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C-2019-一无所有
电话另一端的周池清不知在干什么,也不回话,只是轻笑了两声,再度陷入沉默。
叶秋城本来就心烦意乱,对方突然来这么一出,他更没好脾气,直接回了句“有话快说没话滚蛋”,打算挂断电话。
谁知刚过两秒钟,周池清就出声了:“我听说你出院了,怎么不告诉我?”
这人语气平静安稳,居然有一丝哥哥关心弟弟的意味。叶秋城一听,隔夜饭差点吐出来,谁不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他看了司洁一眼,后者立刻明白他的意思,做了个“我在外面等你”的口型,离开他办公室。
等园长办公室没有别人,叶秋城才缓缓开口:“周池清,出车祸的是我还是你?你脑子也进水失忆了?你不记得夏天那场官司了?不记得我离开你周家的时候说过什么?”
“你走你的阳关路,我走我的独木桥,”叶秋城硬生生从对方语气里听出一丝无奈,“可是,我亲爱的弟弟,不管你想不想,咱俩还是在一本户口本上,我还是你的亲属,知道吗?”
“你以为我想?”
不久前,叶秋城还信心满满,自己求婚,夏书言一定会答应。那天还是个星期四,按照夏书言的脾气,第二天一觉起来多半就要带他去扯证。那之后他们就是真正的家人,是法律意义和社会道德层面上密不可分的整体。他当然有计划,届时正大光明把户口和夏书言迁到一起。
如今,当初的设想永远只停留在设想,梦想中会发生的点点滴滴,是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被周池清这么一提,叶秋城感觉糟透了。办公室的玻璃被窗帘挡着,屋内幽暗昏黄,压得他难以喘息。
他攥住百叶窗的条板,想把这东西扯下来,好让光透进房间,可刚扒开一条缝,他就看到,一个全身黑的熟悉身影正在瑞嘉大门外徘徊。似乎感知到叶秋城的观察,那人突然抬起头,冲他挥了挥手,像教室后窗的班主任,吓得他后颈的寒毛都立了起来。
叶秋城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从说话语气能听得出,他肯定在笑。
叶秋城赶紧合上窗帘,走到离窗户最远的地方,确定对方看不到自己,才开口:“说这么多废话,到底想干什么?”
周池清仍然是一样的语气,不紧不慢:“你知不知道,病人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需要什么步骤?”
叶秋城不晓得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想挂断电话,但他知道,达到目的前,周池清一定会想尽各种办法,不依不饶地和他联系。
他只能作答:“两个步骤。离开重症监护室,进入普通病房,对吗?”
周池清不理他,自顾自往下说:“第一,详细检查,确认病人的健康状况无误。第二,至少两名急诊科医生的签字。第三……必须要病人家属的签名。”
“书言走了之后,我就没家属了。”
“不,你有……我。”对方的声音变得低沉,好像贴在叶秋城耳边似的,“我放你出来了两次,你不感谢我?”
“又想要钱了?之前官司付给你一千多万,还不够你花的?!还想从我这里拿走多少?!”
叶秋城火冒三丈,声音几乎掀翻房顶。讲完,他下意识看了眼墙上的镜子,里面是一张盛怒之下扭曲的脸。
是自己失态了。叶秋城深吸一口气,努力恢复平静。他明白,自己不能周池清面前崩溃。倘若当下被对方抓住弱点,之后恐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小弟,你真可爱,三句不离钱,实在太见外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周池清竟轻快地哼起小曲,“我关心你的健康状况。你转到普通科室的时候,医生特地吩咐我,最好带你找心理医生谈谈。”
叶秋城被气笑了。“这还用你管?”
“我可以不管。但是啊,”电话另一端的周池清愉快地笑出声,“如果你的学生家长知道你的病情,知道你老公车祸死后,你吞安眠药打算跟他殉情。请问,他们会怎么想?嗯……我觉得对瑞嘉的名声,可能不太好?”
