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贺兰瓷见过的陆无忧家人有限, 相处比较多的也只有妹妹花未灵,但小表弟周宁安闹腾的日子里,她还真感受到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周宁安读书不行, 但嘴皮子利索, 虽然每每被陆无忧教训得吱哇乱叫, 仍然屡败屡战, 死不悔改, 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刀枪不入的味道。
其实还挺令人佩服的。
贺兰瓷不由思忖道:“所以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么?”
陆无忧略微感觉到被冒犯:“我要是像他这样,小时候早被打死了。”
贺兰瓷:“……嗯!?”
他到底什么环境长大的。
陆无忧颇有些遗憾道:“这小混蛋一看就是小时候没被揍过,将来……”
“……?”
陆无忧清了清嗓子道:“没什么。”
晃州在北边, 但又更接近西北, 地势低洼, 四面有山, 所以反倒没有上京那么严寒。
义勇帮最后还是答应了陆无忧的条件, 兴许也是光劫掠这地方更加穷山恶水, 若能平平稳稳安居乐业, 其实许多人也都未必想当匪。
破土动工那日贺兰瓷还去看了。
她换了条深色的袄裙,脚底是淤泥浅滩,绣鞋大抵会被弄脏, 不过她也不甚在意,远望着成群结队的人热火朝天开干,冬日里喊声震天, 互相吆喝着干活的模样, 观之还有几分莫名震动。
在上京自然是见不到这幅画面的。
陆无忧也踏步过来道:“以银酬工的, 我给的还颇为丰厚,自然比强令徭役更让人有动力,而且等开春了, 春耕时可一日一轮换,尽量不妨碍他们务农。下泥水也是等到三四月份天暖之后。”
周宁安正扯着那位姓程的吏员指指点点。
贺兰瓷又看了好一会,才道:“我都没想到你会做这么多。”
陆无忧道:“来都来了。我不一向是既然做了,就尽量做好。”
贺兰瓷点了下头道:“你这点,还蛮讨人喜欢的。”
陆无忧慢悠悠道:“讨谁喜欢?”
他问的直白,贺兰瓷愣了愣,微妙有点羞窘,继而道:“大家都喜欢认真的人。”
陆无忧瞥了她一眼,又轻轻缓缓地笑了。
因为偏远,晃州收到上京的邸报往往需要很久,好在陆无忧自有收消息的渠道。
得知贺兰谨已经病好,顺利前往益州,贺兰瓷松了半口气。
两月已过,萧南洵从太庙祭祖回来了,沉寂了一会的群臣又开始故态复萌,上谏要求圣上早日立下太子,尤其听闻大皇子妃还诊出了身孕,更是令群臣激动——在皇位更替这件事上,最怕的便是君王无后。
本来因为益州一案,丽妃和二皇子一系大受打击。
之后的京察里,吏部尚书与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显然也都对二皇子并无好感,又削裁了一部分二皇子的党羽,剩下的也都夹紧了尾巴,不负当初的嚣张。
好像大局已定。
然而圣上仍拖延着不肯下旨,二皇子回来后,居然又以他祭祖有功,赏赐了好些东西下去,令群臣都一时摸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最惊人的消息莫过于,丽妃再次有了身孕,她已经年近四十了,可见确实圣宠不消。
局面似乎又显得有些扑朔。
贺兰瓷看完,有些惊愕:“圣上居然真的这么……”
陆无忧颔首道:“做皇帝也未必自在,能想让哪个儿子即位就让哪个儿子即位。当然,萧怀琸犹豫不光因为他宠爱丽氏,也因为他不想自己在位时,让萧南泊做大。话说回来,做个昏君说不定会比较快乐。”
贺兰瓷还是默默祈祷无论如何不能让萧南洵即位。
他们的日子还是照常要过。
青莲教相对来说晃州这几个匪帮里比较棘手的一个,因为没有固定据点,教主故弄玄虚,装神弄鬼,是个隐于地下的帮派,官府想捉,百姓还会帮着阻拦遮掩,钱财都被骗尽了,仍不知悔改,还觉得死后能在阎王那里换取富贵,实在荒唐极了。
有些鳏寡孤独的老人家,一把年纪辛辛苦苦种地赚来的一点买命钱,都被骗净,最后凄凉惨死。
但是与之对应的,青莲教也是最富庶的,据说教中除了教主,还有什么八大金刚,十大护法,不少富户暗地里都与之有勾连。
陆无忧派人潜进去,费了月余功夫,才大致摸清楚构成,捉人不难,难的是怎么让被骗的人清醒。
好在,恰巧青莲教每月都要召集大批教众,举行一次神赐仪式,内容大抵是临显神迹,给教众赐福,顺便收取上供钱。
贺兰瓷这次也很意外:“还要我去?”
