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一日为叔,终身不负 折火一夏 2 万汉字|24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二章

  韩菁十六岁

  (一)

  韩菁本就睡得不安稳,被蛇卷住脖子的那一刻猛然从梦中惊醒,正好窗外一道闪电劈下,让她冷不防打了一个激灵。

  紧接着便是夏雷巨大的轰隆声,裹挟着万钧的气势,像是要震破玻璃穿透耳膜一般。被单在她手中绞成了一团,韩菁张张口,却已经害怕得说不出一句话。

  她探身去按壁灯,卧室的房门突然打开,背着走廊的灯光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身影。那身影稍嫌矮胖,又像是披着袍子的模样,韩菁只看了一眼就打了个哆嗦,迅速拽过一边抱熊揽在怀里,尖叫:“你不准过来!”

  房间里的大灯很快被打开,女管家站在门口,一脸安抚的笑容:“小小姐,是我。”

  女管家知晓她害怕惊雷和闪电,已经将房子里所有灯光都打开来。管家见她依旧惊魂甫定,又摸了摸她的额头,轻声哄慰:“没事,有我在呢,不怕不怕。”

  通明的灯火,熟悉的人温暖的笑容,韩菁苍白的脸色总算缓和下来。看了看如同泼墨的漆黑窗外,问:“小叔叔回来了么?”

  她今天下学的时候只有司机一人来接,小叔叔说他有事,一直到她上床睡了觉都没有在家中出现。

  其实这状况时常发生,但今天下学时正值大雨前夕,天气憋闷,连带着便引出了韩菁的坏脾气,小公主一咬唇,一言不发就挂了电话。

  “少爷今晚不回来了。”管家和煦地笑,“小小姐还害怕吗?我陪你睡觉好不好?”

  韩菁瞧她一眼:“我想要小叔叔。”

  “可是……”管家有些为难地看着她,想着较为温和的措辞,“少爷现在回来可能不太方便。”

  “为什么?”

  “……下这么大的雨,回来也很麻烦,对不对?”

  “那他现在在哪里?”

  管家再次努力地组织着措辞:“似乎是在公司……”

  韩菁明显不信,并且瞬间就明白了她一直试图转移话题的潜台词。脸一板,立即跳下床,赤着脚去翻茶几上的书包。找到手机,按通一号键,拨了出去。

  身后的女管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是意料之中的无人接听。韩菁再次面无表情地拨过去,再次无人接听。第三次,结果同上。

  她还是不屈不挠地继续拨。

  韩菁身上松松垮垮地套着一件莫北的真丝衬衫,宽大如同袍子,却愈发衬得她身形修长姣好。衣服贴身如水一般滑下去,长长的袖子掩住手指,领口处一对蝴蝶羽翼般锁骨,小腿笔直,双脚小巧,脚踝骨骼纤细,长长的棕褐色卷发瀑布一般垂下来,遮住大半个侧脸,只有弯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侧影就像个天使。尽管这个天使十分的固执倔强。

  韩菁曾经想要拉直头发,被莫北反对。过了一周又想要弄成卷发,再次被阻止。但韩菁随即拖住莫北的胳膊抱住莫北的脖子搂住莫北的腰际上蹿下跳软磨硬泡发嗲撒娇,于是两天后终究还是得了逞。

  再回顾一下从韩菁认识莫北到现在为止,甚至都可以这样说,只有韩菁想要的,从没有她得不到的。

  对韩菁而言,莫北就像是她的阿拉丁神灯,不管她提出的要求有多不合情理,他都会全部答应,无所不能。

  尽管是夏天,管家还是不敢怠慢。过了片刻见韩菁依旧没有罢休的意思,赶忙拎了拖鞋走了过去:“小小姐,雨天地上凉,咱们先穿上鞋子。”

  韩菁没理会。尽管莫北下午没有明确解释他的行踪,但她几乎可以百分之百确定他现在在做什么;而尽管她可以完全确定,她却还是想要打电话;而尽管她已经拨过去了七八个电话,那边依旧还是处在无人接听的状态。

  窗外雷电交加的状况已经减弱,雨打绿叶的声音断断续续,是深夜唯一的陪伴。管家见她只咬着唇不说话,又轻声说了一遍:“小小姐,咱们睡觉吧。”

  韩菁有些发愣,听她开口才回过神来,说:“我现在不想睡觉。你先去睡吧,我要自己睡。”

  管家还想说些什么,被韩菁没什么感情的眼神一扫,话于是全都滞在嘴边上,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最后只得叹了口气离开了。

  今天晚上整座房子都是通明的状态。韩菁还是赤着脚,沿着明亮的走廊一路到了莫北的卧室。

  这间主卧室和她房间的面积差不多,但明显视野要开阔得多。推开门便将屋内陈设一览无余,干净流畅是第一印象。但若随手在墙壁一按,却又会冒出数多的暗格,将大小零余杂物统统清理在里面。

  莫北的卧室大概算是这座房子里唯一一处不曾迁就她想法的地方。房间线条处理得硬朗简洁,凌厉中又透着风度,懒散中又透着精明,没有一丝多余的装饰物。就连被单枕头和床头柜的台灯都是黑色,以至于那块地方唯一醒目的东西竟然是今天的早报。

  韩菁爬上床,静悄悄地把自己装进被单里。这里没有像她房间那样反复的蕾丝花边,也没有飘逸甜美的纱幔,但有她最信任依赖的人的清爽味道,足以让她在这个依旧低沉打雷的雨夜里安心睡去。

  但第二日却又变成了另一番光景。下午莫北和江南一起开完会,晚上两人一起在夜总会消遣。莫北正低笑着就着美人的手咬下一口山竹,家中管家突然打过电话来,语气紧张地向他报告:小小姐不见了。

  莫北笑容一收,直起身问:“什么叫不见了?我早晨给她打电话,她不是说要去商场买衣服么。”

  “是这样。老王说小小姐告诉他两个小时内会出来,可她上午十点进去,一直到晚上七点都没出来。老王中间去里面找了三圈,还请广播了三次,一直都没人回应。他连男装区都找了,给小小姐打电话,手机还一直关机。”管家已经有些慌得语无伦次,“少爷,小小姐她……”

  莫北揉了揉额角,轻推开倾身过来想要帮忙按摩的美人,略略沉吟后开口:“商场那么大,怎么可能平白无故丢了个人。我现在回去看看。”

  他挂了电话,美人水光潋滟的嘴唇微微嘟起,为他刚刚推开她的动作无声控诉。莫北笑了笑,漂亮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在她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想了想,不确定地说:“你叫小韵……我记错了么?”

  美人的嘴巴嘟得更高了,眼睛却流露出一丝妩媚的挽留:“莫先生,我是小烟,小韵比我要胖些呢。”

  “我记错了,对不住。”莫北漫不经心地笑笑,扭头转向江南,“我得先走一步,你慢慢玩儿。别被我搅了兴。”

  江南的鼻尖距离身旁妹妹的脖子只有一根头发丝那么远,见莫北真的抓起钥匙要走,赶忙拦住:“别介啊,什么天大的事儿啊,一个电话就把你招之即去了?你走了我一个人还剩什么玩头啊?”

  莫北似笑非笑:“那你就再叫几个人过来作陪。刚家里打电话来说菁菁人不见了,我看我还是去找找。”

  “人不见了?什么叫人不见了?”

  “我也想知道什么叫做人不见了。我琢磨着这丫头今年似乎开始步入青春叛逆期,什么事都喜欢跟我反着来。”车钥匙在他的手中匀速转了一圈,晶亮光芒一闪而逝,莫北笑了笑,“我先走了。”

  “你再等会儿。菁菁为什么离家出走啊?谁招惹她了?”

  这个问题显然莫北没有考虑过。愣了一下才说:“等我一会儿找到她问问。”

  不过莫北这“一会儿”的时间略微有点儿长。他给韩菁打电话,关机。又给家中打电话,韩菁还是没回家。他去她的学校转了一圈,最后才想起今天正值节日放假,学校早已关门。

  他随后又开着车绕着远远近近数十条大街来回地转圈,还是没有找到人影。

  一直到凌晨都没什么消息。T市太大,莫北二十多年来头一次体会了无头苍蝇乱撞是种什么感觉。

  前一夜下过雨,今天街道上凉爽异常。莫北却渐渐有些烦躁,在街边停下来,倚在车门旁,扯了扯领口,避风点燃了一支烟。

  烟雾被风吹散,他思索了一下,叼着烟给秘书打了电话:“给我查查韩菁的那几张银行附卡今天有没有款项支出,有的话告诉我刷卡时间和地点。”

  半小时后,莫北站在一家酒店的房间门前按了按门铃,里面没有回应。他抱着双臂面无表情地开口:“菁菁,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他又等了三分钟,门终于被慢慢打开,露出韩菁一张戒备和怨怼的脸,并且口气不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还想问问你一个未成年人没有证件怎么开的房呢。”莫北眯了眯眼,“一声不吭离家出走,信不信我打你屁股?”

