身后叫住她。
奎妮回头。
老院长眼眶湿润，面上却有笑意。
老人唇角颤抖，尽力控制着情绪，试了几次才成功开口，声音有些哽咽。
他说：“我见到她了……我的女儿。”
奎妮静静听着。
“我想，应该是她。她，原谅了我。她说她知道我爱他，她也爱我。那件事只是意外，并不是我的错……”
老院长泪流满面。
奎妮说：“你需不需要我……”也许有点难，但她愿意试一试。
老人却摇头：“谢谢。但她想让我放她走，她已经获得宁静。”
奎妮想起，格拉斯曼上次临死前也祈求她放他走，可是最后她还是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将他重新带了回来。
“对不起，亚伦。”奎妮轻声说，“我应该提前问问你，你愿意回来吗？”
老院长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这个总是一意孤行的小恶魔会突然道歉。
小恶魔也懂得替别人考虑，尊重他人的意愿了。
老院长笑意慈祥：“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在这里，我不回来还能去哪呢？”
奎妮放下心，转身欲走。
身后又幽幽传来老院长的声音：“不过这种事，下次记得提前问。”
万一我不愿意，你还能把我重新送走咋地？
*
肖恩这几个月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消失了四年，与地球上同时消失的一半人一样。
对留下的人来说是四年，但对于消失的人来说，像只是一瞬间。
重新回来那天是一个傍晚，他蓦然出现在医院门口的长椅前。
周围一片嘈杂混乱，肖恩看看前面，又低头看看自己的指尖，觉得像是缺少了什么。
他一转头，看到最后一抹夕晖晚照，静静铺陈在天际尽头。
肖恩不知道为什么，那天他在医院门前的长椅上坐了很久很久。
他询问同样消失过的梅伦德斯医生，有没有一种仿佛丢失了什么的感觉。
梅伦德斯医生说他们丢了四年的时间，一开始略显不适应是正常的，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可肖恩觉得，过了一段时间，那种奇怪的感觉仿佛更强烈了。甚至每次他吃早餐时，拎起装满枫糖浆的瓶子时都会愣很久。
有时候他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会莫名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可不是这样，又应该是什么样呢？
他不知道。
他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从原来的旧公寓搬离，一个人却租了有两个房间的大房子。
头脑中有时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却又什么都抓不住。
不止如此，除了这些，他还会碰上一些奇怪的事。
有一次他不小心将弟弟史蒂夫送给他的玩具手术刀弄丢了，他找了所有地方，仍是没有找到。
正当他焦躁不安时，一回头，看到那把对自己无比重要的手术刀正安然又显眼地停放在办公桌上。
肖恩很确定，他早已经将办公桌的每一个角落都找过了。
还有一次，他下班时一时走神，在公交车上坐过站。
正当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公交亭，一只棕色的胖猫突然跳到他面前，冲他叫了一声，然后转身往前走去。
他站着没动。
见他没有跟上来，胖猫又站住回头叫了一声。反复三次之后，肖恩终于确定，这只猫是要给他领路。
他鬼使神差地跟着那只猫走了。
而那只棕色的胖猫居然真的把他带回了家。
肖恩每天下班后都会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坐很久。他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而且有足够的耐心。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在等一个很重要的人，却不知道这个很重要的人是谁，又为什么等。
两个月后他公寓对面来了一个邻居，是一个叫莱拉的女人。肖恩对她还有印象，她曾经是他旧公寓时的邻居。
显然莱拉也记得他，惊喜地说他们好有缘。
肖恩没说什么。
一周后，莱拉说她发现他的房子里进进出出只有他一个人，如果他还有空房间，他们可以合租，这样可以省一部分房租。
肖恩拒绝了。
莱拉耸耸肩，说好吧。
肖恩是在拒绝莱拉合租建议的两天后见到奎妮的。
那天是一个下雨天。
他没有带伞，从公交站点走到医院的短短一段路，额前的头发渐渐被沥沥雨点打湿，沉甸甸地坠在额角，让他白皙的脸颊显得更多了几分清俊。
