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马车驶入涟城时,天色已暮。
灯火初上,行人如织。
马车愈行愈慢。
不多时,宁飞的声音隔着车帘传入,“少爷,息兰先生,前头人多,马车怕不好走了。”
师尊挑起帘子朝外看,我便也跟着瞧了一眼,前头确实不宜再过车马。
“让桑九先走旁道驾车到客栈去,我们再走走,如何?”师尊道。
我方才已看到了那热闹得车马都行不通的街市……只是师尊看着颇有兴致,我又怎会扫他的兴?不过让桑九一人独行,似乎不太妥当。
我往宁飞那处看了一眼,方要提议让宁飞与桑九同去,便又听师尊道:“让宁飞留下,多一人留神着你才好,免得人多又走散了。”
又?这是何说法?
可一念及先前的担忧,我便将这莫名思索放到一边去了,“可桑九一人,万一……”
万一迷了路可如何是好……
师尊一眼便瞧出我心中所想,轻笑一声,“放心罢,他认得路,”又话锋一转,“倒也不是人人都能走丢的。”
我愣了愣,有些拿不准师尊后面半句可还是对我说的,只得先同桑九求证前头所言。
桑九见我看他,便笑着应道:“小的常在外行走,对这附近诸城还算熟悉,海桐少爷不必忧心。”
我与桑九说话间,师尊已下了车,如今等桑九话毕,便朝我伸手道:“这回可安心了?”
我瞧着伸到面前的匀亭手掌,顿觉赧然,低“嗯”了一声,羞窘地将手给了他,借力下了车。
方才在车上粗看,还觉着此处风物与央城相差无几,可眼下站到这熙攘的街上来,身处其中,我才分明意识到,自己已不在央城了。
风月未改,只是已非熟悉故地。
十二年前那次的流落,留予我的印象极深,叫我极不喜四处奔波,对身处陌生之地更是心悸难安。
肩上忽地叫人一揽,护了一下。
我回过神,发现不知何时已走入更繁华处,四周皆有行人……方才是我险些要与人撞上了,幸得师尊出手拉了我一把。
……那险些与我相碰之人已经走远,可肩头上的身侧同行人的掌心温度却不散。
我局促起来,不由悄悄拿余光瞥他。
哪料只看了一眼,便被捉住了。师尊察觉到我的目光,便也低首回看我,唇边还挂着的一抹浅笑,“方才在想什么?站着也能出神。”他说着,护在我肩上的手终于想起要撤去。
温暖顿失。
然而我还未来得及怅然,人潮忽地汹涌起来,方才还与我咫尺之遥的人眼看便要走散。
我急忙伸过手去,想要够着他,哪怕一袍衣角也好。
正心焦时,指尖已倏地一暖。
我松了口气。
转眼间,师尊已回到我身侧。
然而原先那只做维系之用的温暖并未就此散去,反从我的指尖一点点攀上,最终与我的掌心叠在一处。
我被吓了一跳,睁大了眼,不由呆愣地低下头,望向自己已被重新握住的手。
倒是师尊见我发怔,便大方地抬起来,让我瞧了个清楚,还冲我晃了晃,解释道:“此处人多,莫走散了。”
掌心相合的温度,熨帖得人心定神宁;膛中的心跳后知后觉地渐有些不受控制起来。
……说来,似乎我此生仅有的几次异乡出游,皆有师尊在侧,也不知是何缘分。
我赤红着耳尖,忍不住埋下脸去。又趁着无人注意,在灯影与人潮的遮掩下,试探地动了动指尖;又等了一阵,见师尊未有察觉,这才敢微蜷起手指,虚虚回握他的手。
心惊胆战地做完这小动作,我忙掩饰地往四周看去。
前头不远处便是一灯火通明的楼阁,其前人头攒动——方才那些差点挤散我与师尊的人正多是往那处去的。
“……这是何事?莫非有什么庆典?”我不由问道。
原只是随意一问,不想身边正好经过数人,瞧着也是要往那处去的,而我这问题碰巧被其中一位兄台听见了,他便应了一声:“你们不是涟城人吧?那运气可真不错,镜花阁的照月姑娘今日登台,去晚了便没有位子了!”
镜花阁?
“快些快些!”
他同行的伙伴在前头催他。
他便来不及多说,忙迈开步子追赶前头的人去了。
那几人走后,师尊似是来了兴致,“那镜花阁是什么地方?”
我自然也是不知的,只好看向宁飞。
宁飞有些犹豫,顿了顿,才道:“这镜花阁我略有耳闻,做的生意与小少爷多去的香盈楼一般,只不过这阁中姑娘多艺,不少清倌声名在外,得些读书人吹捧。”
我一听香盈楼,顿时回想起每回去接清鸣时的局促遭遇,已然心生退缩。
“哦。”师尊应了一声,漫不经心地,看不出是什么心思。
我迟疑了一阵,还是硬着头皮道:“……息兰可是想去?”