陆无忧道:“对,不过你不能只看戏了。”
贺兰瓷疑惑。
陆无忧扯着她过来,然后盯着她的脸看了一会。
看得贺兰瓷都发毛了,眨着眼睛怔怔问他:“我脸怎么了?”
陆无忧方才伸指摸了摸她的脸蛋,光洁细腻,毫无瑕疵,精致得像天工造物,但也因此,总有种疏离高冷,不可触碰感,只是近来面对他时,越发不设防,就显出了几分柔软可欺。
“没怎么,挺好的。太好了,所以我给你准备了套衣裳,可能有点冷,不过我会渡内力给你。”
与其说是衣裳,倒不如说是一条层层叠叠轻纱拥成的织物,虽然躯体是都遮掩住了,但总觉得好像也没穿什么。
贺兰瓷穿好后,发现他还准备了些银饰珠宝,全是水色或灿银,闪光粼粼,光是从她头顶上坠下的珠链就有两三条,颈项、手腕、耳垂上也有对应的饰物,像是一整套头面,但色泽也太轻飘了,根本压不住,也不够庄重。
她嘀咕着,觉得陆无忧这什么莫名其妙的爱好,继而又有点担心,他找木匠打了新床,但至少目前还没送来。
等她全部换好后,陆无忧进了内室,果然一怔,眸光闪了闪。
贺兰瓷有些警惕地立正站好。
陆无忧一步步朝她走来,指腹轻托起她颊边摇晃着垂下的银链,眼眸也浅浅低垂了道:“还真适合你。”
“这也太……”她纠结着,脸颊微微泛红,“奇怪……”
她话没说完,陆无忧已经又蹭了蹭她未着口脂的唇,道:“很像个圣女。”
贺兰瓷:“……?”
陆无忧语气平静地口吐狂言道:“让人想玷污。”
贺兰瓷就知道:“早……”她顿了顿,含糊道,“早被你玷污过了。”
陆无忧挑起眼眸,舒展地笑,忍不住在她颊边亲了一口,道:“我随口胡说的,让你穿成这样当然不是因为我想看,是因为刚好有需要。”
贺兰瓷怀疑道:“真的不是因为你想看?”
“好吧……不光是因为我想看。”
青莲教此次的神赐仪式在一个山坳处新搭的祭台上,夜半入场,神秘且寂静。
教众们早早举着火把,等在台下,等着今日的神迹和教主的赐福,忍不住心怀期待,以往每次的神迹都是那么的令人惊诧,更让人相信他们教主就是天降的神明!
约莫等了一刻,身着玄色道袍的教主缓缓从虚空中现身,他头戴金冠,手持一柄禅杖——打扮得相当不伦不类——台上四周也燃起了火焰,映得他仿佛人都在发光。
他低声吟诵,张开双臂,手中莫名多出了两团火光,火光摇曳间,他双手一抛,众人仿佛听见了电闪雷鸣。
下一刻,他将布盖在了面前的一块石头上,挥舞着禅杖,口口念念有词,仿佛在使用法力一般,不一时,他揭开了那块布,只见里面金光灿灿,竟是已经点石成金!
台下的教众不住发出惊呼声。
就在这时,空中突兀地响起了一声轻笑。
突兀,但是清晰。
立刻有人大喝道:“是谁!谁在造次!”
有个蒙面的黑衣人真的从虚空中踏步下来,足尖点在祭台边缘,随手一抄,就把刚才点成金的金块举了起来,掂量了两下,火光中有人看见那金块底部似乎颜色不太对劲。
来人手上一翻,金块上部的一层金箔剥落,露出底下的石头,他微笑道:“收了这么多的孝敬,怎么连块真金都舍不得用。”
青莲教教主脸色微变,大喝一声道:“这是恶鬼派来的邪魔!故意破坏我的神迹,快抓住他!”