湿润的空气闻起来像浓甜的枫糖浆。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踏进医院大厅的前一刻，停下脚步。
就那么转过身，站在医院门前的细雨中。
心里有一种，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的奇怪预感。
先是救护车的尖锐叫声划破空气，接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撞破雨幕，一路急冲过来。
急救人员忙而不乱地从车上抬下一位昏迷不醒的病人，是一个年轻的女孩。
眼前的情景在肖恩眼中变成如同电影画面般的慢动作，他看到急救人员的嘴唇在动，他知道他们在说话或者大叫，但是他听不到。他耳边只有淅淅沥沥的雨落下的声音。
他扭头看向被急救人员推着经过他身边的女孩。
如同雨雾中的梦境，他恍惚看到平躺在担架上的女孩慢慢睁开眼睛。那是一双美丽的绿色眼眸。美丽又熟悉。
他们的目光隔着重重雨幕在半空中相遇。
肖恩想，这一定是他见过最漂亮的颜色，如同初春枝头第一抹被风吹醒的新绿。
有一个人轻轻撞了他一下，放慢的画面消失，雨声被嘈杂人声遮住，一切恢复正常，急救人员推着病人从他身边快速通过，走进大厅……
理智告诉肖恩，有时我们觉得眼前的人和事似曾相识，仿佛过去某个时间已经经历过，这种生理现象只是人体大脑偶发性的存储失误或信息处理不对称。
但他脑海中仍然不停浮现那双熟悉的绿色眼眸。
他强烈的觉得自己应该想起些什么。
那双绿色的眼睛是谁？
他觉得缺少和丢失的东西是什么？
……
焦灼的情绪开始随着更密了一层的雨线一起漫上来。
如同陷入死胡同的小兽，肖恩不知所措地在原地踱了几步，他知道自己正在失控的边缘。他抬起手，自我安抚地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以前史蒂夫总是这样安慰他，可是除了史蒂夫，好像还有一双温暖的手，也能在这样的时刻带给他安慰。
可是他想不起来了。
为什么他想不起来了？
他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所有发生的事，见过的人都不会忘记。
凉凉的雨点打在脸上身上，他越来越慌乱，整个身体几乎都因为压抑着什么情绪而明显颤抖起来。
想起来，想起来，想起来……
抚摸头发的手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变成用力的敲打。
为什么想不起来？他要想起来，很重要，很重要……
“肖恩。”
随着身侧突然响起的声音，一只温暖的手伸过来，熟练而理所当然地拉住他的手。
肖恩刹那间安静下来。
肖恩不确定，那一个瞬间，天空中的雨滴是不是也跟着停顿了一下。
他回头。
是那双他一直寻找的淡绿色眼眸。
雨幕散开，一切仿佛都在一瞬间变得豁然开朗。那些焦灼、恍惚、不解都不见了，缺失得到填补。
这个散发着枫糖浆气味的雨天成为他人生的转折点——转回四年前那个同样的下雨天，可又与四年前的那个雨天不同，因为他们不是往回走，而是继续往前。
肖恩看着两人交握的手，过了很久他才惊奇地发现，他们两人站着的这一小块地方如同撑开了一把不存在的雨伞，雨滴落下，在他们头顶自动消失。
但是他的惊讶并没有自己想象中强烈，似乎这是很正常的事。
肖恩低声问：“我是在找你吗？”
“你希望是我吗？”奎妮反问，眼睛直直望着他。
那双漂亮的绿色眼睛，此刻如同雨水落湖心。
肖恩看到，她脚边还跟着一只棕色的胖猫。是那只给他领过路的猫。
猫咪严肃地仰头望着他，仿佛刚才问出问题的是它。
没有等他回答，奎妮歪了歪头，坏笑着说：“也许你抱抱我就知道了。”
她的漂亮眼睛闪闪发亮。
肖恩不知所措地看着她，耳垂都红了，因为紧张，也因为别的什么他不懂的情绪。
奎妮笑得更开心了，真的一下扑过去，双臂牢牢抱住他。
这是她的肖恩。她认得出。
肖恩吓了一跳，身体僵直地一动不敢动，长长的胳膊微微抬起，不知道往哪放。
他刚才一直站在雨里，外套冰凉潮湿，但是奎妮一点也不介意。她的脸颊在他胸前蹭了蹭，整个人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肖恩，”她轻轻说，“我很想你。”
肖恩松弛下来，手臂也慢慢收紧，抱住她。
我也很想你。
在我不知道你是谁，甚至不知道你的存在时，我的心就在一刻不停地偷偷想念你。
……
奎妮愉快地晃了晃脚。她又像以前一样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等肖恩下班了。
一阵劲风拂面，时间如寒冬被冰冻的河流，停滞不动。
奎妮抬头，果然见路西法和张着两只大翅膀的阿曼纳迪尔站在面前。
“你想好了？”路西法看着她。
其实路西法私心里并不希望奎妮和肖恩在一起，但如果这是她的选择，他尊重。
奎妮奇怪地看看他：“想什么？”