  韩菁许久都没见过他冷着脸的样子,此刻他毫无掩饰的怒意让她所有的埋怨瞬间化为乌有,只剩下在小心翼翼地觑着他的脸色。

  尽管莫北会无原则地迁就她,可她还是有些敬畏他。

  莫北进门捡了床边坐下来,韩菁依旧倔强地梗着脖子看窗外,他瞧了她有十几分钟,她一直维持着一动不动的状态,像个固执的木头人。

  最后还是莫北先投了降:“过来我们谈一谈。”

  韩菁连眼神也不甩一个,简直把窗外天空盯成了一朵花。

  莫北叹了口气,语气更加柔软,拍拍旁边的床:“菁菁,过来。”

  韩菁总算有了点儿反应,微微侧过头,见他嘴角含笑,双手向她张开,眉眼间已没了半丝不快,稍稍放下心来,嘴唇抿了抿,慢慢走到他的一边坐下。继而脑袋一低一歪,整个人半埋进莫北怀里。

  他的手掌抚上她的头发,她则抱住他的腰身不肯撒手。

  莫北轻笑一声,问:“你怎么订的房间?”

  韩菁闷声回应:“班上一个同学和我一起过来,他有身份证。”

  “那为什么要离家出走?”

  韩菁这次没有吭声。

  “那我换个问法。”莫北缓缓抚着她的后背,“你刚才在门口瞧我跟个仇人一样。我想我实在很冤枉。菁菁小姐可不可以在这里指示一下,我是哪里做得不周到,惹得你能这样不高兴?”

  他说成这样,韩菁这次还是没有回应。

  莫北捏她的鼻尖,说:“以后不可以这样不打招呼就一个人跑出来,你让大家都很担心你。”

  韩菁紧了紧他的脖子,垂着眼睛问:“小叔叔,你以后会娶妻么?”

  莫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了一个“会”。

  “你想娶一个什么样的?想什么时候娶妻?”

  “当然最好是温柔知性,漂亮大方,进退有度,体贴照顾,宽容待人……”莫北随口说了众多词汇,见韩菁脸色越来越沉,笑了一声,“你的小叔叔我今年二十八岁。还没想过在三十岁之前娶妻。娶妻之前的小叔叔只是你一个人的。至于娶妻之后,那时你大概早就上了大学离开了我,不会再像现在这样把我摆在你心中第一位。那个时候我再娶妻,可以吗?”

  韩菁脸色很认真:“我就算上了大学,也会把你摆在第一位。”

  莫北“唔”了一声,微微一笑:“那相等地,我就算娶了妻,也绝对把你摆在第一位。这样可以了没有?”

  韩菁仔细打量着他的笑容,半晌说:“承诺都不可靠。”

  “难道连我的也不可靠吗?”莫北弹她的额头,“真的连我的也不可靠?”

  韩菁又不说话了,盯着莫北那张比例完美的脸庞,突然微微仰起头,将抿着的唇印在他的侧脸上。

  莫北微怔,又是一笑:“那小叔叔以后娶妻找女友先征求你的意见,你不满意我就不要,OK?”

  韩菁低声咕哝了一句“无论你挑谁我都看不上”,莫北没有听清,她又揪住他的衣领,仔细嗅了嗅他身上的味道,皱了皱眉,十分确定地说:“你抽烟了。”

  莫北“嗯”了一声:“还不都怪你不听话。”

  韩菁瞪大眼:“如果你本来身上就没带着烟,你再着急能抽么?”

  莫北唇角勾起来,手指一根根交叉进她的右手里,左手搂住她的腰,轻轻边拍背边摇晃,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菁菁,你长大了,心里有事情不想说我能理解。但我希望这种一声不吭就跑出来的行为,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韩菁低低“哼”了一声,别过头不肯开口。莫北提示性地清咳一声,韩菁被他催得恼火,直起身一拳打在他胸口:“你真的很讨厌!”

  莫北闷闷一哼,韩菁赶紧收手,看他的眉毛蹙起又舒展,舒展又蹙起,吓得爪子在他上身乱摸:“没事吧?没事吧?我,我知错了……”

  “菁菁,”莫北慢慢地说,“我的腿被你压麻了。”

  (二)

  莫北赶到学校的时候,韩菁正趴在教务处的办公桌上,无聊地捏着一支钢笔写写画画。听到他的脚步声,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来,然后又想起来自己正身处何处,随即瘪瘪嘴巴,重新没精打采地趴回了办公桌上。

  莫北唇角勾了勾,视线转回到不苟一笑的教务主任身上,含笑承受她因惊艳而有些失态的上下打量,修长的双腿并拢,中间不留一丝缝隙,低沉声音回荡在办公室里:“你好。我姓莫,是韩菁的监护人。”

  教务主任花痴完毕,又颇怀疑地看着他:“你是韩菁的哥哥?”

  “算是吧。”莫北笑了笑,拇指轻轻抚摸手中的车钥匙,“我在电话里听说韩菁触犯校规,可以具体说一下是怎么一回事吗?”

  教务主任显然已经对处理这种事轻车熟路,轻咳一声,板了脸说:“我们抓到韩菁和另一个男生手拉手在操场上遛弯。这种男女非正常接触的行为非常恶劣,俺规定必须停课回家接受父母再教育一周。”

  教务主任指了指手头上的《学生违纪管理处罚措施》,又说:“那个男生已经被家长领走了。韩菁一直是个好学生,乖巧懂事,还是班上的班长。她的行为对全班同学也起到一定的带头作用,这样影响非常不好,对她自己的学习也有弊无利,希望你能好好教育。”

  莫北略略收敛了笑容,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我知道了。”

  之后教务主任临时被人叫出去,只留下莫北和韩菁两个人。韩菁还是不理他,自顾自地用钢笔在一张纸上圈圈画画。莫北走到她身后,被她察觉,她“刷”地就把纸张护在了怀里,扭过身来戒备地看着他。

  莫北失笑:“纸上有什么秘密我不能看?”

  韩菁很鄙视地看着他:“告诉你是什么秘密那还是秘密吗?”

  莫北“哟”了一声,露出一点似有若无的笑容:“难道是那个男孩子的画像?”

  韩菁继续很鄙视地看着他:“我才不喜欢他。”

  “那干嘛要一起去遛弯?还是手拉手?”

  “虽然不喜欢,但也不讨厌。”韩菁套用他曾经的话,还接着给他举例,“你对那些什么白白芸芸兰兰天天也不喜欢,还不是照样交往?”

  这次一向能言善辩的莫北难得也有词穷的时候。他顿了顿,又顿了顿,试图找出二人的相异点:“菁菁,你和我不一样……”

  韩菁咄咄逼人:“哪里不一样?”

  这话题谈论下去有点儿危险,莫北尽力委婉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你是女孩子,可我不是。”

  他说得很含蓄,韩菁却已经听懂了。她瞅着他的眼睛,问:“除此之外呢?”

  “除此之外哪样?”

  韩菁眼底有点失望。正巧碰到教务主任推门进来,她把书包迅速往他怀里一扔,手端端正正搁在膝盖上,继续当她的乖乖牌。

  韩菁被老师遣送回家,和莫北两人一起回家的路上,韩菁的脾气反倒比莫北还要大,始终都沉着脸,不乐意理会他。

  莫北找话题:“刚刚那个教务主任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说的‘灭绝师太’?”

  韩菁托着下巴看窗外。

  莫北继续找话题:“还有刚刚出校门见到的那个光头校长,是不是就是你们所谓的‘中央部长’?”

  韩菁继续托着下巴看窗外。

  遇到红灯,停车,莫北探过身,不再说话,直接掰住她的脑袋拧过来。

  韩菁怨怼地看着他。

  莫北的脸色微微冷下来,肃声说:“菁菁。你以前不会这样。我希望咱们两个可以开诚布公。你想知道什么,想要什么,我不能都猜中,你总需要告诉我。”

  “我说了你也做不到。”

  莫北笑了笑:“你说说看。目前为止,你想要的我哪个没有给你弄到?家里储藏室里还放着一块陨石呢。”

  那是韩菁十二岁的时候,挑衅他想要天上的星星的时候,莫北送给她的生日礼物之一。

  韩菁很平静地看着他,很清晰缓慢地说出每一个字:“我讨厌你花心风流,我讨厌你有那么多女朋友。很、十分、非常地讨厌。”

  莫北一双眼睛慢慢变得有点读不懂,他那双琥珀色的浅色眼眸看了韩菁一会儿,眼角余光瞥到红灯已转为绿灯,抿了抿唇,一言不发,车子猛地冲了出去。

  两人有史以来头一回冷战超过一个小时。但其实中间九成是因为韩菁说完那句话后明显觉得心虚,下了车就直奔卧房,给莫北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甚至连晚饭都谎称不舒服,让佣人做好直接送到了楼上的卧室里面去。

  莫北自然知晓她那点小心思,也没拆穿她。依旧一个人在餐厅吃得兀自优雅。

  晚上韩菁索性趴在卧室里睡觉,但她睡得不安稳,莫北轻轻推门进来的时候她便转醒了。

  她背对着门不动,感受到他在床边坐下来,身体一僵,被子极轻微地动了动。

  却还是没能逃脱莫北的法眼,他轻笑一声,俯身下去,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还装睡?”

  他的声音如同一缕暗暗的花香,让人欲罢不能。韩菁不得不睁开眼,转过身坐起来,对上他英俊的脸庞,他不说话,只是眼角微挑地笑着瞧她。

  韩菁咬了咬牙,一只手按住按在他的手背,莫北挑了挑眉,没有表示让韩菁更加胆大,搂住他的脖子,略一用力,整个身体都吊在了他的身上。

  招惹了莫北再次的轻笑出声。

  韩菁不说话。

  从她记事起,莫北的私生活似乎就一直是这个样子,这是他的生活方式,她本来无从指摘。今天她脱口而出过分的话,让她懊恼不已。她其实觉得自己似乎应该说声“对不起”的,但是她说不出来。

  莫北用手指梳理着她的头发。他似乎一直都很喜欢抚摸韩菁的头发,他的手指穿过她长长的卷卷的头发时,眼神会十分温柔,温柔到快要滴出水。

  “菁菁,”韩菁枕在他的肩膀上,他突然开口,“我以后不会再交那么多女友。”

  韩菁猛地推开他,寻找他的眼睛,以及他眼睛中的诚意。

  莫北微微一笑:“但一物换一物,你也不可以早恋,不能像今天和男孩子一样胡来。”

  韩菁一时间有些震动,眼睛直直盯着他,似乎有点儿不可相信。

  莫北慢慢摊出一只手,手心手背来回看了看,才缓缓说:“谈恋爱这种事,你还小,等你长大了,会遇到心仪的。现在做这种事,为时尚早,我是反面的例子,你不能学我,明不明白?”