谁知道对方身形若游鱼,根本半点不受影响,反倒是上来抓他的人,一个个栽倒在地。
他重金聘请来的那些护卫使劲全力,却连他的袍角也难以碰到。
来人继续慢条斯理道:“还有你刚才那招。”他一脚踩塌了祭台的一块踏板,抬手拎了个人上来,只见那人手里拿着一圈环绕他周身却又极薄的铁片,来人抓着铁片随手一震,只听一阵仿佛电闪雷鸣的声音响起,正是刚才的声音。
台下教众也是一惊。
来人最后竟飞到了青莲教教主的身边,一把扯下了他手上的皮套,随后翻出火折子,在手上点火,竟也变出了一团火光来:“事先戴了隔绝的皮套,又涂上特殊的油,是能短暂造成燃火之效,还有什么,让我来想想……总归全是骗人的把戏,比起做教主,感觉你倒更适合去戏班子。”
青莲教教主吓得倒退一步,已知对方来者不善,但周围这么多教众看着,他自不可露怯。
“是邪魔在胡言乱语!妄图搅扰视听!今日之仪式恐难完成!众人快速速退去!”
说完,他就想撤了,却被人一把拎住了后襟,还提了起来。
“你这邪魔外道还想跑?”
来人温柔笑道:“我今日来,正是为了铲除邪魔外道,败坏我教名声之人,区区青莲教只会些雕虫小技,蒙骗无辜百姓,也敢称之为正教。”
众人:“……?”
“妖言惑……”青莲教教主的话还未说完,就被扼住了颈子。
来人随手往高处一指道:“那边便是我教的圣女。”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高处的山崖上,立着一位洁白盛装,裙袍如云雾云朵,任谁看了都只会觉得是天人的女子,她身上似乎还缀满了仙气飘飘的饰物,隐约可闻泠泠作响,在淡淡皎洁的月辉下,她更似一道幻影,可幻想中似乎也想象不出这般的美丽。
“是神迹啊!”
“这才是神迹啊!”
贺兰瓷紧张无比,努力稳住身形,连眨眼都尽量少眨,还有点担心被认出来,但她一般只在原乡城的府衙里露面,这边青莲教的教众来自晃州各地,未必都见过她。
就算见过了也未必确定是她,毕竟陆无忧不止让她换了一身衣服,还亲手给她妆点了。
不过,她也没想到,自己的脸居然还能有这种用途。
“不过我怎么想起陆推官的夫人……”
“那是谁?你胡说吧,这分明就是圣女!”
陆无忧则在众人的惊呼中继续道:“唯有邪魔外道才会要求他人上供大量的金银钱财,以换取虚无缥缈的许诺。真正引人向善的正教只会告诉你,若想过上好日子,便只能依托自己的双手努力,依附不了别人。善有善报,恶有恶果,天道有轮回,此为正道,若有投机取巧、偷懒耍滑者,又怎能称得上正。”
但光是说这话,大抵也是很难让人轻信的。
陆无忧手上一用劲,倒提着那个惶惑的青莲教教主道:“你们还想看其他神迹么?我倒是也能表演。”
毕竟他五岁就会用教里的机关变戏法哄妹妹了。
贺兰瓷觉得她和去看戏也没什么区别,还顺便看了一场陆无忧的表演。
只是穿这么一身珠翠琳琅站了半天,多少还是有些累。
被陆无忧从山崖上接下来,回去的马车上,她就忍不住想拽扯掉,结果被陆无忧拦住,道:“这么急做什么?”
贺兰瓷道:“可是很累赘。”
她还很困。
陆无忧眸光在她沉甸甸的脑袋上扫过,这姑娘好像对自己这么打扮有多好看完全没点数,甚至还歪着视线向上,一副很无奈的表情。
可或许就是这样,才日渐真实。
陆无忧轻叹道:“算了,我帮你拆。”
“哦。”贺兰瓷点头,“你轻点,有的勾到我头发了。”
陆无忧动作很轻地帮她拆发髻,一根根仔细地取下,像在做什么细致的活,她仰脸看他,眼睛眨眨:“青莲教算解决了吗?”