你们一只天使，一只恶魔，大老远跑来就是问这么莫名其妙的问题？
路西法哑然。大概在她看来，她和肖恩在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根本不用特意去想，更不存在选择。
“如果老头来找你……”
奎妮不在意地一笑，打断他：“我等着他来。”
奎妮并没指望夏洛特能绊住老头多长时间，所以，她在肖恩和格拉斯曼身上都加了保护魔法，而且是直接与她性命相连的保护魔法。
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除非她死，否则也不能伤害他们分毫。
路西法说：“乐观点，我对母亲折腾人的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
奎妮：“……”
阿曼纳迪尔：“……”
路西法透过手术室的玻璃门望了望里面静止不动的肖恩。
“他想起你了吗？”
奎妮笑了笑，说：“想不想起都没关系啊，我们会有新的回忆。”
上次洛基告诉她肖恩不记得她时，她说，他会想起来的。
这次她说，没关系。
大约她不是不会妥协，只是只对一个人妥协。
过去那些记忆，他能想起来当然很好，如果想不起来，他们就创造新的回忆。反正他们还有很多很多时间。
大魔王终于是有点吃醋了。
真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更惨的是，他家这桶水没泼出去之前，也没在他这待过。
**
三个月后，还没等到奎妮归队的火箭浣熊从宇宙深处打来视频电话。
透过屏幕，小熊双手环胸站在椅子上，小动物一样浑圆的大眼睛里满是深深的谴责与失望。
奎妮说肖恩的年假老院长批准了，她要先陪肖恩过完假期。
小熊马上说：“你可以带着你家属一起来呀。正好我们可以去萨卡星，人证都有了。”
奎妮眨眨眼：“还可以带家属啊？”
火箭浣熊挠头：“可以……吧。”
好像没有规定不能带家属。
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好像什么规定也没有啊。
奎妮想了想，以她现在的能力，保护肖恩肯定没问题，去外太空度假，听起来挺不错，便高高兴兴答应下来：“好哒，那一周后见，你放心，我到时候会保护好肖恩和你们大家的。”
小熊：“……”
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哪里有些不对？
不管了，得知奎妮要携家属“到岗”，火箭浣熊立刻化身小喇叭，将这一好消息广播给了所有人。
于是，一周后，奎妮带着肖恩登上熟悉的飞船时，发现索尔和洛基已经哥俩好地在船舱里坐好了。
奎妮：“你们很闲？”
索尔&洛基：“我们也决定休个年假。”
火箭浣熊兴奋欢呼：“我们先去萨卡星怎么样？我们打赌赢了，我都等不及想看看那个宗师老变态下场角斗的场面了！”大笑着指指肖恩，“人证都带齐了！你们不知道，上次我们去多威风……”然后巴拉巴拉巴拉，开始讲述他们上次的冒险经历。
奎妮不理这些幼稚的老男人，拉着肖恩走到飞船窗边，一起看窗外的宇宙星河。
“萨卡星的人只会打架，一点都不好玩，如果你不喜欢我们可以不去。”
肖恩牵着她的手，在她瞳孔中看到比宇宙星河更明亮瑰丽的浩瀚。
他说：“我想去。”
那些你经历过的事情，我想试着了解。
“好。”奎妮怎么可能拒绝他，笑眯眯地，“然后我带你去赛托星，那里有一种野果，很甜很好吃，我带你去吃果子。”
“好。”
“然后再去矮人星看艾崔。他是一个像巨人一样高的矮人，很会铸造兵器，索尔的斧头就是他铸造的。”
“好。”
“接着，我再带你去看我的雪兽朋友，它们的皮毛像雪一样白，还会制造幻境。”
“好。”
奎妮笑着挠了挠他的掌心：“你怎么只会说好？”
肖恩觉得掌心有些痒，但还是忍着没有缩回手，乖乖张着让她挠。
奎妮还仰着头等他回答。
肖恩认真说：“跟你一起，去哪都很好。”
奎妮就撑不住了，拉着他的手，轻轻往上一跳，在他嘴上亲了一下。
整个宇宙的星光都在他们身侧。
肖恩抿了抿唇，脸红了。他其实现在对这些已经不怎么惊讶了，因为奎妮总喜欢这样。
嗯，他也喜欢。
不远处看似毫不注意，其实眼角余光全在这边的索尔、洛基等人：咦~~~~~没眼看……
……
萨卡星。
统御着一整个星球，正喜气洋洋看角斗比赛的宗师，突然打了个喷嚏。
天凉了，那个赢他赌约的小丫头不会来了吧……
——-————完———————
作者有话要说：终于赶在春节前更完啦，感谢追到最后的小可爱们！
咳，大概率是没有番外，完结在这里就挺美好啊（绝对不是我为自己懒找的借口……
下一篇不确定会写哪个？专栏中那三篇预收我都写了大概万字的开头，你们想看哪一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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