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C-2019-梦
听过医护人员的简述,叶秋城合上嘴,不再有任何问题。他躺在床上,任由医生摆弄检查,像个型号老旧的机器人,眼神僵直,脑海中空空如也,只会机械地一问一答,毫无生机。
重症加护病房没有窗户,也没有表,很难感知时间的流逝。医护人员每半个钟头来检查他一次,除此之外,也没人跟叶秋城说话。他听着各种仪器的滴滴声,试图研究上面的数字,偶尔还会做些小动作,看心电图有没有变化。
不知躺了多久,在熟悉脚步和仪器声响中,叶秋城感觉到轻微的异动。他挣扎着摸到遥控器,抬起床头,看向病房门口,只见那里出现了两个防护严密的人。
俞复行和庄兰敏互相搀扶,见他睁着眼,迫不及待走到病床边。
医生说过,加护病房的探视制度很严格,每天下午只有一个钟头,必须在例行检查和治疗过后。
天知道二人到底等待了多长时间。
忙碌了几天的俞复行面色憔悴,青紫色的黑眼圈透出苍白的皮肤,胡渣布满下巴。之前精神矍铄的庄兰敏,也一日之间苍老许多。
叶秋城明白,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
可他们对眼前的场景闭口不谈,拼命转移叶秋城的注意力,给他讲外面的天气,讲轻松的笑话,还说等他出院,就带他吃饭散心,游山玩水,丝毫没有责备他的意思。
庄兰敏本来是9月17号傍晚的机票,如今还在临山,不用说,叶秋城也明白是为什么。
他不能假装万事安好,对房间里的大象视而不见。
“阿姨,复行,能不能告诉我,”等两位访客话无可话,叶秋城终于轻声开口,“昨天,书言的事还顺利吗?”
庄兰敏垂下眼,默默点了点头。
“抱歉,我们没能等你。”俞复行代替对方回答,“阿姨本来想等等,可还有一位家属坚决不同意,说按照百熙的传统,再拖不好……你知道,书言他爹……”
既然是夏文涵的坚持,叶秋城也无话可说。至少夏书言在深爱他的人的簇拥下与世界告别。只是,殡仪公司原本将最体面最私密的告别留给了他,安排他护送夏书言最后一程,让他亲手送对方离开人间。
“对不起……我没能陪他到最后……”
“孩子,别难过了,”庄兰敏温柔地说,“书言肯定理解,他最疼你了,肯定不会跟你生气。”
别人越是安慰,叶秋城心中越难过。他不禁问:“那天……到底怎么了?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二人不知所措地看了对方一眼,面露难色。
犹豫良久,俞复行才回答:“秋城,你还不能受刺激。等出院后……”
“没关系,我有心理准备,”叶秋城的语气无比坚定,“麻烦你们告诉我吧。”
两天前,9月16号晚上,殡仪公司联系到俞复行,跟他说夏书言的遗体告别仪式还有些细节要敲定。这些重要的问题,他不想独自定夺,便拉了个小群,问叶秋城和庄兰敏的具体意见。
庄兰敏第一时间做了回复。可向来及时的叶秋城,过去十几分钟还杳无音讯。
要知道,俞复行听夏书言提起过,叶秋城因先前园里出了意外,电话不离手,充电宝随身背,一天24小时保持畅通无阻,微信秒回,就连洗澡都要随身携带手机。
如此紧要关头,俞复行不敢马虎,便使出各种方法,然而都联系不上人。实在无可奈何,他使用了思创的高级密匙,按照当初夏书言的授权,调用他部分私人资料,打开了夏书言和叶秋城家的大门。
当时许空不放心,也觉得叶秋城的状态不大好,便和他一起前往。
他们两口子刚进屋,便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叶秋城身穿夏书言高中时期的旧衣服,头戴不合时节的粗毛线帽,双眼紧闭,颓然倒地,嘴边和地上有一滩白沫,旁边零星散落着几片小药片,却找不到药瓶。
二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救人更要紧。许空是名医生,第一时间为叶秋城急救,她边做心肺复苏,边吩咐俞复行叫救护车。
当时叶秋城已心脏停搏,倘若许空不是医生,或者救护车再晚来一些,恐怕他就要命丧黄泉。
知道自己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那一刻,叶秋城就做好心理准备,自己伤得不轻。
但他没想到,居然这么糟糕。
一场激进冒险的失败实验,变成了自杀未遂。
再普通不过的人,居然自以为是,妄图与时间作对,改变已经确定的事实。现实再度给予他沉重的一击,告诉他,那些不过是痴心妄想。到头来,1999年夏书言的世界被扰乱得天翻地覆,自己也成了2019年亲朋好友们天大的累赘。他们本来就遭遇着人生中最悲恸的时刻之一,还要分出精力照看自己。
“阿姨,复行,你们听我说。我不会想不开去自寻短见……”叶秋城连忙解释道,“这条命是书言捡回来的,我不可能随随便便浪费掉。我只是想……想再见书言一面。”
“小秋,”庄兰敏哽咽着压低声音,努力保持平静,“想见书言,还不是自寻短见吗?!”