  韩菁连连点头,后面的话根本没有心思去听,一个饿虎扑食的拥抱,一下子就把莫北压倒在床上。眼中的热烈和高兴不加掩饰,花瓣一样的嘴唇弯起来,声音娇气又骄傲:“小叔叔,你果然是我的阿拉丁神灯。”

  韩菁回家再教育的这一周,反倒成了她的假期。第二天莫北也偷懒,带着她去了S市旅游,返程的机票定在六天后。

  这样单独两人一起旅游的时刻其实很难得。以往韩菁跟着莫北游玩或者出差,后者的身侧一般都还是会有另一个美貌女子的,通常都会是他当时的女友,再不济也会是他的那位万能特助。

  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莫北曾经把她搁在肩膀上,两手架住她的两只胳膊去旅游。韩菁最后睡着,趴在他的脑袋上口水还流了一路。

  再后来就变成了莫北一手拎着女友的包,一手牵着她。再再后来,比如这两年,则又变成了到了旅游地出去游玩的时候韩菁就自动隐形。

  莫北和韩菁下了飞机,早已有人在等候。见到莫北小跑过来,满脸堆笑地迎接。韩菁拽紧莫北的手指,发现接机的五个人里除了三位能说会道的主事之外,还有两位站在一旁只微笑不说话的花瓶小姐。

  她睫毛闪了闪,一言不发地和莫北一起上了车。

  路上韩菁紧紧挨在莫北身边,就像是一条小狗在死死守住自己的地盘。莫北被她抱得胳膊都疼了,忍不住笑:“晚上想泡温泉还是去逛逛街?”

  前面的主事有些欲言又止,莫北抬眼扫了扫他,说:“什么事?”

  “我们今天晚上给您办了一场接风宴……”

  莫北“唔”了一声,扭过头问韩菁:“想去吗?”

  韩菁的回答是一声不大不小的呵欠。

  莫北莞尔:“我知道了。”

  于是两人便被一路送到酒店套房,韩菁洗了澡去睡觉,莫北则撑着下巴看期货。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又玩了一会儿更加无聊的俄罗斯方块。

  这款游戏是韩菁下到他的手机里的,至于为什么她不玩自己的手机硬要去玩他的,韩菁的眼神闪躲了一下,但很快相当理直气壮:“你的手机电量比较久。”

  莫北:“……”

  玩了一会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真是相当无聊,于是便靠在沙发上小憩。又过了一会儿他觉得眼前像是被一团阴影遮住,伴随而来的还有阵阵洗发露的香气,猛地睁眼,果然是韩菁站在他面前。

  小公主睡饱了连脾气也变好,弯着腰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干嘛不去床上睡?”

  她穿着宝蓝色的睡裙,头发长长地垂在身前,眼睛亮晶晶,明显心情十分好,说完还很有闲情地去摸他长长的眼睫毛。

  她摸她的,莫北则歪着头定定瞧了她有十秒钟,然后勾了勾唇角,假装被她很大力地拉了起来:“我们去吃晚饭。”

  两人都不怎么饿,拣了一家幽静的会馆吃东西。甫一进入会馆有一架古筝静静置于屏风前,莫北路过的时候随意拨了几根弦,又扭头似笑非笑地看了韩菁一眼。

  韩菁却立时会意。他摆明了就是在嘲笑她前几年学古筝半途而废的事。她当时看一场电影便爱上了这种古代淑女必备乐器,然而又在学习了一周之后跟着莫北东奔西跑去了各地旅游,回来后就对它再也看不上眼,疏于学习也疏于练习。她的敷衍态度甚至还激怒了家庭老师,后者甚至被她折磨得愤而辞职,这也算得上是韩菁干过的一件大恶事。

  韩菁脸上有些挂不住,拧起一双秀气的眉毛低声嚷嚷:“你不能一概而论!我的钢琴和小提琴都学得不差好不好!”

  莫北一副懒洋洋的态度往前走:“我可什么都没说。”

  韩菁的钢琴和小提琴百分之八十都是由莫北亲自教导。在韩菁八岁至十二岁之间,她霸占他最多的时间就是别墅里的乐房。

  莫北是个好老师。耐心细致,循循善诱。莫北的手指修长漂亮,在琴键上跳跃的时候轻快如流水,就像是精灵在起舞,是韩菁最难忘的回忆之一。莫北拉小提琴的时候眉眼间沉静专注,拉动琴弦动作优美高雅,是韩菁眼中最美的画面之一。

  莫北指导韩菁弹琴的时候,他坐在左边,韩菁坐在右边,两人一大一小两只手按照乐谱由慢到快地演奏出一首《欢乐颂》,她的身体随着轻快的节拍微微摇摆,莫北也随着她的摇摆而摇摆,红彤彤的夕阳下,乐房玻璃窗旁拉出两条斜斜的长长的影子,美好得假如生命就此定格,大概韩菁也不会觉得遗憾。

  会馆里装潢十分典雅。莫北和韩菁在服务生引领下穿过走廊,突然听到一声不确定的喃喃问句:“……莫北?”

  一个和莫北差不多年纪的女人站在走廊一侧,见他们同时转过头,目光瞬间变为努力压抑却依旧压抑不住的些许激动。

  莫北上下打量她两眼,沉吟片刻便念出了对方的名字来:“韩冰。”

  韩冰已经恢复了镇定,笑了笑,很有些自嘲以及嘲讽的意味:“真想不到你还能记得我的名字呢。”

  莫北将这句话自动跳过,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真巧。你这是已经吃完了么?”

  韩冰笑盈盈地望着他:“我自己一个人还没吃饭呢,你请我吧。”

  这很有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的意思,但对方已然提出来,对待女士一向寡情却也绅士的莫北还是很快适应局势变化地来了一次“三人行”。

  这次晚餐表面上吃得十分和谐,但实质大概人人都很不爽。莫北笑得最为如沐春风,他的笑容一向天衣无缝,韩菁看不出他的内伤程度到几成;韩冰本来笑得也十分温婉自然,但看到莫北一直在为韩菁夹菜添饭叫服务生的时候,最后也撑不住地笑容垮下了几分;而韩菁自己也相当不快,她本来认为难得和莫北一起单独出游,莫北这几天应该只属于她,却没想到还是遇到了故人,而且这个故人似乎还和他们同一班飞机回T市。

  中途韩冰去洗手间,韩菁单手撑着下巴,有气无力地问莫北:“这人什么来路?”

  “小小年纪记性这样差。”莫北头也不抬,剥了只虾子自己咽下去,“韩冰曾经是你莫伯母给我介绍的相亲对象。按照你莫伯伯的说法,韩冰门当户对,漂亮大方,高智商高情商,名声也好。是他最青睐的未来内定儿媳妇。”

  虽然韩菁叫莫北小叔叔,但莫北的母亲对“奶奶”这个词太排斥,所以韩菁对莫父莫母却是喊的莫伯伯和莫伯母。韩菁顿时冷下脸:“这么重要的一号人物,居然我听都没听过。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

  “嗯?老头子竟然没有告诉你吗?我还以为那次你已经看出来了。”莫北摸了摸韩菁的头,淡淡一笑,“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喜欢她吗?嘴巴撅得都能挂勺子了。”

  韩菁顺势抓住他的手,抓得紧紧的:“那你以后会娶她吗?”

  莫北想了想:“还不知道。”

  韩菁对这个答案很不满意。瞪着他半晌,恶狠狠地咬了一下他的虎口:“我也要去洗手间。”说完就跑了。

  后面两天韩菁和莫北一起去了S市海上的小岛游玩。小岛内绿树郁郁葱葱,自来水和电力供应充足,韩菁和莫北在岛上的别墅住了一晚。晚上燃了蚊香,并没有蚊虫叮咬,但韩菁依旧睡不着,直接导致第二天在小岛上游玩时精神恹恹。

  道路旁边有险险维持平衡才可以走过去的细细独木桥,韩菁撑住莫北的手在上面走,一边问:“小叔叔,你对那个韩冰的感觉也和对你那些女友一样吗?”

  莫北半晌才说:“不太一样。最大的不同在于她的身份地位注定她看上的不是我的钱我的权。”

  “她非常非常爱你,是吧?”

  韩菁顺口说出来,莫北却听得十分古怪。他一时还不能适应十六岁的韩菁可以说出“爱”这个字,就如同他当时接到教务主任电话时还无法立刻适应韩菁早恋一般。这瞬时让他的心情变得十分微妙。

  莫北瞧她一眼,似笑非笑:“小鬼,这好像不是你该问的问题。”

  “是个人都能看出来……”韩菁小声嘟囔,“那你呢?你对她的感觉是什么样儿的?”