“不算解决,这种教派根深蒂固,跟洗脑似的,治标不治本,总有百姓会去信。”
随着他轻柔的动作,贺兰瓷乌润的长发也一点点倾泻下来,流坠到他的指间:“回头找两个戏班子,去晃州各处街面上演演,告诉百姓全是假的,另外……既然来了那么多生员,不妨再开个书院,让出工出力通河修堤的百姓子嗣可以免收束脩去念,不一定要学四书五经那么深,至少认字识字,能读能看,看得懂朝廷下发的公文,知道几条紧要的律令,免得平白被骗。”
——他们遇到的案子里不少是这样,不识字的百姓被骗着按下手印,给富户为奴为马,或是被忽悠着低卖祖田,还无处伸冤。
虽然嘴上说着是为了让他们俩的日子舒坦些,但陆无忧实际上做得还是能让老百姓的日子好过点。
他在翰林院时,至多是看看往来的公文,并没有那么多实践的机会。
贺兰瓷鬓发上的钗环慢慢被陆无忧拆干净。
她仰首时,视线恰好能落在他低垂的眉眼上,贺兰瓷也逐渐轻松下来,又想起了那桩自寻烦恼的念头,虽然陆无忧的指责很莫名其妙,但她好像也不是完全没理解他的意思。
“陆霁安……”
“叫字不要带姓,那和连名带姓叫有什么区别。”
他要求还挺多。
“霁……安。”
“而且……”陆无忧用微妙的口吻道,“你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他要求真的很多。
贺兰瓷犹豫了一下道:“无忧……”
陆无忧又道:“瓷瓷,你可以尝试一下叫叠字,会显得更亲昵。”
贺兰瓷道:“……你还让我说话吗?”
陆无忧勾起了唇角道:“好,你说。”
她定定看着他,他给她拆钗环都拆得心情很好似的,不说话眼尾也弯着,带点笑意,轻轻浅浅的,可又格外的令人心头弦动。
她其实是很想夸夸陆无忧的,觉得现在的他特别好,比在上京时的那个还要好。
甚至他忙得脚不沾地,回府衙很迟的时候,都觉得他特别好。
可实际面对这个人,又很难说得出口。
贺兰瓷纠结着,陆无忧已经松开了手,道:“好了。”
她的长发全部坠下来,衬着那一身云雾缭绕的裙子,有种单薄而楚楚可怜的味道。
马车还在深夜里颠簸着。
“你想说什么?”
他扬眸看她,仍然在笑。
贺兰瓷又觉得,嗯,自己的底线好像还可以再低一点,也不是完全不可以,她慢慢翕动嘴唇道:“其实床以外,如果不被人看到,也不是……”
她话没说完,就发现陆无忧的桃花眼眸色徐徐沉下来。
贺兰瓷意识到什么。
“……你等等,等等,我不是说马车里!陆无忧!”
作者有话要说: 陆小忧仍未放弃他的奇迹瓷瓷。
这章他俩居然没吃上火锅,作者落泪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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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八三章
第八十三章
虽然贺兰瓷觉得自己可以, 但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可以。
行道山路崎岖,马车也一直在颠坠着,坐都坐得不算稳当,更别提要做别的, 一定会撞得东倒西歪的, 之前有一回,陆无忧亲她亲得有些过火, 就险些……
然而陆无忧分明已经逼近过来, 方才离得就近,此时更是近乎要贴上, 长指也不安分地又抚上了她的发,音色低回:“你这有点过分了吧,只管撩拨,不管善后……”
呼吸可闻, 热气拂面, 是他身上的气息。
“你自己都知道说了这话, 我会想做什么。”还带点微妙的指责。
贺兰瓷被他一指责,居然还真有点心虚,随后回过神道:“确实,不太方便。”
两人只是坐在马车里,都在摇晃。
“怎么不方便了?”陆无忧拉近点距离, 唇若有似无地碰着她的耳廓,吐字也像直接往她耳朵里送, 音色不复清润,带点沙哑,“待会,只要撩开裙裾, 你可以直接坐在我腿上,手搭在我肩膀上,有马车颠簸,说不定还更省力些……”
贺兰瓷脸霎时红了:“……!”
