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我似是回到了目睹季瑶蛊毒发作的那日——
兵荒马乱的季府、行色匆匆的家仆,而我驻在原地,心底翻涌着那些深埋的回忆,无力抗拒。
我分明该身处其间,却又如在雾中,所见茫茫,模糊得像隔了一层纱。
“季小姐身上的……是蛊,对不对?”我听见自己颤着声问。
话音落下,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了起来,像是方才遮在眼前的纱忽然叫人揭去。
我抬了眼,正撞入一双深晦的眼眸中。
然而片刻,这双眸便叫它的主人轻掩下了。
雪睫低敛。
我愣了愣,便听见师尊轻声道:“便这般担心她么?”
不知为何,眼前神色淡漠的师尊叫我心中隐隐不安了起来,不由便想如少时那般,去牵一牵他的衣袖。
不想他却一避,那片袖子便如流水,从我手中流走。
“确实是蛊。”他答了我。
一时间,回忆如何,忧惧如何,我尽数忘了,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上好似忽然便裂开了一道口子,汩汩地流着痛。
我被那痛攥得险些喘不过气来。
然而“我”还在说话,在求他救人。
他平静地答应了。
他说:“你若想,自然可以。”
“左右不是什么难事。”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莞尔一笑,昳丽缱绻。
“……”
我顿时有些发起痴来。
如饮琼浆,目眩魂摇,好似连心口的痛都轻了。
他走近了,近到我需要仰视才能看清那双含情目,而后俯首,与我温柔耳语:“可你需得想好……选了,便不可后悔。”
“……”
我倏然回神。
眼前画面已是一转,他披着月色回到院中的。
“怎的还未歇?”他停在我面前。
我动了动嘴唇,却不知如何答。
他也并不在意,很快便又道:“你在等我么?”
我瞪大了眼睛。
然而未等我回答,他便像是失了耐性般,蹙眉道:“往后不必等了。”
我心下一紧,便要追问——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音来。
便在此时,他似是看出我的心焦,轻嗤了一声,讥道:“我早与你说过,选了便不可后悔。”
呼吸一滞,心底升起不祥的预感,我仓惶地想要去抓住眼前的人。
他忽然伸出手,掐着我的脖子将我按到身后的门板上,手上渐渐施力——
“你还想说什么?”
因着呼吸不畅,我眼前渐渐发黑。
又在本能的求生间隙中艰难地窥见了那双极漂亮的眼——褪去了温和,露出了久远的冷漠和残酷来:“你做了那等欺师灭祖的事,我不杀你已是开恩,你居然还有脸出现在我面前?”
“收起你那龌龊心思——”
“快滚。”
说罢,便将我一甩,厌恶得像是在丢脏手的东西。
我趴在地上,无声地咳得撕心裂肺,眼睛却一错不错。
周围不知何时升起了大雾。
我渐渐不能看清他的模样。
然而他的身侧却渐渐出现另一人的身影。二人执手相携,渐行渐远。
我死死地睁大了眼睛,想要再看真切些。
不知是否真有天可惜我,那与他同行之人忽地停住了,似有所感地慢慢回过脸来——
赫然是季瑶的模样。
那悬漏了许久的心跳终于还是重重撞了下来,震得我眼前发白。
“师尊——”
我惊喘着从梦中惊醒。
心有余悸。
月上中天,隔壁的屋子仍未有半分人气。
归人不归。
梦中与现实,一时不知哪个更痛些。
我坐了起来,抱着膝,将脸埋在双臂间。
一连许多日,我都叫这梦魇折磨着。一闭眼,便是季瑶挽着师尊离去的画面。几日下来,脸上的憔悴便再瞒不住。
宁飞为此愁眉不展,我每每看他便觉心中愧疚,却也无法为他排忧。
若是梦中也不得安宁,我宁愿长久地醒着——哪怕如今他也正离我越来越远,但至少,他还未想起我对他做的那些事,也未厌恶到对我说“滚”……我还能再在他身边赖一段时日。
这日天将明时,我终于撑不住浑噩睡过去了,醒来时宁飞竟带了一套木雕材具来——
显然是临时去寻的,但也足够我惊喜了。
“少爷近来心神不宁,我想着您或许用得上。”
“……多谢你。”
我将那材具一一抚过,指尖传来熟悉的触感,叫我久违地宁静了下来。
“嘶——”
我叫手上的刺痛扎回神来。低头一看,指上竟被划出了道深口,血争先恐后地从那口子流出,迅速染入了指下的木纹中。
“海桐少爷?”门口忽然传来桑九的声音。
我忙将手中的木头放到一旁,垂下手去。回过头,便见他正将吃食往桌上摆,一边道:“该用饭了。”
我后知后觉地看向窗外。
……不觉间,竟已至午。
桑九很快摆置妥当,见我发怔,便又道了一遍:“少爷,该用饭了。”
我看着他,却未动。
他低眉垂眼,站在桌旁。我瞧着,却是有些避着我的意思。
我等了一阵,什么也未发生,终于按捺不住:“师尊他……今日也不回来么?”
