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B-2000-秋初VII
叶秋城永远记得那一天。
那会儿他已经出院,但周重阳觉得他情况还是不稳定,生怕他在学校“犯病”,不允许他上学,就请家教给他上课。当时叶秋城以为自己能逃掉,央求老师带他走。可但凡打算带他走的,后来都没再出现过。
他只能自己逃。只有生病去医院,才有出门的机会。
可那段时间叶秋城难得身体上没有异样。他不敢伤害自己,实在太疼了,就算拿着刀子,刀尖冲向自己,他都会呼吸困难,遑论在身上划两道子。
那时候的周池清远没20年后高端,会下狠手,会让他见血,见到他惊恐求饶的模样会得意洋洋。想要出门,他只能故技重施,用拙劣的方法故意激怒周池清。不出所料,周池清生气了,在他手臂上划了一道很深的口子。管家简单处理后,便开着车送他去医院。在路口红灯的空档,叶秋城跳车逃了。
他凭着仅存的印象,和某位好心的老师留给他的几块钱,摸到了原来的家。
可叶秋城没看到母亲的身影。只有她最好的朋友。那时他才知道,心心念念想要见到的人早就不在了。两年前,将他送走没多久,她便撒手人寰,永远与这个世界道了别。
叶秋城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复确认了无数遍,还冲着熟悉的屋内位置喊了无数次“妈妈”,甚至喊了对方的大名,“叶远山”。可直至声嘶力竭,他也没听到熟悉的回应,更没看到对方笑着走近,紧紧抱住他。
那一刻他不得不接受,自己与日思夜想的母亲天人永隔。
因为这次慌忙逃窜,叶秋城被管得更严。那之后他不仅没机会为叶远山扫墓,连去医院看病的权利几乎也被剥夺。除非严重到需要叫救护车,老管家根本不放人。直至后来留学归来,经济独立,叶秋城才有机会再次祭拜自己的母亲。
没能亲口跟叶远山告别,甚至很长时间没能去看对方,成了叶秋城长久以来最大的遗憾之一。
临山有种传统说法,每个人离开后都要在阳间修行三年。这三年间不宜迁动,也不宜入土。所以大部分人都选择将亲人安置在殡仪馆,等三年之后再做定夺。据叶远山最好的朋友说,当时几位姐妹凑钱为她买了块墓地,三年期满,就将她葬在了能看到望秋山的地方。他想还钱,几位姐妹坚持不要。
此时此刻是2000年,距离叶远山离开已经两年,想必她的好姐妹已经开始筹划墓地的事宜。
多年以来,几位姐妹一直不遗余力帮助他们母子俩。叶秋城想,既然自己已经长大,身上也带了足够的钱,这种事情就不该麻烦旁人。
他打算去找和母亲关系最好的姐妹,也是多年来对他照顾有加的阿姨,假借年幼的叶秋城的名义,由自己来为母亲置办墓地,也算弥补多年以来的遗憾。
第二天是周日,不上班,叶秋城趁休息日,前去拜访母亲的友人。他和夏书言吃好早饭,去附近的超市挑了许许多多东西,才动身前往目的地。
阿姨的住处距离他过去的家很近,只相隔几条街,步行便能抵达。叶秋城轻车熟路就找到了地方。那附近的环境,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饶有兴趣地跟夏书言介绍,这就是他儿时长大的地方,左边有公园,后面是学校。他在这边念到到了三年级,才被送去周家。夏书言没搭话,就在一旁听着,眼睛看看周围,又落在叶秋城身上。
过了一会儿,等叶秋城安静下来,他才对身旁的爱人说:“你今天挺高兴的。”
“当年我没来得及送她走,现在有机会能为她多做点什么,肯定是高兴的。”叶秋城语气轻快,“而且我小的时候,阿姨过得不容易,我还想,假如将来有余力,可以多帮帮她。”
“当然。”夏书言将叶秋城手里的东西也接过来,省得他一激动,不小心甩出去,“这位阿姨……我猜现在叫姐姐应该更合适?”
叶秋城点点头。
夏书言便继续问:“姐姐和你母亲,是怎么认识的?”
“没想到你会感兴趣。”
“当然。她也算你的亲人,我不就相当于见家长吗?”