陆无忧还在她耳边带点诱哄的哑声鼓励道:“累了还可以直接趴到我身上,你不想我看到的地方都会被遮住,亲吻也很方便,这个动作也不是没有试过……试试看,你肯定做得到。”
贺兰瓷想捂耳朵了。
他一字一句,说得又慢又缱绻,魔音灌耳似的。
“会很舒服的。”陆无忧感受到她肢体紧绷,眼神也在飘忽,忍着笑继续道,“你知道的,会很深……”
贺兰瓷忍不下去了:“你少说两句吧!”
光是想着那个画面,她头都快抬不起来了。
陆无忧又轻笑了一声,手指捻着她一缕鬓发,搔了搔她红透的耳尖,笑得眼中漾满清辉:“你慌什么,我只是想了想而已……”
虽然反应确实也有了,但总得考虑她受不受得了。
像面前摆了个巨大的糖罐子,真对他说可以予取予求,大快朵颐,反而不敢一口气吃太多,免得吃了这顿没有下顿。
“你、你……”贺兰瓷“你”了一会,推开他的手,揉着脸道,“你让我缓缓,适应一下。”
陆无忧微微一怔,道:“嗯?是……下回真的可以的意思吗?”
贺兰瓷伸手在他肩膀上捶了一下,闷声道:“真的少说两句吧,求你了。”
好在贺兰瓷一向心大,反正和这个人什么都做过了,虽然羞燥,但也不能一直羞燥下去,更何况他们俩还有公务要商量。
这时候贺兰瓷就能冷静下来许多。
既然陆无忧说想在晃州开书院,她就自告奋勇帮他忙活上了。
开在晃州,自然不可能有江流书院那般的规模,江流书院依山傍水,亭台楼阁错落,在青州富庶之地,修得似人间仙境,束脩收得也高,要不是她大伯偷偷送她去,她爹应该是付不起的。
他们这个则是主要给寻常百姓儿女的,还得一切从简。
但晃州也有晃州的好,宅院价钱极其便宜,贺兰瓷带着算盘去都被惊到了。
“你确定,这宅子只要不到十两?”
房牙殷勤讨好笑道:“夫人要是不满意,这样大小的宅子我们这多得是呢!就是有几间久不住人,可能还需要修缮修缮。”
贺兰瓷算着账,多跑了几户,晚上才同陆无忧商量。
和当初陆无忧给她看成婚后宅子图的模样还颇有几分相似,她认真比对过价钱和位置,考虑到孩童前去是否方便,周围是否安静,还要给夫子留下住宿的地方,另外还有书阁和膳房也都要齐备,最后她琢磨着道:“书院的扫洒可以交给养济院那边的鳏寡孤老,上回我路过恰好看到,有不少儿女早亡的老人家,无法下田出力,晃州本就穷困,他们的日子更是困苦,扫洒不算太累,也能补贴一二。”
“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吗?”陆无忧笑道,“依你。不过这件事你好像格外积极。”
比剿匪还积极。
贺兰瓷唇角微微上扬道:“可能因为我觉得能读书是件很好的事。若不是读过书,兴许我现在还浑浑噩噩着。”
也不会想要挣扎反抗她的命运,所以想让更多人都有机会读书识字。
在上京时,这些念头全是异想天开。
“也不错,刚好把那个小混蛋塞进去。”陆无忧应声道,“收弟子的年齿有限制么?”
贺兰瓷摇头道:“我是想如果年纪大的老者想要旁听,也是可以的。”
“那女弟子呢?”
贺兰瓷犹豫着点头道:“是也打算,你觉得可以么?”