  “……”莫北硬着头皮继续答,“菁菁,你要明白,我的娶妻注定不会只因为新鲜或者爱情那么简单。如果我娶韩冰,联姻需要才是真正原因。当然我也并不讨厌她。或许我可以这么给你形容……既然终有一天我会娶妻,那么假如我在想定下来的时候还没有找到更加心仪的,很可能数年以后你就该叫韩冰一声小婶婶了。”

  韩菁听完,一言不发地松开了莫北的手,一个人轻盈地跳下了独木桥。

  (一)

  韩菁和韩冰已经在一家店里待了一个半小时。韩冰已经有了深深的无力感,她根本没想到一个表面看起来如此安静乖巧的女孩子竟然会这么难搞定。

  韩冰昨天以天色太晚不想回去为由睡在了别墅里。早晨起床后,韩菁要拖着莫北一起去逛街买衣服,被她自告奋勇地拦了下来,自信满满地说一定会让小公主买个满意。

  但韩菁明显是被莫北惯坏了,所有款式都看不上眼,小脸从出了别墅就一直皱着,直到现在。

  韩冰耐着性子把图册最后一页翻到韩菁面前,指着那一身洁白的连衣裙,说:“我觉得这款也很好看啊。”

  韩菁表现得比谁都要不耐烦,又大又黑的眼睛幽幽地瞅了她一眼,说的话足以噎死在场所有人:“放在图册最后一页的衣服,你觉得会是设计师最得意的作品吗?既然不是,我干嘛要穿?”

  她完全不把莫北以外的人放在眼里,连言语间照顾别人的心理都不屑。说话毫无顾忌地夹枪带棒,这种傲慢的性格,真是让韩冰觉得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

  本来她今天早晨起床以后心情很好。尽管经过一年的相处,莫北也没有达到她预期的反应,言谈依然温和有礼,有时甚至还透着一点冷淡,但他对待女人一向都是这个态度,倒也没有什么真正能指摘的。更何况昨晚她还成了第一个得以入住莫北这座别墅的女人。这其中象征不言而喻,而更重要的是,自从去年重逢以来,她得到的惊喜着实不断:莫北比之前要收敛了至少九成,一年来传过的绯闻比他之前一个月内的还要少,而且这一年里他亲口对外承认过的女友就只有她一个,这种种的迹象让她忍不住有些甜蜜又有些欣喜地猜想他是否真的是飞鸟倦累想要归巢了。

  所以她才急切地想要讨好这位莫北的心头肉,却没想到和她打好关系会是这么的难。

  昨晚她暗示地提出想要留宿时,莫北没有反对,她当时只顾注视莫北温柔的笑容而忘记了观察小女孩的表情,现在想想,韩菁似乎一直都保持沉默。

  其实韩冰和莫北单独相处的时间并不长,通常都是有她的时候就有韩菁,没她的时候也有韩菁。莫北一天的时间分三份,一份给工作,八小时只增不减,不打折扣;一份给韩菁,从衣食住行各方面甚至到梳头发都由他全程包办;最后一份给睡眠,八小时只减不增,忙起来或者被韩菁霸占的时候可以缩短为零。

  工作时间韩冰插入不得,韩菁方面她还没有找到可以打通的关节,而莫北的睡眠时间,她或许一周里通常会有两天可以占有,剩下五天归莫北自己分配。

  莫北有莫北的原则,尽管他的笑容十分温柔,他的耐性十分好,可他的底线也十分牢固,退让无门。

  可是凡事总有特例。莫北的原则一旦碰上韩菁,通通都可以跳水甩卖。

  有一次韩冰来别墅的时候正逢上韩菁在向莫北撒娇,她想要跟着莫北出差顺便旅游,但需要翘课,莫北不答应帮她向校方圆谎,她便一直抱着莫北的腰身耍赖。

  莫北喝了一口难得韩菁能给他沏的茶水,好整以暇地懒散靠在沙发里,颇为享受韩菁一年也难能一次的“服侍”,慢悠悠地说:“不行。”

  韩菁急得直跳脚,满口的“小叔叔”“好小叔叔”:“我就请假一周,回来两天就可以赶上学习进度。就一周,就一周嘛,好不好,好不好?”

  莫北仍旧是笑而不语的模样,不改态度。

  韩菁央求到最后还是没有办法,索性坐上他的腿,掐住他的脖子泄愤一般左右摇晃,莫北也乐得陪她玩,软绵绵得就像是柳条一样随着她的手左右摇摆,韩菁气得牙痒,皱起鼻子十分不满他无所谓的态度,喝叱得十分娇气:“莫北!”

  莫北终于笑出声来,放下茶杯,好看的手指捧住她的脸左右揉捏,声音是韩冰从未听过的温柔,温柔得可以让人沉溺,温柔得让她忍不住心生嫉妒,虽然只有一个字,却深深刻进了她的心里:“好。”

  一整个上午逛过去,终究还是没能满足小公主的品位。她挑剔得让人发指,衣服一丁点的不合身不舒适不好看都能被她看出来,就算这些都没有毛病,韩菁还能祭出终极大法,无敌四个字封掉所有的嘴:我不喜欢。

  韩冰已经被折磨得没了脾气,忍不住要怀疑韩菁是不是单独只刁难她,还是在和莫北一起出来的时候也是这样。她和莫北待得越久,就越确定莫北也许也是喜欢她的;而她越确定这个想法,想要占有的也越多,随之也越来越发现韩菁有的时候真的是她和莫北之间沟通的一个阻碍。

  韩菁缠着莫北要做这个要做那个的时候,莫北基本不会说不。韩冰在和莫北约会的时候,韩菁通常不会打电话过来,但是一旦打电话过来,约会就基本会停止。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不压抑住自己本能的嫉妒心,韩冰几乎就要把韩菁归为自己的情敌了。

  但她同时也相信,只要莫北有动摇,只要有缝隙,就完全有渗入的可能。

  她认为,等待虽然辛苦,却也是一项比较保险的赌注。

  中午两人一起吃饭,韩冰把菜单交给韩菁,韩菁倒是不客气,一口气点了许多爱吃的。韩冰没有胃口,所以小公主点完后她直接就把菜单还给了服务生。

  两人没什么共同话题,小公主脾气骄纵又眼高于顶,向来没有找话题的自觉。而韩冰陪了她一上午,已经累得连挤出笑容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中间便一直沉默。

  沉默到最后,倒是韩菁率先开了口,叫了她一声“韩冰姐姐”。

  韩菁的嘴角翘起来,难得露出了一个笑容,看起来无害而且纯真:“你喜欢莫北什么?”

  这个问题韩冰去年被莫北伤心出国后也自问过无数遍,如今说出来答案已经十分流利:“可以回答上来的喜欢都不是真正的喜欢。”

  韩菁还是微微笑着,那种笑容十分的成熟,不像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孩能够拥有的洞彻:“看来你真的是太沦陷了,所以才这么小心翼翼,把自己的原则抛弃掉,自己的智商情商跟着打一折,跟在莫北后面走,瞻前顾后,心疑犹豫,表现得和热恋后的傻瓜没区别。”

  “我摆明了就是在刁难你,我就是不喜欢你和莫北在一起那么久,我就是看你不顺眼,也不在乎你看我顺不顺眼。没想到你竟然还能忍耐这么久都没怨言,真是脾气好。”

  韩菁说到一半,低下头兀自喝了一口白水,再仰起脸的时候依旧气定神闲:“但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你和我一样心高气傲。现在这样隐忍,也不过是在等待,你以为别人都看不出来吗?等到你和莫北结婚,你就能光明正大地排挤我,是不是这样的?”

  没有莫北在的地方,韩冰一向冷静理智,如今也是如此。尽管惊讶于韩菁的敏锐眼睛和尖刻言语,却在表面上表现得毫无破绽,只是在微笑,并且笑得比韩菁要温暖要更自然:“我从没这样想。在我的眼中,你是莫北的亲人,是先于我存在的一份子。我希望能够融入你们,我们好好说话,好好相处,不可以么?”

  “不可以。”韩菁懒得再和她演戏,笑容收起来,浑身都散发着冷淡不容人靠近的疏离感,“收起你那副伪善的嘴脸。你糊弄不了我。你知道的,我跟你注定相互排斥,格格不入。”

  韩菁说完就招来服务生,掏出手袋里的钱包:“结账。”扭头又对神情复杂的韩冰面无表情地说:“这顿餐基本都是我爱吃的,我自己来,不用你请。”

  又过了五日,是江南的婚礼。这个曾经宣称至少要到四十岁才结婚的人,却在还没有过而立之年的时间就一脚踏进了利益联姻。

  江南是家中长子,需要担当更多的责任,也顺便也会牺牲更多的自我意愿。

  可以预见不久以后,莫北也会如今天的江南这样。

  江南穿着一身礼服,在婚礼上笑得很没所谓。而新娘的表情隔着头纱,又低着头,韩菁看不清楚。

  江南和新娘在三个月前认识,一个月前订婚,接着就是紧锣密鼓的筹备婚礼。效率很高,一见高堂,二见对方,三送洞房。

  婚礼上,韩菁一直拽住莫北的手指,看着这个以前经常喜欢拿出巧克力来逗她喜欢摸着她的头调侃她的英俊男子,转眼就没什么预兆地结了婚。

  尽管他的笑容没有变,他的眉眼间似乎依旧一派洒脱,韩菁却觉得他从订婚的那一刻起,便被加上了诸多条例和规矩,再也不是以前那个可以在会所中尽情玩乐无所顾忌的人。

  她看看江南,又看看莫北。莫北的表情有些深长,一改往日温柔微笑的样子,微微抿着唇,眯起眼睛若有所思。

  这个模样并不常见,韩菁有些微莫名的惶恐,捉紧他的食指,轻轻拉了拉。

  莫北回过神来,侧过头来对她笑了笑,没有说话。

  莫北是今天的伴郎之一。白色穿在他身上很好看,又是从头到尾打理得一丝不苟,英俊脸庞和那股难以形容的气质让他几乎把主角的风采盖过去。

  婚宴上伴郎需要替新郎挡酒。莫北的酒量很好,却也被灌得连笑容都快撑不住。宾客离开后,他和韩菁甫一坐进回家的车子里,笑容就立刻垮了下去。

  莫北揉着眉心好半天都没有说话。韩菁在一边用担忧的眼光看着他,取过杯子让他喝水,又半路跑下车买了醒酒茶泡下。

  莫北的眉头稍稍舒展,仰头靠着座位轻轻叹息一声,随即一双手便移到了他的太阳穴,力道不轻不重地帮他放松着那里的神经。

  莫北睁开眼,正对上韩菁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她微微抿着唇,半跪在座位上帮他按摩,她的身量比莫北小上许多,如此探身的姿势让她十分不舒服,却还是一声都不吭。