疯了吧。
这个世界疯了,周池清疯了,自己也疯了。
叶秋城死死按着手机屏幕,连电话几时挂断都毫无察觉。
他知道周池清恨自己,没想到能恨到这个地步,他千想万算,也没算到周池清一分钟都等不了,自己前脚刚进医院,那家伙后脚便亮出獠牙,迫不及待咬自己一口。
而服药过度住院的意外,已经不是暴露弱点,而是亲手给对方送出一把刀,往自己身上扎。
瑞嘉是他立于世界的根基和依靠,是他找到自己位置的锚点,他不敢丢也不能丢。他深知,此时此刻一旦瑞嘉出现意外,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一直以来,叶秋城不住自我提醒,身为教育工作者必须时刻保持冷静,保持健康的心理状态,学会控制情绪,否则不配教书育人。
他当然清楚,自己并非完人,一身毛病,有些怪异行为连高中时期的夏书言都能发觉。他一直试图努力向上,试图看着太阳,但凡出现一丁点不对劲,肯定会放下手中所有工作,第一时间与心理医生联系,调整回正常状态。他只想将最好的一面留给小朋友们,留给未来,但求他们有个完美的童年,长大后不会变成第二个自己。
可这仅存的硕果,周池清也要想方设法从自己手中夺走。
坐以待毙,最后只能落得一无所有。可叶秋城快要束手无策。自己再普通不过,怎么和卑鄙无耻又阴险狡诈的小人斗?
叶秋城本想去贾雁那里确认夏书言车祸调查的进展,并且提供出入记录异常的线索。现在看来,计划必须搁置。
自己一旦走出大门,周池清就有可乘之机。他个疯子不按常理出牌,几年前甚至故意和自己追尾,为此额头还缝了好几针。
天知道他还能做出什么离谱的行为。
现在留在幼儿园,反而安全许多。周池清可以在外面等一个小时,但等不了一天。毕竟他是个需要吃喝拉撒的人,谁能耗得过谁。
兴许自己的想法被周池清发现,还没消停两分钟,电话又开始叮叮作响。
这次是短信。
叶秋城解锁手机,正准备屏蔽周池清的电话号码,对方又接连发来几张图片。他本不想看,但提示弹窗的预览图是红黄相间的配色,很难不引起他注意。他曾被这样的配色照耀眼眸,曾围着这样的配色穿过冬日荒芜的百熙。
叶秋城险些抓不住手机。
他颓丧地席地而坐,将纤薄的方块远远放在地面上,手指颤抖着伸出去,碰触屏幕上的图片。
夏书言送他的帽子,赫然眼前。
当年叶秋城独自在外上学的时候,有一次在地铁上睡着,醒来后,放在手边的帽子不见了。那是他母亲留给他为数不多的东西,他往失物处跑了一个星期,最终也没能找回来。
自此之后,他再也不戴帽子手套之类的东西。天气寒冷时他就穿帽兜衫,双手插兜,走路时系紧外套,就算有点冷,也不至于弄丢。
少年夏书言想到的礼物,偏偏是这样的保暖三件套。他还为自己亲手戴好帽子,确保边边角角密不透风。
那一刻,叶秋城猜,或许自己不会再弄丢东西,今后的冬天也会暖和许多。
无论是现实还是幻境,这样的夏书言,怎么会让人不爱。叶秋城记得无比清楚,那天早晨从青坪山回家,尽管少年夏书言无比失望,从头到尾没看他一眼,一路上依旧顾及自己的步速,好好地走在身旁,生怕自己迷路。
叶秋城看着夏书言的侧脸,无数次想说,我们干脆在一起算了,只看眼下,求一晌贪欢。但哪怕有一丝可能,他也不敢拿夏书言的未来做赌注。他不明白,也想找个人问清楚,明明两个人互相喜欢,为什么连时间都要跟他们作对。
叶秋城知道,周池清没那么好心,平白无故帮自己签名,离开重症监护室。这人肯定趁机翻过了自己的东西,选了这件最可疑的拿走。
他也顾不得什么理智和计划,抓起手机冲出了办公室。见司洁还在一旁等着,他吩咐对方,找机会赶紧回家,有空叫人来停车场检查车辆,确认没故障后再开。
司洁不明所以,还是答应对方。叶秋城也放了心,头也不回向下冲。
周池清果然没走。他还站在楼门外,左手勾着帽子一角,右手专注敲手机。
不出半分钟,叶秋城的手机再次响起。周池清猛地抬起头,隔着门,和他的视线遥遥相遇。那个人按了一下楼外的门铃对讲机,楼内的保安十分负责地接通了。
不大不小的声音,透过对讲机,传入叶秋城的耳朵。
“可爱的弟弟,我跟你打了十几年交道,好歹清楚你的癖好,你的反应。这东西不是你的,是你亲亲老公的品味,对不对?”