兴许是车祸后遗症,兴许是心脏停搏造成的影响,听到庄兰敏讲完,叶秋城才发现,自己又讲错话了。
他现在头疼欲裂,仿佛脑袋里装了一盆浆糊,被人用棒子搅来搅去,根本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那时候不是睡觉时间,没有吃药的理由。而且药瓶上明明白白写着用法用量,就算失去了看医生的记忆,忘记医嘱,也不存在吃错药的可能性。
那还能怎么办?将实情全盘托出?
可叶秋城之前尝试过无数次,每次都以无法忍受的痛苦而告终。
这一回,难道能变得不同?
叶秋城已然不抱希望。可他不想让所有人觉得,夏书言拼死换来的生命,是不管不顾就要轻生的孬种。
“你们听我说,我……我从……1999年来……”
话说出口,叶秋城彻底愣住了。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扩散在空气中,也看见俞复行和庄兰敏表情一如往常。他身体和说话前别无二致,甚至在药物的作用和意外的兴奋下,有点飘飘然。
俞复行笑了笑,说:“我们都从1999年过来的,怎么了?”
叶秋城难以置信地想,难不成因为这话一听就容易被人误解,产生歧义,所以自己才能说出口?
他清了清嗓,酝酿了一番话,又试着讲:“99年的圣诞节,还记得吗?我拜托你、贾罗霖和贾雁帮书言签贺卡,晚上给他个惊喜。”
越说叶秋城心里越着慌。本来他无法说出任何与时空穿越相关的事实,就算拼命,最后也吐不出一个字。但现在他不仅说了自己从1999年回来,还能说出当时的具体情况。从头到尾,那股神秘力量都没有阻拦他。
“不可能。我们高三学习任务挺重的。我记得,2000年1月中旬要会考,2月初是期末考试。99年12月底,我们恐怕都在一心备考,除了31号晚上去人民广场看烟花跨年,就没出去玩过,更没空过洋节。”
叶秋城不明白,那件事他们明明计划了好几天,俞复行还特地帮他跑东跑西找礼物,现在居然一秒钟都不记得?
叶秋城不甘心地继续问:“那……钢笔呢,记得吗?当时我打算给你当圣诞节礼物的金尖钢笔,但你没收。书言也有根一模一样的。”
当初叶秋城不好意思直接求助补习小分队帮他给夏书言过生日,还特地为几人准备了礼物。贾罗霖的是一本英文版的柏拉图《会饮篇》,贾雁是骨骼模型,而俞复行的和夏书言18岁的礼物一模一样,也是金尖钢笔。他们听闻,爽快地答应帮忙,但没收礼物,只求叶秋城事前和事成之后请他们吃饭。事前这顿是请了,可事成之后那顿,恐怕永远都没机会了。
“是吗?”俞复行不明所以,几乎要被问愣了,“可书言不止一根金尖钢笔,你说的哪根?”
“他18岁收到的那根。”
叶秋城选择钢笔,一是考虑到这东西能陪夏书言很多年,主要还是对方喜欢这东西。
“高三?不会,当时老师坚持让我们用中性笔写字,不让用别的。我第一次见他拿钢笔,也是大学的时候了。”
怎么回事……叶秋城细细回想刚才的对话,俞复行不仅对自己没印象,自己参与过的发生在高三的事,他也愣是半点印象都没有。
叶秋城不甘心,又问了英语补习小分队,问俞复行是否在关心过兄弟的初恋,得到的都是和自己认知中不一样的答案。俞复行说,高三时关系最好的确实是两位贾姑娘和俞复行,而且经常一起学习,可他不记得有人来补习。至于夏书言的初恋,他一直以为,就是叶秋城。
叶秋城的心跳莫名加快。他听到监控心跳的仪器数值上升,呼吸也变得急促。
他刚醒来时,就有股不祥的预感,而这预感经过俞复行的验证,渐渐成为现实。难不成自己从未回到1999年,也从未回到过夏书言身旁。过去所有的痛楚和甜蜜,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幻觉?
因为难以接受夏书言曾经深爱过别人,把自己当替身,所以梦到夏书言的初夜和告白,还梦到夏书言不止一次叫自己“小秋哥”?
因为太担心夏书言18岁那一年,所以潜意识希望自己真的回到过1999年,陪他走过最难捱的岁月?
对啊,只有这样解释才合理。只有这样的事实,才能解释俞复行的回答。
而夏书言的“小秋哥”,恐怕是经历了太刻骨铭心的恋爱和失去,如今才在遗忘和铭记之间来回摇摆。。
第二次回到百熙,明明所有人都记得自己。
而现在,他是俞复行女儿所就读的幼儿园的园长,是夏书言2015年认识并交往的男朋友。没有人记得,他是百熙一中小卖部的断手哥。
叶秋城为自己筑了一场太漫长太美的梦,事到如今,也该醒了。
否则,几条命都不够浪费的。
作者有话说:
这一段的2019线应该比上一次长,鉴于大家都懂的情况,这一段大概率是叶秋城单独的戏份。如果不感兴趣可以囤一囤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