  莫北轻叹一般地笑了一声,捞过她的腰,半搂半抱着把她拖到身旁,抚了抚她的后背。

  韩菁的回应是用细细的胳膊抱住了他的脖子。

  她从小就很爱黏着莫北。年幼还在滴答着口水的时候,就会在众双和蔼可亲的眼睛里找到一双最漂亮的,然后摇摇晃晃却也路线笔直地走过去,准确无误地要求莫北抱抱。

  这还是后来莫北告诉她的。听得韩菁当时一头的黑线。

  再后来韩菁父母去世,她在几天后认清现实,变得整天都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抱着芭比娃娃不吭声。莫北难得没有整天留恋在美人图里,那个时候他们还没有从莫家的大房子搬出来,他天天都会早早从公司回来,跟她待在一块儿。

  韩菁不说话,他只能主动提起,从梳头发到剪指甲一手包办,几年后莫北打理她比打理自己还要做得顺手。渐渐他也随之换了性格,对待韩菁的时候比一个老妈子还要啰嗦。

  五六岁的韩菁还不擅长表达,也不擅长隐藏,直觉想要做什么就是做什么。每天晚上莫北讲故事的时候她都拽住他的手指不撒手,姿势一直维持到睡着后。莫北稍稍一动,她就会立刻睁开眼。莫北假如用花言巧语哄完她强行离开,韩菁当晚九成会因噩梦惊醒。

  如此最后导致的结果就是那段说短也不算短的时间里两人都是睡在一起。

  韩菁初中一年级时,有次莫北接她下学回家,小公主在路过大型超市的时候嚷嚷着要停车。

  韩菁下车买东西之前对他说:“我去买点东西,你不要跟着。”

  她不说还好,一说倒是激起了莫北的兴致。两个人大眼瞪大眼,莫北笑问:“为什么我不能跟着?”

  韩菁收拢了裙摆下车,关门头也不回:“反正就是不能跟着。”

  但莫北的恶趣味反倒被激起得更浓,慢悠悠跟着韩菁穿过超市一层食品区,又穿过超市二层日用品区,最后停下的地方让莫北终于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

  面前是满满一排的女性专用产品,花花绿绿大大小小的包装,架子前站着的都是十几岁二十几岁三十几岁的女性,这情景让莫北没有犹豫地立刻就退了出来,直接回了停车场。

  韩菁拎着一袋东西回到车上的时候,莫北依然不知道该拿捏出什么表情。小公主倒是一副镇定自若顺其自然的态度,只撑着下巴看窗外。

  其实今天还是她的第一次。因为来得太突然,东西都是临时问同学借的。

  过了一会儿莫北唤她:“菁菁……”

  韩菁扭过头来,直接堵住他欲言又止的话:“家里的百科全书里有写青春发育期的现象。”

  听完这句话后,莫北完全说不出话来。抿了抿唇,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又抿了抿唇,终究还是一句话都没能说出来。

  韩菁的脖子贴在他的耳垂上,清新的发香揉着清凉的肌肤一起弥漫过来,莫北淡淡地笑:“你喜欢韩冰么?”

  韩菁有一瞬间的僵硬,她隐约可以猜到他接下来要说的,抵触心理一触即发,声音冷冷的:“不喜欢。”

  “为什么?”

  韩菁半晌才说话:“因为她不喜欢我。”

  莫北笑出来:“可是我却觉得你对待她比对待以往那些的态度要温和多了。”

  “那是因为……”韩菁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又觉得十分不甘心,于是又硬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梗着脖子别扭地不说话,连抱住他的手都松开来。

  有件事实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韩冰收拢人心的手段十分高明。没有莫北在的时候,她的高情商正常发挥,只几句话便会让别墅上下都对她眉开眼笑服服帖帖。

  这是以往那些莫北的女友做不到的。假如韩菁对她的态度还像以往那般强硬而傲慢,指不定就会被别墅上上下下所有人劝告和训诫,把她看成不懂事的孩子,进而反倒会更加信任韩冰。

  而且韩冰作为莫家媳妇的内定人选,韩菁在警惕之余,还有几分认命。

  莫北的嘴角勾着一点清淡的笑:“而且你如果看她还过得去的话,你的小叔叔大概过几天就要向她求婚了。”

  韩菁随着这句话猛地睁大了眼,一副不可置信的态度。莫北等了十秒钟,她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

  他静静地等待,但态度一直保持认真。韩菁终于清醒过来他没在说笑,磕磕绊绊地把话说完整:“你说过你娶妻之前会征求我的意见,我不满意你就不要。你还说过你娶妻会再过几年。”

  “你不讲信用,说话不算话。”她的话到最后甚至已经带了微微的哭腔,吸了吸鼻子使劲想着骂他的话,却因为良好家教无论如何也想不出什么狠话,只能使劲往上面加着形容词,“你真是十分非常的可恶。”

  莫北摸了摸她的头发,还是在淡淡地微笑:“是啊,我可恶。小叔叔毕竟到了成家的年纪,你的莫伯母已经催了无数遍。我最近总是在想,只要大方体贴,处事得当,我娶谁都会是一样的,还不如耳根清净一些。你的小叔叔应承过你的话里,如今大概只能做到‘娶妻之后也绝对把你摆在第一位’这一句了。”

  “为什么娶谁都是一样的,那些女伴和女友里,你难道就没有一个最喜欢的吗?”

  “没有。”莫北用指腹抹干净她眼角悬而未滴的一点泪水,回答得很干脆,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因为我不相信所谓的爱情。”

  莫北说得果断,做事也果断。他和韩菁交谈的第三天,韩菁下学回家,就从喜上眉梢的女管家的嘴中得到了韩冰已经答应莫北求婚的消息。

  (二)

  套句十分俗套的话,这个消息来得算是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对于这样的事实,韩菁回应得十分激烈。

  先是当天晚上拒绝吃晚饭,任凭管家和女佣劝了许多遍。卧室的门紧紧反锁着,里面安静得过分,隔着门板传过来温柔劝慰的话,小公主抱住抱枕一声也不吭,一句也不听。

  再后来女佣不经意间提到韩冰的名字,里面突然传来了玻璃粉碎的声音。

  女佣吓了一跳,霎时闭嘴,忐忑不安地敲了敲门:“菁菁,你还好吧?”

  韩菁终于开了口,简洁又冰凉的两个字:“走开。”

  管家和女佣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屏住呼吸在门口继续等待下去。

  片刻后,里面再次传来了瓷质物品被狠狠扔在地上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开了头就仿佛没了停止,清脆,响亮,经久不绝。女佣一边听得心惊肉跳,一边暗暗苦恼等下有得收拾了,而管家一边听得心惊胆战,一边则暗暗计算着小公主房间的木地板估计明天该换了。

  韩菁房里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名贵物件,写字桌上一根不起眼的水笔也是进口的牌子。此外还有一件清代浅浮雕西洋钟,虽是古董,却依旧走得十分准,是韩菁房间里的计时器,每隔十五天会有专人拧紧一次游丝发条。当初被莫北自拍卖行购得,价值不菲,带回家后被韩菁一眼看中,随即搁置在了她的卧房里。管家一边听得心疼一边暗自祈祷小公主可不要一怒之下把它也给摔了。

  当女佣觉得韩菁再这么摔下去她就快要得了心脏病的时候,里面的粉碎声终于停止。

  可这期间隔的时间这么久,门外的两个人觉得,里面估计能摔的已经摔得差不多了。

  管家深吸了一口气,不怕死地继续轻轻敲了敲门,试探性地唤:“小小姐?”