叶秋城总算明白,难怪他今天出门前打扮得特别认真。他感激地看了夏书言一眼,清了清嗓,为他介绍等会儿要探访的人。
叶远山最好的朋友叫苗长河,是一名小学老师,她们在叶秋城出生前就认识了。
当时叶远山还在念大学,新闻专业。在辅导员的引荐下,大三暑假她去报社帮忙,刚好被派去采访苗长河所在的学校,接待她的就是苗长河。
苗长河刚毕业,遇到年龄相仿志趣相投的姑娘,名字又莫名相似,一个远山一个长河,自然一拍即合。那段时间叶远山学业顺利,学校有意将她分配到理想的报社;苗长河事业也蒸蒸日上,仿佛未来一片璀璨。
但叶远山遇到周重阳后,一切都变了。天之骄子被人不齿,理想远大的优等生不得不深陷现实的囹圄。那阵子有许多朋友无法接受叶远山的所作所为,离她远去,只有苗长河一直陪伴她左右。
再往后的故事,夏书言已经全部知晓。他抱了抱叶秋城,随对方渐缓的脚步进入走进昏暗狭窄的楼道。
苗长河家在六楼,一口气爬上去,多少有点喘。可叶秋城根本等不及气息平稳,就开始敲门。屋里人应门很快,一边说着“来了”,一边打开门。
开门的是名男士,叶秋城看着万分眼熟,应该是苗长河的丈夫。他强压激动的心情,用尽量正常的语调说:“您好,我们找苗长河,苗老师。”
对面应和着,招呼二人进屋。
他们还没坐定,熟悉的声音便从厨房传到客厅:“谁啊?”
只见苗长河挽着头发,风风火火走来。她看到叶秋城,似乎怔了几秒,随即问道:“请问你是?”
“苗老师,您好。我叫夏秋言,这位是夏书言,”叶秋城赶紧起身,“我俩现在帮忙照顾叶秋城。他最近一直念叨您,我们今天就过来看看。”
听到叶秋城自我介绍,夏书言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小秋的熟人是吧?赶紧坐!”
苗长河激动地坐到二人身边,不住地说,假如叶秋城长大,一定就是这副模样。夏书言一直应和着,搞得叶秋城有点不好意思。苗长河的丈夫他们相谈甚欢,就说去厨房泡茶。夏书言也插不上嘴,便主动提出帮忙。
一时间,客厅里只剩两个人。他们寒暄了片刻,叶秋城不打算再拖沓隐瞒,便直奔主题,表示自己受叶秋城所托,想为叶远山买块墓地,好好安葬她。
“墓地?安葬?你在说什么啊?”苗长河的表情顿时变得很难看,“小远还健在呢!”
“什么?!叶远山还活着?!”
叶秋城彻底愣住了,大张着嘴,巨大的惊喜从天而降,将他的理智彻底击溃。
在他认知中,叶远山早在1998年初便撒手人寰。所以即便回到这个时间,他也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对方一面。他渐渐接受了,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将成为永远的遗憾。
可苗长河现在却告诉他,叶远山此时此刻就在临山的某个角落呼吸,和他看着同一片天空,同一个太阳。
叶秋城不清楚,自己的认知是否产生偏差,亦或自己改变了曾经的事实,改变了叶远山离世的时间。无论如何,长久以来他连做梦都不敢碰触的可能性即将成为现实,海沟般的遗憾将彻底填平。
他本能般抓住苗长河的腕子,几近失声地吼道,“叶远山不是两年前就……就不在了?怎么还活着?那她现在在哪儿?过得还好吗?她的病情严重不严重,为什么不告诉我……叶秋城真相?!”
苗长河起先愣住了,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人。几秒钟后她才回过神,使劲甩开叶秋城的手,不甘示弱地大喊:“你这人怎么说话的?!再这样我喊人了!”
叶秋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但为时已晚。他连忙松开手,对惊魂未定的苗长河接连说了好几个对不起。对方见他的样子,当然不会领情,坚持要他离开,并表示这辈子不想再见到他。
进屋的夏书言恰好看到这一幕,顾不得手上的东西,急忙冲到叶秋城身边,紧紧抱住他。
桌上的杯子被过于激烈的动作掀翻,咣当作响,连带着叶秋城的狂热与执着一起,散落一地。他总算在夏书言怀中冷静下来,也意识到自己刚才有多离谱。
可苗长河拒人千里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真的很抱歉……我无意伤害你。我只想……只想……再见她一面……我从没想过还能再见到她……”
叶秋城垂下头,声音颓丧,仿佛他唯一的希望被关进潘多拉魔盒中。
泡茶的工夫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搞得夏书言确实有点懵。他问苗长河具体情况,对方气得不愿说话。最后还是叶秋城有气无力地解释了刚才的情况。
他刚说完,苗长河立刻补了一句:“你瞧瞧,他说的是不是人话?!这不是咒小远吗?”
