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B-2000-奈河之水II
人真的是种奇怪的生物。
在得知奶奶永远离开的那一刻,夏书言一滴眼泪都流不出。他觉得那句话好像是某种玩笑,和自己完全无关,是另一个世界的故事,自己只是屏幕这头的观众,看着别人的悲欢离合。
可身旁的叶秋城快要哭成泪人,他愣在原地又显得太傻,就像机器人一般掏出手帕,胡乱拭去对方脸上的水渍。
医生也知道他家的情况,说他还太年轻,后续的手续还有签字可以让庄兰敏来办,
夏书言最担心害怕的一幕最终没有发生。听到医生的话,他竟感到释怀,但短暂的轻松后,自我厌弃的罪恶感逐渐甚嚣尘上,蚕丝般细密地将他包裹。
就在这时,有个人紧紧地搂住了他的肩膀。刚才还在吐丝的蚕忽然消失不见,脚下的束缚感也随之减轻。他仿佛能好好地站立,能像个正常人和医生对话,还能问出“我是不是需要通知家人”的问题。
见医生点点头,夏书言正要走,旁边的叶秋城迅速拦住他,说自己去打电话,让他在这边等着,还询问刚刚凑上来安慰他们的护士,能不能暂且照看他片刻。
可他不想叶秋城走。
对方一走,扶在肩膀上的手就不见了,会一点点离他远去,不知归期。他甚至怕叶秋城像原来那样突然消失,然后自己将淡忘对方,淡忘他们之前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仿佛这个人不曾出现在自己的世界。
想到这里,夏书言突然拉住准备离开的叶秋城,说自己去打电话,让他别动。
可叶秋城居然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坚持要他在原地等,还从兜里掏出个纤薄坚硬的方块,说那是自己身上最珍贵最重要的东西,要他帮自己看好,千万别弄丢。
夏书言从没见叶秋城提及这东西,不晓得怎么保管才妥当。他刚想确认一下,就看不到对方的人影。
几分钟后,叶秋城终于回来。
他告诉医护人员,该通知的人都通知到了,但现在路况不好,只能尽快赶过来。
医护人员安慰了两句,又回到忙碌的工作中。
吵杂的空间又回归安静,只有叶秋城还待在原地。一度移开的手,再次搭上夏书言的肩膀。
他脸上已经看不到眼泪,面色平静,声音无比正常。要不是眼圈周围像被火燎过一样红,根本看不出他曾哭过。
隔壁家两位大哥和庄兰敏来得比预料中稍微早些。
他们匆匆看过夏书言,见他精神正常,就安慰了两句,开始跑前跑后办手续。
人一多,办起事情来也快。天刚擦亮,医院这边就搞得差不多了。几个大人拽走熬了一夜的夏书言和叶秋城,就近找了个早餐铺子,坐在桌旁,商量下一步该怎么办。
夏书越是凌晨走的,最快也要午饭后才能下葬。
可百熙人忌讳下午办事儿。有种说法,下午送人走,要不了多久天就黑了,亡魂找不到黄泉路,过不了奈何桥,没法顺利投胎转世,一辈子都要做孤魂野鬼,走后也安宁不得。
夏书言在旁边听他们安排,自己却一句话都插不上,戳在人群正中间,像个没用的累赘。
外面早已天光,雪也停了,微弱的太阳撕破灰蒙蒙的天,投射在雪地上,亮得刺眼。
他想了想,在七嘴八舌的讨论中轻轻插了一句:“要不我先去上学吧?”