“你可想去?”他又将问题抛回给了我。
“若是、若是……”
我吞吞吐吐,憋了半天也仍是说不出整全话来。我既说不出邀他同去的慷慨话来,也想不出什么好托辞。
倒是宁飞拧起眉,先声道:“我家少爷不爱去那些地方。”
师尊又“哦”了一声,这回很快接了下文,“那我们便不去。”
这便……算了?我瞠目结舌。
而我先前所担心的事情也并未发生——师尊脸上不见分毫失望之色,反倒瞧向我,几分真切道:“便是这么简单——只要你与我说。”
……只要我说便都能如愿么?
此话着实令人心动,我忽地便被怔住了,竟真将它放到心上来考量——自己若当真剖白对他的那些心思,是否也真的能如愿?
然而转念间,我已清醒了过来。若师尊将来知晓了我做下的那些卑劣行径,怕是再说不出这样的话了。
得有眼下,能再得他此刻纵容,我已该心满意足……不应再得寸进尺。
穿过镜花阁楼前,方才那摩肩接踵的盛况便消退去了不少,街上虽也仍颇为热闹,但总算能让人喘口气了。
只是人少了,我便不好再抓着师尊不放。而方才是他先助我的,恐怕此刻不好先提。
我不欲他落入为难窘境,便瞧着我二人交握的手,酝酿一阵,先开了口:“方才多谢息兰了。不过眼下人少了许多,息兰不必担心我走脱了。”
哪知师尊听了,却并未就势松手,反而不紧不慢道:“无关紧要的人是少了些,但手里捉着的,一没看牢,便也容易丢,你说,是么?”
我不明所以。
师尊却不打算再说,引了我去看路上行走之人戴着的代面,“可喜欢?”
我早些时候便注意到了,那些代面做得别致,神鬼妖魔皆有其相,只是未曾想师尊对此也有兴趣。
我回过头,正瞧见师尊拾起一旁摊上挂着的一副半覆假面,戴到脸上。
我瞧得一愣,继而心中那几分念头蠢蠢欲动,忍不住道:“戴着它可好?”
我并不曾告诉师尊自己想要独占他的私心——这一路行来,路上之人多瞩目他的昳异容颜,无论或明或暗;而如今有了这假面遮挡,他惑人的眉目便能覆去大半,若能因此少些人看他……我心里是欢喜的。
“好。”师尊并未多问,干脆地答应了。
摊后的手艺人适时招呼道:“客人可要来一副代面?”
果然师尊戴上假面之后,虽身姿挺秀仍引住了不少目光,但比之先前,已是少了许多。路上也有遇着几个同他戴一般代面的,只是在我眼中都不如他。
我心中甚快,浮到面上,便抑制不住。
“戴上。”师尊忽然从旁递来一副獠牙假面。
我微怔,很快便欢喜接过。
手中这副代面是方才与师尊面上的那副放在一处的,只是一个做的和善,另一个却做的凶恶,那摊主说是一对做的,还巧言善恶相生。
我当时只觉不衬师尊,便没有将这凶恶代面也买下,不知师尊何时竟自己买下了。
想来我这副代面獠牙凶狠,无人喜欢,是以一路走来并未遇着与我相仿的。而似乎又因它丑恶,旁人不愿多看,于是那些原先师尊戴了覆面仍止不住的窥探目光,终于也消失得干净……真是意外之喜!
不知不觉便深入了另一道街巷。
一群小童笑闹着跑来,却有一个不慎撞到我腿上,将自己摔了个跟头不说,怀中的东西也落了一地。
我愣站着,和他对看一阵,眼看他嘴一瘪就要嚎哭出声,才慌忙回神,蹲下‖身帮他收整起来。
“桂花酥、桃花窝、拔丝糖盏、金酥瓜子羹、南地琉璃甜糕——家传手艺,百年字号,莫错过咯!——”
耳边忽然传来低声的吆喝。
甜糕……
我手一顿,循声抬头——
原来身边的小摊便是卖小吃食的,方才听见的吆喝也正是从这传来。
我将拾好的东西交给小童,直起身来,便瞧见摊案上摆的琳琅糕点。
我点了几样,又朝身边的人问道:“息兰要些别的么?宁飞呢?”
等了一阵,皆不见回应,才不由转头去寻。
这一瞧,身后哪里有师尊?便连宁飞,也失了踪影。
我有些茫然看着街上众人脸上的各式代面。
“这位公子?”
我闻声回过头,小贩已将方才我点过的东西打包好,眼下正拎着要递予我。
我木然接过,愣了愣,才想起该要付钱与他,手却在摸钱袋时摸了个空。
“……”
“公子?”小贩目露疑惑。
我倏地回过神,手一抖,局促地将东西放下,磕磕巴巴道:“这、这东西我不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