如青州那般富裕开明的地方,送女儿家念书的都是少数,更何况晃州这等穷苦之地,她很担心招不到人。
陆无忧道:“有什么不可以,既然是你在忙,便全由你定。放心,就算是为了让女儿嫁得好些,也总有愿意的。”
贺兰瓷唇角又翘起来:“那好。”
笔杆子在贺兰瓷细白的手指间轻晃,她看起来又放松又愉悦,神色有些飞扬,若是只狐狸,可能尾巴已经在晃了。
陆无忧突然道:“你是不是还挺喜欢晃州的。”
贺兰瓷一愣,随后坦然点头道:“大抵是觉得天高皇帝远很自在,而且我能像现在这样忙着。”
不用时时担心二皇子,也没有那么多觊觎她的权贵和世家子,帷帽想戴便戴,不想戴便不戴,想出门就出门,想留在官宅里就留在官宅里,说话做事也用不着顾忌什么。
当然最自在的约莫还是,她不光不用再总是警惕戒备,还能去改变当地的民生,力所能及地为民做事,就连每天的忙碌也觉得很有意义。
小时候,看着她爹来去匆匆,她就憧憬过将来自己长大之后,也能像父亲那样为民做些什么,后来意识到身为女子有很多事情是她不能的,才逐渐死心。
没想到人生还能柳暗花明。
就……又很想夸夸陆无忧,但她还是暂时先闭嘴吧。
陆无忧以手支颌,侧头看她,笑得眉眼弯弯:“我也挺喜欢你现在这样的。”
当然两个人都没想到,在一切都顺风顺水的情况下,横生枝节来得突然。
贺兰瓷还在官衙里整理近日越来越少的公文,眼皮蓦然一跳,心也一慌,以为可能是因为昨晚没睡好,刚要揉揉额角,就听见府衙外面的脚步声,和一叠声的“大人回来了!”
“府台大人!”
“见过府台大人!”
她连忙叫霜枝去看,然而不等霜枝回来,来人已经领着随扈,大踏步地进了府衙。
是个方脸的中年男子,四五十岁,个子不高,兴许也就比贺兰瓷高一点,身着正四品的官服,补子上绣云雁,气度并不如何,官威却很重。
贺兰瓷不用猜都知道,这位估计就是随原府一直在外修养,未曾露面的知府严粱了。
陆无忧闻讯,也很快赶来。
严知府倒是显得很客气,上下打量一番后,道:“本府先前身体有恙,无法接见帐干,实在惭愧。今日得见,果真一表人才。”
说着“惭愧”,但口气却没半分惭愧。
来者不善。
果然,没寒暄两句,严知府便说明了来意:“虽然先前府事由柳通判和陆推官暂代,但河工一事,兹事体大,还是需要本府亲自督办。”他捋着胡须道,“本府既为随原府的正印官,自当责无旁贷,之后这些事便不用帐干费心了,帐干只管管好一府姓名便是。当然,让夫人来执掌官衙之事,不成体统,但念在帐干也是初来乍到,本府也就不计较了,下不为例。”
仿佛还施了什么恩典似的。
贺兰瓷飞快和陆无忧对视一眼,瞬息间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疏通河道外加修堤这种大事,一旦做成,是足以升官的政绩,所以对方这是来抢功了,不止抢功,还要把他摒除出去,实在有点缺德。
不过能把府事丢在这里不闻不问这么久,想也知道操守如何。
柳通判闻言也是一惊,斟酌道:“可是此事是陆推官他一手促成,这恐怕……”
“三府此言差矣,这河工一事本就是本府分内之事,先前帐干已经是越俎代庖了,本府都没有怪罪之意,难不成还要褒奖他不成?”
贺兰瓷叹为观止。
但此时她和陆无忧都还算气定神闲。
陆无忧甚至还有闲情似笑非笑道:“府台大人说得在理,不过不知先前时日,府台大人都在哪里公干?府中文书堆积成山时,府台大人又在哪里?”
这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严知府登时语气一肃,眼光也冷厉起来:“陆推官这是何意?就算你科名了得,本府现在是你的上官,随原府的府衙也不是你放肆的地方。”
其他人不清楚,他却很明白,眼前曾经一度春风得意的年轻人是狠狠得罪了圣上被贬谪过来,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还要劳心劳力,但再怎么努力也是前途无亮了。
贺兰瓷也接口,声音轻柔道:“可是府台大人,他说得不是实情么?”
严知府刚要开口斥责,一见她样貌,又想起她身份,口气缓了几分道:“本府也是事出有因,如今本府既已归来,自然会尽心处理府事,两位不要再多言了。朱师爷,去把本府官印收回来。”
走出门外,贺兰瓷捏了捏肩膀道:“打算怎么办?”
陆无忧道:“吃古董羹啊,定的铜锅已经到了。”
贺兰瓷感慨道:“我们脾气还真好。”
陆无忧笑道:“账不是你算的,你怎么还明知故问。”
贺兰瓷道:“好吧。”她思忖着道,“过一个月,他会来哭着求我们么?”