  没有回答。又过了两分钟,卧室的门终于被打开。

  韩菁穿着粉白拖鞋走出来,头发有些微凌乱,眼睛却比往常更加的黑亮,看了她们一眼,一言不发地绕过去,走到卧室对面的书房,推门进去。

  韩菁闪身进了书房后,管家才把视线转回来,先是看到女佣捂住嘴对着房间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后等顺着她的目光看清楚后,终于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房间里没有一处地方完整无缺,大概比仓库还要狼藉一些。抱抱熊,芭比娃娃坐在地板上东倒西歪,玻璃和陶瓷摔了一地,梳妆台和写字桌上基本什么都没剩下,管家再看看搁置西洋钟的矮柜,那上面空空如也,再看看附近的地面,终于找到了散落开来的零件,孤独的表盘以及充满划痕的表面浮雕。

  虽然终于接受了被摔坏的现实,管家还是忍不住喃喃地低呼:“我的姑奶奶诶,这可是古董啊小姐。”

  留下女佣打扫房间,管家托了一小盘可口甜点去敲书房的门。里面还是没回答,她顿了一下,试着去拧门锁,发现没有关着,于是静悄悄推门进去。

  韩菁双腿蜷在宽大的椅子里,毫无形象地趴在桌子上,正拿着莫北的一只钢笔在A4纸使劲地写了画画了抹。抬起眼皮看到管家托着托盘进来,视线不作停留,眼皮又重新落回去。

  管家调整脸上的笑容,努力做到可亲和蔼:“小小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有时间吃东西就没时间砸古董了,吃东西总比砸东西要好啊。

  韩菁有气无力两个字:“不吃。”

  “那有想要吃的吗?我叫厨房去做。”管家一边问一边偷眼去看桌子上那张被蹂躏得五花八门的A4纸,发现上面满布着大大小小各种一撇一那的叉。

  “没有没有,说了不吃不吃!”小公主拒绝得很干脆,拧着眉毛越来越不耐烦,“我想一个人呆着,你们去忙你们的,不要再进来。”

  莫北回来的时候女佣刚刚把韩菁房间里最后一拨碎片运出去,管家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立刻赶过来把刚才的惨状描述了一番,不必添油加醋就已经够触目惊心。

  莫北在听到西洋钟被摔坏后只是微微一怔,语气淡淡地:“坏就坏了吧。去请人修一修。不能修的话就算了。我去看看她。”

  莫北的手指刚刚碰到书房的门锁,就听到里面极度不耐烦的声音:“说了不准进来!”

  莫北在门口清咳了一声,里面就骤然安静。

  韩菁从桌面上爬起来,抓住桌沿稳住身体,陷在宽大的转椅里,有点儿愣怔地看着莫北一步步走过来。

  他还没有走近,韩菁的眼泪就已经无声无息掉了下来。

  一直以来她被莫北呵护得太周全,挫折太少性格又太倔强,自认即便对于女孩子来说,掉眼泪也是懦弱无能的表现,少有的几次不如意,也被她无所谓地掸尘土一样拂了过去。

  确切地说,她自从父母去世后就再也没有哭过。

  可是如今一眼见到莫北,想起回家后管家说的话,她多日来积累的满腹委屈和难过就全都拼命涌了上来,挡都挡不住。鼻子酸酸的,眼眶涩得不受控制,只想要痛快地哭一场。

  不哭不是因为已经足够坚强,只是以前的那些事都不够在乎。

  从今以后莫北不再只属于她一个。这是她记事以来最难过的事。

  莫北走过来,韩菁揪住他的衣扣,直起身,继而紧紧抱住他的脖子,毫无顾忌地大哭起来。

  莫北叹了口气,喃声说着未名安抚的话,却仿佛石沉大海,对韩菁一点作用都没有。

  他一手捞过她的腿窝,一手绕过腋下,抱起来安置在自己的膝盖上,韩菁哭声不停,感觉到他轻轻拍着她的背,哭得反而更加厉害。

  就仿佛猫咪一下子找不到同伴,鸟儿在雨中丢失了回家的方向,哭得那样声嘶力竭。

  时间过了很久,好容易才略略止住。韩菁已经哭得四肢发麻发软,浑身就像是被雨淋湿一样难受,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加上抽噎就更加不清晰,莫北辨认半天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话:“你就那么喜欢韩冰么?”

  这问题已经提过不止一次。莫北再次耐心回答:“我只是不讨厌他。”

  “那你为什么不再等等,找一个比不讨厌更喜欢的人呢?”

  莫北还是那副标准的温柔笑容,全然无所谓的表情:“我想应该不会找到了。”

  “我不要你和韩冰结婚。”韩菁的眼泪再次涌满眼眶,音量如同小猫一样细弱,却又十分坚定,顿了一秒,突然扬声激烈起来,“我讨厌韩冰!说一万遍我也不喜欢她!”

  莫北拈出手帕把她脸上的泪水一点点擦干净,又刮了刮她的脸颊:“菁菁,不能太任性。你前几天没有反对,今天我的戒指既然已经递出去,就不能再收回来。”

  韩菁抿着唇定定地看了他有十秒钟,忽然开口:“我讨厌你。”说完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头也不回跑了出去。

  女佣动作迅速,韩菁的房间已经打扫完毕。韩菁又重新躲了进去,就像是蜗牛缩进了壳子里,包括莫北在内的人怎么喊都不肯出来。

  过了一会儿莫北放弃离开,韩菁从被子里动了动,钻出来,又想摔东西,但房间里能被她搬动的物品基本已经摔得差不多,她环顾了变得空荡荡的四周,只好认命地再次钻进被窝里。

  又过了一会儿莫北去而复返,语调柔软,继续诱惑她出来:“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皮蛋瘦肉粥哦。”

  莫北难得亲自下厨,哄慰她的方式很有诚意。并且韩菁的力气也已经消耗得差不多,意志随着这句话左右摇摆了几下,终于还是慢腾腾下床去开了门。

  莫北露出很温柔的笑容,手上托着的是韩菁吃饭专用的骨瓷碗。小公主抿了抿唇,那是她最喜欢的粥的香气。

  莫北把粥一勺勺喂下去,韩菁低头吃得很安静。她的吃相很有教养,垂着眼睛嘴巴微张,一小口一小口地咽下去,因为吃得十分乖巧,莫北有的时候觉得韩菁就像是一只小猫。

  通常安静,乖巧,被触怒时会伸出爪子反抗,想要的得不到还会撒娇,细细地叫。

  中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莫北有一些恍惚,而韩菁自知此刻说出来的话都不会太温和,索性彻底闭上嘴。

  第二天韩菁上学,莫北没有去公司,一个人待在家里兀自折腾花草,折腾完花草又折腾茶叶。下午突然有人来拜访,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哟,挺自在啊,还有闲情泡茶,正好,渴死我了,可就不客气了啊。”

  莫北很鄙视地看着江南端起紫砂茶杯牛饮,指了指懒洋洋趴在客厅一角不动弹的大狗,挖苦:“我家如意吃饭都比你现在优雅。”

  结果江南还没喝一口就放下,一副受不了的表情:“我的天,苦死了。你泡的哪门子苦丁,自虐呢?”

  莫北指了指一旁的茶盒封面,眼皮都懒得抬。

  江南端着下巴看了眼莫北,意味深长地一笑:“怎么,心情抑郁了啊?是不是因为昨天求婚的事啊?”

  “多嘴。”

  “你瞧瞧我,年纪比你小,还结婚比你早。我都没抱怨什么,你有什么可苦恼的?”

  “我没苦恼。”

  “没苦恼你泡这么苦的茶做什么?”

  莫北把沏好的茶水一杯杯都倒进一边的花盆里,头也不抬:“我喜欢,不行啊?”

  临近韩菁下学的时间,莫北和江南一起去学校接人。但两人在门口等待了近半个小时,还是没有人出来。

  莫北觉察出不对劲,给韩菁拨电话,没有人接。再拨,这次索性关机了。

  莫北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句话不说,直接进学校找校长。

  得到的答复是韩菁下午最后一节课是上完了的,放学之后的时间则不是校方可以监管得了的。

  两人被校长亲自送出校门,莫北双手抱臂,手指尖在车钥匙上一点一点,点得江南心发慌:“别点了,再点钥匙就快被点弯了。去哪儿找人你倒是给个指示啊。”

  莫北瞥他一眼:“我不知道。”

  他想了想,再次给韩菁拨了通电话。没想到这次竟然被很快接通,韩菁的声音在嘈杂的环境中不甚清晰,只略略沙哑的一个字:“喂?”

  莫北把喉咙口所有啰嗦的话都咽回去,简简单单地问:“你现在在哪里?”

  事实上已经不需要韩菁回答了,电话那头有个兴致听起来极高昂的男生在大声说话:“诶,茗都不愧是茗都啊,就是热闹得很。”

  茗都,T市有名的娱乐场所,但只适用于成年人。

  莫北和江南赶到茗都是在半小时后。一路上莫北飙车无数,面沉如水,看得江南都不敢再招惹他。

  很幸运,两人进去扫了一眼便看到了韩菁和另外一个男生,与之交谈的还有另外几个看起来衣冠楚楚的成年男人。

  那场面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已经对这种场合熟悉得了若指掌的莫北一眼就看穿,顿时大怒,流星一样大步走过去,一把拽过韩菁,一手接过对面正要伸过来的手,一退一挡一推,对方立刻就一个踉跄,捂住被挫伤的手指顿时后退了好几步,但最终还是没能稳住平衡,重重坐在了地上。

  很快就有小喽啰“哎呦”之后呼啦啦围了上去,大呼小叫地喊着“王总,您没事吧?”

  莫北把韩菁拽到身后,把对方打量了两眼,笑得极为浅淡:“哦,原来是王揆王总经理。”

  他的话音刚落,韩菁的脑袋就从他身后钻了出来,结果又被莫北按了回去,声音与刚才一样的冷冰冰:“小孩子不准看打架。”

  王揆那边如今彻底清醒过来,没什么预兆就被推倒在地,任谁都不会太舒服。粗着嗓子骂声响彻整个茗都一层大厅:“你他妈算哪根葱?”