叶秋城沉默不语。
“想要吗?跪下求我啊。”
一言不发的叶秋城终于开口:“大清都亡几百年了,还让我跪下求你?你也不怕被当成聚众搞封建迷信,抓起来?”
说时迟那时快,周池清接连后退了好几米,突然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手中的帽子。招摇的火舌四处乱窜,显然燎到了他的指尖,可他无动于衷,依旧保持原本的姿势,直视叶秋城,脸上挂着小丑一般的笑容。
叶秋城彻底懵了。他奋不顾身地冲出门,冲上去抢,却被周池清轻巧躲开。这人终于丢下帽子,叶秋城像灭火,却来不及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黄相间的火焰,吞噬夏书言留给自己的东西。
他一把揪住周池清的衣领,五官扭曲,身影如咆哮的野兽,冲对方嘶吼:“你疯了吗?!这里是停车场!这时候万一有人开车进来,火点着油箱,怎么办!”
“可爱的弟弟,我不这么做,你会出来?”周池清用被火燎到的手抓住他,凑在他耳边说,“我带你去医院。”
“你有病吧,”叶秋城嗔怒,“我刚从医院出来,去哪门子医院。”
“不是我有病,是你有病,”眼前的人收起所有表情,恢复冷静,一张脸凄冷惨白,活似吸血鬼,“你病得不轻。”
回过头,叶秋城发现两名又高又壮的保镖站在他身后,彻底挡住他的去路。
“好弟弟,医生特地嘱咐,你需要进一步治疗。讲真,老爷子那套‘家和万事兴’的理论就特么的瞎胡闹。但是啊,”周池清自始至终都那样有条不紊,情绪没有一丝错乱,“你有病,不管我愿不愿意,医院都会给我打电话,我不想管你都不行。”
“你以为我愿意……”
啪的一声,叶秋城被打断。闷胀的痛感从他右脸火辣辣窜开,耳朵嗡鸣作响。而周池清通红的手掌,早已说明了一切。
他毫不迟疑,攥紧拳头,在手触及对方脸的瞬间,却被旁边两个彪形大汉制止。
“叶秋城,别给脸不要脸。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啊?一个小三的孩子,有点自知之明!你以为官司庭外和解,拿个一千万就够了?你利用老爷子的名声,赚到的可不止一千万。你没有连本带息吐出来,还好意思跟我叫嚣?”
叶秋城算明白了,周池清这是没法接受官司庭外和解,自己一天没落到死无葬身之地的地步,周池清就一天不肯放弃。
他懒得废话,抬腿一脚,就像周池清经常对他那样,直击他的膝盖,踹得他当场跪地。
可周池清不气也不恼,缓缓起身,掸掉灰尘,毫无波澜地说:“哥现在就送你去医院,送你去那个地方。从今往后,没人会找你麻烦。甚至没人会再看到你。”
叶秋城脑袋轰然炸开。他当然清楚周池清说的是哪里。那是他童年的噩梦,更是他母亲离开人世的理由。
过去遇到这种情况,他一定毫不犹豫地走开。
可现在他太累了,不想思考,也不想争辩。身旁有堵着他的保镖,面前的周池清握着他的把柄,他不清楚自己还有什么,还能拥有什么,不如做一根稻草,随着川流不息的河,飘向远方。
他抬头看了眼自己办公室,冲那里挥挥手,然后推开周池清,瞥了一眼身旁两位彪形大汉,从地上那摊认不出形状的灰堆中挑出几截没烧尽的毛线,揣进兜里,像失去了灵魂的木偶,等待提线人操纵他的命运。
作者有话说:
表示上一章看不懂的朋友可以清下缓存再看看,稍微细化了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