算上今日,我已与他错过数日。
桑九愈发恭谨,谦声搬出几日来同样的搪塞:“尊上他抽不开身,吩咐让您不必等他。”
不必等他……
“……知晓了。”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窃来的时日无多,美梦将醒。
……却并非如我所预料的那般因着东窗事发,而是有一人无意闯入了这梦,便将他温柔带离。
……
许是白日里宁飞的法子奏了效,夜里我挨着枕头没一阵,便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地,指尖传来些轻触。
眼皮沉得很。我像是被困在了泥沼中,挣扎了许久,才堪堪睁开眼。
……啊,今夜的竟是美梦——
我竟梦见了他坐在我床边,予我细致温柔。
……这是第一次,季瑶没有将他带走。
我不敢说话,怕惊动了他,他便又要牵着季瑶离我而去。
噼啪——
一室静谧中,烛火轻摇。
我忽然满心委屈:我已经好久没能和师尊说话了,如今他好不容易来看看我,难道我便一句话也和他说不成么?
这梦怎的这般欺负人?
我心中郁闷,却也只敢安静看着。
可过了一阵,床边的人始终温柔,也不见要走的迹象。
昏昏沉沉地思考了一阵,恍然惊觉:这既是我的梦,那该是随我心意的才是——他既来看我了,那便是要与我说话的。
我模糊地雀跃起来。
可心底仍不知为何有些怯怯,于是只得谨慎地留出余地:再等等,若是他还不走,便是来和我说话的。
……
我又眨了眨眼,只是眼皮太沉,险些便睁不开了,心里想着现在该够久了,于是小声地叫了起来:“师尊……”
“师尊……”
“师尊……”
他终于抬眼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头,在我指上涂抹起来。
我顺着看了过去,看了好一阵,才迟缓地明白:原来他是来替我上药的。
上便上吧,不妨着听我说话。
“师尊……”我又叫。
他终于又施舍了我一眼,“叫我什么?”
我哑了声,呆呆地看着他。混沌的思绪绞作一团,理不出头绪。
“屡教不改。”他又道。
这句我好像听明白了……他好像不太满意。
可这场景又似曾相识,无端地叫我心安,让我隐约记起自己在此是被纵容的。
恃宠而骄。
是以下一刻,我便将心底最想知道的问了:“你生气了吗?”
……我不知这为何是我最想问的,然而心底的迫切不容我多想。
然而听了我怪异的问题,他只手上的动作停了停,很快又继续,对我的问题也不置可否。
“你生气了。”我道。
他低垂着眉眼,平淡地将伤口包扎。
“你别走。”
……我又说些自己也不明白的话了。
仍无人应答。
我愈发困倦,却又不舍,强撑着的那丝清明很快便抵不住了。
烛光下,床边的人影越来越模糊。
眼皮越发地沉。
“我好想你……”我咕哝道。
那影子似乎动了动,覆了过来。
我眼前更暗了。
朦胧间,有人低笑了一声,“我知道。”
那人说完,我唇上便觉着一热。过了一阵,又觉下边的唇肉似乎叫人叼着了,泄愤似的轻磨了磨。
“唔……”
我的手被重新掖进被中。
指尖残存的温暖渐渐散去。
我忽地皱起了眉,不安起来,挣扎着不知要作什么。
“若是舍不得,便去夺过来。”耳边传来低语。
我仿佛又看见了夜幕下的火树银花,灼灼耀目。
良久,似乎是那人轻叹了一声,语带无奈:“又哭了。”
颊边随即被一抹暖意轻抚过,拭去些许微凉。
“睡吧。”
我安静下来,闭上了眼。
翌日,醒来时手上的伤已叫人仔细处理好了。床边,放着一瓷白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