  莫北笑了笑,连话都懒得说,对着冲过来的人直接一脚横扫过去。尽管韩菁知晓莫北和江南从小跟着师傅学过功夫,但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他们出手。虽是以少迎多,但莫北和江南明显处于上风,两人左边扔一个,右边甩一个,动作都是无比潇洒利落。

  这么大动静很快就招来了大堆保安以及经理。穿着正装戴着铭牌的经理赶到现场,张口就要喝斥,却在看清楚莫北面孔后又硬生生将话收了回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老板”。

  (三)

  莫北“嗯”了一声收了手,把韩菁从身后拖到身前,手压在她的后脑勺上依旧不准她张望。觑了一眼慢慢张开嘴又迅速反应过来闭合上的那个和韩菁一起来茗都的男生,面无表情开口:“报警,把他们几个弄进派出所。”

  江南在一旁搭话:“告他们聚众斗殴。这种社会人渣就该在局子里多待几晚上。”

  “再加上诱拐跟猥亵未成年人。”莫北说完,目光转到王揆身上,“华聚分部的总经理,是吧?”

  王揆看着他,有点心惊:“你想干什么?”

  “你这种人怎么配得上总经理这个位子。你家老板李唯烨的眼光实在太差。”莫北淡淡地说,“明天早上,去你的办公室收拾东西,请滚吧。”

  现场很快清理完毕,尽管送进警局可以算是小题大做,但经理惟命是从,莫北说什么就是什么。于是很快警车招来,很快把那王总和几个小喽啰送上车,代替莫北去录了口供,继而向无辜被分筋错骨手弄折胳膊弄折腿的几个人挥手致意说再见。

  等莫北料理完最看不顺眼的几个倒霉蛋后,终于把注意力调回韩菁身上,这才发现她喝了酒,并且已经喝得有些迷糊。

  于是莫北看向那个同行的男生的眼光,已经从不爽变成称得上阴沉了。江南的眼珠在二者之间转了转,很快就会意出莫北的意思,一句不说直接把还在不明所以的男生拖住就往外走。

  韩菁被莫北掐住腰才没掉下去,呼吸之间都是酒气,朦胧的眼睛和微微酡红的脸颊,有种不比往日的甜美。

  莫北一边拖着她离开一边问得咬牙:“你今天喝了多少酒?”

  本来没有指望她能回答,但韩菁竟然乖巧开口了:“一杯红酒半杯白酒。”然后皱了皱鼻子,又含糊不清地嘟囔了一句,“一点儿也不好喝。”

  莫北瞥了她一眼,呼吸了又呼吸,好歹把所有想指责的话统统都吞了回去。

  忍。

  韩菁的一双眼睛使劲盯着他呼吸间胸膛的起伏。秋意在T市还没有明显蔓延开,莫北只穿一件衬衫,韩菁被他拎着走,两人贴得不能再近,让她足以感受到他的体温和那股熟悉的清香气。

  让她在迷糊中有点儿放心又有点儿不甘心的清香气。

  韩菁在无意识间忍不住伸出手,隔着薄薄的衣衫试图去抚平他平白爆发的怒气。莫北一僵,低下头去看,韩菁明明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精神却是十足。

  她的手指顺着他的衣扣向上摸,摸到领口又摸下去。莫北顿住脚步,冷着一张脸瞧着她的动作,终于还是忍不住沉声数落:“赌气就跟乱七八糟的人跑到这种乱七八糟的地方来?越来越胡闹了,恩?还敢在这种地方喝酒?!并且还喝醉?!”

  他的怒意涌上来,让韩菁无意识退缩了一下。她的手指停滞在他胸口位置,能抚摸到他的心跳,却不知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两人站在原地僵持,莫北没有再说话,韩菁偷眼看了看他,被吓缩回去的胆子又大摇大摆走了出来,手指松开紧紧抓住的扣子,又继续向下探进。

  其实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晓得想要凭着本能的驱使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莫北生怕她再这样下去会引发尴尬,猛然抓住她的手,冷声问:“你现在知不知道我是谁?”

  即便是阴沉着脸,即便莫北在她的眼中已经变成了双影,她也依旧可以仅凭直觉辨识出他的身份,他们之间的关系。可是他握住她的力道十分大,一双好看的眉毛紧紧皱着,嘴唇亦是紧紧抿着,看着她的样子冷冷的。

  记忆中,即使她再任性胡来,想做什么完全看心情,她的小叔叔也从来没有对她发过火,连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现在他动怒的模样让韩菁有些心慌,又有些委屈,直觉想要讨好他,却同时又直觉不想太过伏低态度,不想认错。

  莫北反应过来自己握住她的力道还维持在刚刚动手的那个程度,顿时松了手。韩菁却立时变得有些慌乱,很快抱住他的腰,脸颊贴住他,呼吸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清楚楚地熨烫着他的胸口。

  莫北顿了顿,还没等他作出安抚反应,韩菁又突然抬起头来,两只手环抱住了他的脖子。

  这是在莫北和韩菁之间最常见的一个动作。可是接下来发生的,却又是最罕见的。

  韩菁紧了紧抱住他脖子的两只手臂,像是攀岩者在确认绳子是否安全一样,然后露出了放心的表情,再然后踮起脚尖,一只手摸到了他的嘴唇,向确定坐标一样确定了准确位置,最后将自己的唇瓣轻轻地印了上去。

  韩菁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太阳穴尤其难受,就犹如大锤在有节奏地敲击,每一下都让她头痛欲裂。她细细想着前一晚发生的事,只记得赌气之下和班上一个男生一起去了茗都,然后就是不愉快的环境,不愉快的人物,不愉快的对话,最后莫北和江南赶到,问题解决,那个男生也不知去向,自己仿佛是被莫北拖着去了停车场,再然后记忆就戛然而止。

  这种使劲回忆又什么都想不起来的感觉不是很好。韩菁习惯性看向矮柜上的钟表,却已经不知去向,转而代替的是另一座十分类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浅浮雕西洋钟,表面依旧是金色,浮雕却再无法一模一样。

  韩菁在床上翻个身,正好有女佣在轻声敲门,随后探进来一个脑袋,柔声细语:“菁菁,该起床吃早饭了哦。”

  “……小叔叔呢?”每天早晨小公主必备问话。

  女佣微笑:“莫先生一早就去公司了呢。今天早晨似乎是有重要会议。”

  韩菁皱皱眉。莫北一贯并不是这样的。只要他前一夜回家,第二天必会监督挑食到让人发指的韩菁吃早饭。即便公司再紧急,他也总是一副慢悠悠的态度,慢悠悠地去叫韩菁起床,慢悠悠地吃完早饭顺加强迫喂食,然后再慢悠悠地去公司。

  她探身去拿电话,拨过去很久才被接起来,莫北的声音依然沉稳:“菁菁。”

  韩菁一边伸出胳膊让女佣帮忙套衣服一边皱着鼻子嘟着嘴十分不满:“据说你今天早上有重要会议?”

  “……是。”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韩菁满意,于是口气更加地差:“那好,你继续开会吧。”说完就挂了电话。

  三周后是莫北和韩冰的订婚礼。

  韩冰对此十分重视,几乎每天都要来莫北别墅这里探讨各种订婚细节。两个人在书房或者客厅一聊就可以聊一个晚上,韩菁就像是被抢走了最珍爱的宝贝,韩冰一按大门的门铃她就开始嘟嘴赌气,一直赌气到她离开。

  韩菁的安静乖巧都是对着陌生人和长辈视情况而定,对待看不顺眼的人她向来都像只骄傲的孔雀一样嚣张跋扈,假如莫北默许,就会愈发气焰嚣张横行霸道。

  那天早晨她被牛奶浇脏了新外套,中午又莫名其妙下楼崴了脚,晚上莫北和韩冰在一边修改已经做好的礼服,韩菁自顾自歪在一边沙发里看书,没想到连新书也欺负她,只是翻页的时候不小心,便被书页在手指上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滴立刻就渗了出来。

  她有几分夸大地痛叫出声,莫北立刻就坐到了她身边,掏出手帕捂住伤口,皱眉对女佣扬声吩咐:“去拿点药和创可贴来。”

  韩菁一听到要上药,手指立时要缩回来,没想到莫北的力道控制得很巧妙,她猛地挣脱竟然没能成功,瞪了他一眼,开始武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态度,像只小猫一样细声说:“不上药只贴创可贴行不行?只是一个小口子。”

  “上药好得快,而且不会留疤。”莫北瞥她一眼,“自己不小心还想讨价还价?”

  “我划破了手指你还凶我。还说是因为我不小心,你就不能找个别的理由来解释这件事吗?”