——主要是严知府可能看他们干得热火朝天,忙着夺权,没想到现在随原府府衙里的账目还是一笔烂账。
因为不放心这边,陆无忧提前留了个心眼,税收上来的钱粮是放在府衙库房,但他剿匪所得和从东风不夜楼要来的钱银却是在府外另买了个库房存放,账目自然也是分开做的。
贺兰瓷为此忙了好几个晚上,将账目做得乍一看看不出问题来,但疏通河道和修堤需要大量钱银,府内目前所剩的,支撑不到一个月,而一个月显然不够将之修好,到时候工程停摆,怨声载道,变成劳民伤财,他恐怕不止得不到升迁,还要吃挂落。
陆无忧耸肩道:“我还打算再去要两笔款子呢,他也太着急了。”
贺兰瓷则想着道:“刚好最近也没什么事,我可以去忙书院的事情了。”
陆无忧挑眉道:“先吃古董羹。”
贺兰瓷点头道:“嗯!”
铜锅洗涮好,中间还有个孔洞,约莫是为了受热均匀,炖上鸡鸭高汤,又放了些提鲜的鲜蔬和调料,大火煮了一会就咕嘟嘟冒着气泡,浓郁的鲜香从锅里满溢出来,热气腾腾。
天还未回暖,看着就很有食欲。
贺兰瓷还以为他这么殷勤,会主动过去切肉,谁知道他好整以暇地托腮,等着她来切,一副懒洋洋大少爷做派。
她忍不住问:“你不动手吗?”
陆无忧道:“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做菜呢,有点好奇。”
贺兰瓷莫名道:“只是切个肉而已。”
但她反正也不跟陆无忧计较。
在腰间围上襜衣,又把长发束好,衣袖略微上卷,贺兰瓷才取了刀,开始切刚买来的新鲜羊肉,因为说要切得薄,她还很小心,垂头一片片切得专注仔细。
陆无忧斜倚着门栏,他前段时间忙得够呛,本来河堤也已经不需要他去了,现在居然还有种休沐的快乐。
那个漂亮姑娘长发高束在头顶,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卷起的衣袖下露出光洁的小臂,从后面看,只觉得腰肢越发不盈一握,曲线延展下来,身姿婀娜,起伏玲珑有致。
陆无忧看了一会,不自觉地喉结滚了一下,忽然觉得这个场景很动人。
贺兰瓷正认真切着,背后一热,发现有人从她身后贴了上来。
她一凛道:“你干嘛?”
来人松松环住她的腰,吻落在颈侧,唇亦吮吸着她的肌肤,音色有些模糊道:“没事,你继续切。”
贺兰瓷不由抬高声音道:“……!你这样我怎么切?”
陆无忧道:“我又没碰你胳膊。”
贺兰瓷颈侧都红了,呼吸一阵急:“会切到手的。”
陆无忧这时倒真停了一下,正在思忖着,周宁安已经揉着肚子探头进来:“什么时候切好能吃啊……哇!爹你也太不检点了吧!”
贺兰瓷一僵。
陆无忧只好松开她,随手从厨房里抽了根擀面杖,道:“你哪学的胡说八道?”
周宁安道:“那还能跟谁……救命!说好的藤条呢!擀面杖也太过分了吧!”说着,他连滚带爬往外跑。
此时,这官宅里也没外人。
陆无忧手中擀面杖“嗖”的一声就飞了出去,直钉在他旁边的地上——也不敢钉墙,主要是怕一不小心屋子塌了:“来,我给你起个头,‘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后面是什么?”
周宁安疯狂逃窜,口中漫声应道:“你现在让我背,我哪记得!再多说两句!”
贺兰瓷在厨房里继续切着羊肉,随口道:“‘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
周宁安一惊道:“那我也不记得啊!”
贺兰瓷便又道:“我再提醒你几句?《大学》还挺好背的。”
陆无忧道:“别背了,他怕是一句也没记住。”
周宁安哭丧着脸道:“我只是想吃个古董羹啊,干嘛啊你们!”
正说着,门外突然又有了声音。
“天啊,这地方也太难找了吧。”是个活泼泼的女声,清脆悦耳,“哥,你真在这吗?”