“姐姐,您别生气。小秋原来跟我爱人说,叶小姐已经与世长辞。”夏书言耐心解释,“我爱人的母亲也在十岁左右离世的,经历也跟小秋很像,就把他当成亲弟弟看了。听到他母亲还健在,我爱人真心为他高兴。所以一时激动,说话没注意分寸,不小心伤到您,真的很抱歉,还请您见谅。”
或许夏书言的语气太诚恳,也或许是苗长河的恻隐之心,她决绝的脸色逐渐恢复正常,态度也开始软化。见状,夏书言便乘胜追击,告诉对方,给母亲买墓地是叶秋城长久以来的心愿,而他们只是来完成对方的心愿。
听闻,苗长河终于松了口:“方便的话,二位留个联系方式?我得先征求小远的同意。”
叶秋城略带紧张地看了夏书言一眼。见对方郑重冲他点头,叶秋城便回答“当然可以”,然后写下自己的小灵通号码,递给对方。
“我每天放学后都去看她,陪她吃晚饭。如果她愿意,明天晚上我可以带你们去。”
叶秋城别无所求。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请苗长河夫妇吃了顿中午饭,才与二位作别。
整个下午,叶秋城都坐立不安,晚饭更是一口都没吃下去。大约九点钟左右,他终于收到苗长河的短信,说叶远山很乐意见他们,问他们明天下午五点有没有空,如果有的话,能否在学校见面。
叶秋城连忙回了个“好”,然后扔下小灵通,拽过旅行箱,掏出一件件衣服,对着镜子在身上来回比划,嘴里不知在嘟囔什么,又一件件放回去。他开始后悔这一年来太不修边幅,不能把最帅气精神的样子给叶远山看;也后悔当初对付夏文涵时太鲁莽,弄伤自己,直至现在掌心还有血痂,握手的时候感觉一定糟透了。
夏书言难得见对方如此手忙脚乱,像看戏一样托腮看着对方在房间里来回转,最后忍不住笑出声。
叶秋城回过身,举平双臂,有点嗔怪地问对方:“怎么样?”
领带打歪了,扣子也扣错了位。夏书言刚准备说出实情,可看到对方满是犹豫的脸,一连串打击人自信心的话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最后只要叶秋城别紧张,然后站到对方身旁,解开错位的纽扣,又重新系正。
叶秋城一把攥住他的手,问道:“你说,她会不会发现我是谁?万一真的有所察觉,看到我现在的样子,会不会对我失望?”
“小秋哥,我不是阿姨,没办法钻到她脑袋里看她到底怎么想的。但我想问你,你对我失望吗?”
“啊?”叶秋城疑惑地盯着夏书言,“为什么这么问?”
“你刚到百熙的时候,应该和20年后的我偷偷比较过,对不对?”
叶秋城连否定的余地都没有,只好承认。
“那时候我对你糟透了,还总是凶你,对你爱答不理,肯定和20年后成熟的我没法比,对不对?”夏书言的声音也有一丝紧张,“那时候你刚遇见我,对我失望了吗?”
“怎么可能!不要这么想。”
叶秋城的紧张一扫而空,满脸认真。就算是那个时候,就算对38岁的夏书言感情复杂,他对18岁的夏书言也只有心疼。
“书言,当时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早点遇见你。从头到尾,一分一秒,我都没对你失望过。”
“因为你毫无条件地爱着我,对不对?”
叶秋城理所当然地点点头。
夏书言接着说:“我想,阿姨看到你,应该也是一样的感觉。”
叶秋城笑了。他说:“书言,你好厉害……这么会安慰人。”
“羡慕吗?羡慕的话靠过来点,我告诉你诀窍。”没等叶秋城有所反应,夏书言一把将人搂入怀中,贴在他耳边小声说,“诀窍就是……某个人手把手教过我,教得特别好。”
作者有话说:
中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