话一出,在场的人都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夏书言。静默了几秒钟后,大人们统一口径,都说让夏书言回家吃点东西,先睡一觉,休息好了可以收拾些遗体告别仪式需要的东西。
毕竟这些年他和夏书越在一起生活的时间最久,最了解对方。
夏书言拗不过,只好应承下来。
见状,叶秋城打包了两人份的早餐,说自己先带夏书言回家,之后他们安排好,再打电话过来。
庄兰敏起初有所犹豫。可叶秋城不容任何人置喙,拿上食物,牵起夏书言的手,不动声色离开了。
百熙刚落了雪,车很难叫,他们就按照以往最熟悉的路线走到公交车站,坐上回程的车。
现在已经过了早间高峰,车上人不多,到处都是空位。叶秋城还是坚决走到了最后一班靠窗的位置,让夏书言坐在内侧,自己坐在外面。
车再次缓缓启动,确定叶秋城不会突然离开,夏书言才说:“我刚才说错话了吗……刚才他们看我的眼神,像怪物一样。”
叶秋城摇摇头,过去好久才说:“你想去学校,想见老师同学,那就去。不想的话,就回家。不管去哪儿我都陪着你,不会留你一个人。”
犹豫良久,夏书言回了句“不知道”。
“没关系,慢慢想。现在离家还很远,你先休息,到了我叫你。”
夏书言睡眠没有问题。
过年期间他陪过床,第二天回家时,铁定在公交车上睡着,更何况旁边还有叶秋城的肩膀。
可今天他没有。
只要合上眼,视线中就是手术室上方的指示灯。那东西毫无节制地散发着刺眼的光,好似血盆大口,能将人生吞活剥。但睁开眼,面前的景色和原来没有任何分别,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仔细想想,昨天下午他缺的课是生物化学和语文。开学考试的语文试卷估计出了结果。生物和化学,估计要讲寒假作业。
这个学期开始,高三的学生每周只休周日下午半天,周六也要上晚自习。这样一来,平时去医院探望奶奶的时间就要变动。回头还得跟隔壁大哥说一句,让他们转告奶奶。
哦,不对。
这个星期他不用去看奶奶。
下个星期也不用。
从今往后的每一天,他都不必再踏进那熟悉的病房门,看着病床上熟悉的身影一天天干枯憔悴。
同样的,这间屋子里也不会再出现同样的痕迹。过去十年共度每一天的人,再也不会站在他眼前;今后无论他再叫多少声“奶奶”,都不会有人回应他了。
夏书言终于意识到,从凌晨睁开眼的那一刻起,直至现在,他所观看的、所经历的,全都是自己的故事。
而他站在荒原中,前方的路还在,曾经为他引路的人如今只剩一堆枯骨。太阳即将落山,他还没找到燃烧的灯。
像是被抽走了脊骨,夏书言整个人突然软了,下意识倒在叶秋城的肩膀。靠了几秒钟,他才意识到,叶秋城也熬了一夜,还哭过,情况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他想起身,可是感觉到身旁窸窸窣窣的动静,感觉到熟悉的手臂从身后轻轻贴住他的背,环住他的身体,然后摸索着扣住他放在身边的手。
头顶传来熟悉的触感,面前的光亮变暗,变得柔和,夏书言便撑开眼睛。
红与黄相间的色彩盖住了视野,恰好与外界相阻隔。他看不到别人,别人更看不到他。
“书言,你可以在我面前做任何事,所以想哭的话就哭吧,不要憋着,更不要感觉不好意思。放心,没人看得到。”
夏书言的心被撞了一下,早已筑好的堤坝上缺了个小口子。水顺着漏口汩汩而出,愈发湍急,终于冲破溃烂的墙壁,倾泻而出。
每一次他最需要的时候,叶秋城刚好就在他身旁。
他的天塌下来,真的被叶秋城撑住了。
夏书言的指尖开始发麻,腿脚酸涩,笔挺的脊背缓缓弯曲,像是失去了脊骨,又像在重铸新生。
呼吸变得粗重,视野也开始恍惚。夏书言张开嘴,闭合,往复很多次,徘徊在唇齿边的音节终于组成了完整的词句。
他轻声说:“小秋哥,我……没有奶奶了……她走了……”
作者有话说:
这段有点短,扎针前写的。明天估计要休息一下,第二针确实反应比第一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