贺兰瓷和陆无忧的动作都一停,看向门口。
周宁安趁机溜走。
被拦在门外的姑娘也看见了陆无忧,正朝着他挥挥手:“是我啦,哥。”她看起来依然灰头土脸的,背着她的小包袱,旁边还跟了个同样灰头土脸的年轻男子。
陆无忧抬了抬下巴道:“所以这是怎么回事?”
一会后,花未灵拿着湿布擦着自己脏兮兮的小脸道:“你不是非要把他送去停剑山庄嘛,看他惨兮兮的,我刚好顺路就走了一程,结果你不知道,路上居然又遇到了刺杀!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险,放着不管感觉到不了庄里,他就要死了,我就只好又把他带着了。”
慕凌也在旁边十分优雅客气地拿着湿巾擦拭脏污。
“走走停停走到半路上,就听闻哥你被关诏狱了!之前嫂子说过,诏狱和《洗冤记》里的死牢一样可怕,我就想,我不能放着你不管啊,我得去劫狱……所以我又折回了上京。”
贺兰瓷:“……?”还有这回事。
“结果我还没到哥你就被放出来了,听说又去了晃州,我只好跟过来看看你还好么?”花未灵擦干净脸,又整理了下凌乱的头发,“刚才在渡口,看见一个笑得好狰狞的大汉,我跟他打了一架,然后听他说你在这里,就过来了。”
贺兰瓷:“……是孙李吗?他应该是去迎接的。”
不过花未灵这个速度还真是一如既往。
花未灵挠了挠头道:“我还以为是拦道的。”
慕凌笑得有些无奈道:“我想拦,没拦住。我们这一路遇到的危险着实多了些。”
陆无忧目光森森看了他一眼,对花未灵道:“我没什么事,所以你过来有人跟着你吗?”
花未灵道:“没有啊,我真的都甩开了,所以才觉得奇怪。”
“行了,我知道了。”陆无忧重又看向慕凌道,“慕公子,借一步说话。”
慕凌意有所觉,动了动唇,还是笑道:“好。”
结果刚走到角落,陆无忧手上就已经闪出刀刃,刀尖抵着他,他慢吞吞道:“是你故意招惹来的吧,你跟着我妹到底想干什么?”
慕凌举起双手,一副无辜模样道:“我真的不知道,我失忆了,这不是假的。”
“失忆了和你无辜是两码事。”
慕凌低头看着寒光冷冷的刀尖,也慢吞吞道:“但没有花姑娘的话,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陆大人,我是当真没有恶意。”
外面,贺兰瓷看着花未灵,欲言又止:“要不我先带你换身衣裳吧。”
花未灵刚想点头,就听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她揉着小肚子,吸了吸鼻子道:“什么味道,好香。这一路都没什么好吃的。”
周宁安见陆无忧走了,趁机道:“娘,肉切了多少?我们先吃古董羹吧!别管他了!”
花未灵闻声,又看了一眼周宁安,大惊道:“嫂子,你们……居然都这么大了,等等,我是不是像话本里一样一下错过了好多年……”
贺兰瓷揉了她的脑袋:“没有,这个不是亲生的,别担心。”她看向陆无忧的方向,犹豫道,“要不再等他一会。”
毕竟他刚才看起来也饿了。
一刻钟后,五个人围在桌前,中间是咕咚冒泡的铜炉,边上放满了羊肉和涮菜。
贺兰瓷低头放菜,花未灵举着筷子擦口水,周宁安看了一眼陆无忧也正坐着举起了筷子虎视眈眈,陆无忧眸光淡淡似笑非笑,慕凌则笑得一脸纯良和善。
一时还有种微妙的剑拔弩张。
花未灵笑出两个梨涡,和气道:“别那么紧张,嫂子说肉够吃的!不用抢。”
贺兰瓷是真的欲言又止:“……”
我觉得气氛剑拔弩张不是因为这个。
还能好好吃古董羹吗?
作者有话要说: 光是脑补这个合家欢(?)的画面就忍不住开始笑也不知道为什么。
中间,陆某人也不是没有想过厨房py
帐干,推官的别称
三府,通判的别称(ps:二府是同知)
府台,知府的敬称
引用自西汉·戴圣《礼记·礼运》
引用自战国·曾子《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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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八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