  莫北轻笑一声:“那你举个例子给我。”

  韩菁看了韩冰一眼,扭过头继续说:“比如说我最近莫名其妙变得运气很差,今天已经是差到了极点。”

  她话里藏话,说完又挑衅地向韩冰飘过去一眼。韩冰却还是在微微地笑,对这边的对话像是充耳不闻,保持着自己的优雅姿态,向后轻捋了捋俏皮垂下来的头发,然后低下头继续去修改订婚细节。

  这三周忍耐下来,韩菁终于确定了自己还是容不下某个人。

  订婚礼前两天,她拿着一瓶新买的墨水围着莫北的订婚礼服转了有十分钟,终究还是没有泼下去。

  因为泼墨水的方式真是太俗套也太惹人注意。别墅里的衣帽间里莫名其妙多出来了墨水痕迹,还是在崭新的订婚礼服上。而这座别墅里除去她一人外连吉祥和如意都对韩冰没什么敌意,如此做简直就是在等着事后挨训。

  第二天韩菁拧着眉坐在花园的秋千上发呆了很久,最后重重地吐出一口气,然后在女佣有些担心的目光中换了衣服去了别墅的泳池。

  秋天的傍晚,露天泳池里的水比已经凉爽下去的气温又要低上几度。韩菁换了泳衣,无视女佣的劝告,没有做热身运动,直接扎进水中。

  真幸运她没有抽筋。

  韩菁在泳池中也没有来回运动热身,只是在泳池中慢吞吞地泡着,然后在女佣已经劝哑了嗓子的时候终于肯上了岸,披过女佣手中厚厚的浴袍,头发也没擦就直接离开去了卧房,然后把门反锁。

  之后被哄劝喝姜糖水,韩菁拒绝;又被诱哄着去洗个热水澡,韩菁继续拒绝;女佣和管家没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等着莫北回来。

  然而莫北回来的时候韩菁已经睡着了,并且把房门反锁,连莫北敲门都不开。只是说谎自己已经洗了热水澡,困得要命要休息。

  她这样辛苦地折腾自己得到了想要的回报,终于在第三天,莫北订婚的时候成功发了高烧。

  她一早起床就昏昏沉沉,但一直努力让自己清醒。莫北拿着她的订婚宴会上要穿的小礼服早就等在她的卧房门口,韩菁慢吞吞走出来,拒绝他习惯性抚摸她额头的动作,绕过他直接下楼去餐厅。

  早饭期间两人也一直无话。不过今天挑食的小公主却一反常态地吃了一颗平时最讨厌的荷包蛋,倒是让莫北和管家都惊诧不已。

  早饭后女佣抱着她的那件小礼服小碎步跑了过来。韩菁一见到就皱了皱眉,精致的眉毛蹙起来,表现出了明明白白的抗拒。

  莫北还没有说话,她就抢先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往二楼卧房走:“我不舒服,要去睡一觉。”

  她没有回头看莫北的表情,所以也无从知晓他此刻到底是以什么样子的眼神瞧着她。但他也没有阻拦。

  莫北的订婚礼服是深紫色缎面,衣领袖口均有绣花纹饰,与韩冰的那套订婚礼服相得益彰。而韩菁的小礼服也是随他们一起量身定做,同样深紫色缎面的小西装,里面是甜美风格的蕾丝纱裙,韩菁只在礼服送来的时候试穿过一次,走出衣帽间的时候别墅里所有人都眼前一亮。而韩冰的眼睛里则是嫉妒和羡慕一闪而逝。

  韩菁在外人眼里一直都是娇气的。因为长辈们的溺爱和莫北的无原则纵容,让她基本除了自虐之外不会受到什么外界伤害。所以即便是书本割破手指这样的小伤,也会让她呼叫半天。而更诡异的是,众人在看到她娇嫩得如同婴儿的皮肤的时候,竟然也会随之觉得韩菁受到这样的疼痛是不应该的。

  韩菁睡醒一觉后莫北还在客厅里等着她,韩菁站在二楼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自上而下降下来:“我不要去订婚礼。我不想看到韩冰。”

  假如说出尔反尔是孩子的特权,那么韩菁明知故犯,将这个特权执行得十分彻底。就算她在莫北求婚之前没有表示反对又怎么样,她想要反悔,也没有人可以惩罚得了她。

  莫北折了报纸扔到一边,慢悠悠地开口:“我等了你一个半小时,就等到这么一句话?”

  韩菁的回答是再次踱回卧室里,把门反锁上。

  虽然莫北比韩菁有耐性得多,但韩菁的倔强因子一旦爆发,莫北便不再是韩菁的对手。小公主铁了心不打算去,任凭莫北对着她的卧室房门哄了半天,她都没有动静。到最后莫北还是放弃,转身离开。

  莫北的车子引擎一发动,韩菁立刻捂住嘴直奔卫生间,对着马桶一顿呕吐。

  她的声音隔着两重门还是被细心的女佣发现,立刻敲门:“菁菁,你怎么了?快开门!”

  翻江倒海到最后胃里只剩下酸水,韩菁总算好受一些。她的脑袋晕沉得像是顶着千斤重的石块,好容易从卫生间挨到了门口,开了门锁的一瞬间顿时就跪在了地上。

  吓得女佣也跟着单膝跪地,半抱起韩菁,才发现她的脸颊晕红得不像话,一摸额头,已经热得烫手。

  一时间各种手忙脚乱,管家一边吩咐女佣去拿体温计一边给家庭医生打电话,韩菁裹紧身上的被子,被女佣轻声唤了几声后才勉力掀开眼皮看了看,然后翻过身躲避女佣手中的一杯热水。

  女佣很无奈:“这不是药哦,只是热水而已。你发烧四十度,刚刚又吐完了胃里没什么东西,不喝点热水会更难受的。”说完又自言自语,“怎么会呕吐呢?难道是吃坏什么东西了?”

  韩菁紧紧闭着眼没吭声。她当然知道是为什么。发烧的时候不可以吃煎炒的鸡蛋,否则会加重病情。她早晨吞下去的那只荷包蛋就是导致她呕吐不止的罪魁祸首。

  韩菁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模模糊糊中女管家和女佣似乎一直在拧着眉忧心地跑来跑去。再后来房间里多了一个家庭医生,再后来是厨师把药粥端进了她的卧室。然而进进出出许多人,却没有一个是她最想见到的。

  她的体温升到了四十一度,家庭医生皱着眉吩咐管家:“还是给她打针吧。这样下去退烧太慢了。”

  管家有些为难:“你也知道,小小姐从小就不打针不吃药。就算她现在不怎么清醒,但是……”

  家庭医生大手一挥:“试试再说。”

  试验得出的结果是,韩菁即便是在迷糊不清的情况下,也依旧知道他们打算做什么。医生刚刚把药棉按在她的肩膀上,她就剧烈反抗起来。

  然后房间里就是三声不同的叹息。

  女佣依旧在给她不停地冷敷,管家则试图喂她喝下去退烧的草茶。韩菁乖乖听话没有反抗,却从始至终都皱着眉。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额头还是那么烫,女佣把从冰箱里取出来的新毛巾敷在她的额头上,咬着嘴唇想了想,与管家商量:“要不要告诉一下莫先生?”

  管家一口拒绝:“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莫先生正在订婚礼上,怎么能被打扰。”

  她们的话音刚落,韩菁就慢慢地翻了个身,身上冰敷的毛巾如数掉到床上,她恍若未觉,只是低声喃喃:“要小叔叔。”

  管家使劲盯了女佣一眼,有些为难地看着韩菁。韩菁的动作立时激烈起来,反复叨念四个字:“要小叔叔。”

  她皱着眉脸颊通红又迷糊不清喃喃自语的样子立刻博得了管家的心疼和同情,管家内心交战了半分钟,终于还是认命地去拨了莫北的电话。

  管家的电话拨得特别不是时候,又或许可以说,拨得特别是时候。

  订婚礼现场一直都很顺利。似乎真的除去韩菁外,其他人都对这桩婚事十分满意。下个环节就是莫北要把订婚戒指戴在韩冰的手上,莫北一副平和自在的微笑,再度扫了扫观众席,依旧没有看到韩菁的身影。

  韩冰笑盈盈地挽住他的手臂,等待期许已久的下一刻关键时刻的来临。

  突然他的手机在口袋里一直震动,大有不打通誓不罢休的架势。莫北拿出来,是家里的电话。

  眼角余光瞥到来电人,韩冰的笑容骤然消失了大半。

  莫北接起得却十分迅速。

  管家很焦急,没有给莫北说话的时间,一口气说下去:“小小姐发了高烧,一整天都徘徊在四十度不退烧,皮肤滚烫还不吃药不打针,家里人急得团团转,小小姐一直在无意识中叫你的名字,莫先生,你看……”

  莫北听到一半,脚步已经无意识往外迈开:“怎么会发高烧?”

  “大概是昨天冻着了。你早晨走了之后小小姐还吐了一次,把胃液都吐出来了。小脸儿先是苍白,又是通红,还不肯合作,一直叫着要小叔叔。”

  “我现在回去。”

  他说完这句话,身后一个急急的女声响起来:“莫北!”

  扭过头,韩冰紧紧挽住他的胳膊,表情中尽是惊慌不定,仰脸看着他,眼睛里已经隐隐积聚出泪光:“你要去哪里?我们在订婚呢。”

  莫北的手臂垂下去,正好可以触到口袋里的那一枚八爪钻戒。戒指是韩冰亲自挑选的,不同于她以往佩戴的那种细腻精致,倒是张牙舞爪得很有几分炫耀的意味。

  莫北对她露出一个笑容:“菁菁发烧,情况很危险。韩冰,我一直以为你十分善解人意。”

  “是,我善解人意。可我善解人意难道就要节节退让么?由着韩菁为所欲为么?莫北,你是不是对我有点儿太残忍了?因为我爱你,而你也知道我爱你,所以你就任意挥霍,把我的感受排到最后一位?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娶我又干什么呢?”

  莫北看了看她,嘴角慢慢地翘出一个轻微的弧度:“你在决定接受我的求婚之前就已经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那你又为什么肯嫁给我呢?”

  韩冰的眼泪刷地流了出来。望着他的眼睛里充满泪水,睫毛闪个不停,捂住嘴低声哭泣。

  莫北双手插兜,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静静地等了她一分钟,见韩冰依旧没有收敛泪水的架势,从一边的桌子上取过纸抽递给了她:“这次订婚礼我会再赔给你。但是现在对不起。”

  韩冰对订婚礼作最后一次垂死拯救:“你突然走掉,爸爸妈妈问起来我又该怎么回答?”

  莫北的声音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怎么回答都可以,全都推到我身上就好。回头我会再向他们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