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竟然忘记了,从她出嫁失踪至今,已近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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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里上千名皇室、四十万百姓以及十万桦阴士兵,一夜一日方才杀尽,很多人还没有死透,还在挣扎、蠕动、爬行,最后都被拖走,填进了大坑活埋。
皇城变成了死城,雨水冲刷了几日都驱散不尽空气里浓密的腥味,血把护城河染成了艳艳红色。
镜像至此方灭。
这是司白心里最不愿意提起也是最舍不去的一段往事,被他全面完整地封存在即墨神君的追忆镜里。
李颐听看完,讷讷不知所措。
她只知道魏登年生平三罪,条条恶极,却不知最让他臭名昭著、为人不齿的第三条,竟是因她而起。
魏登年迎娶苏觅竟然是因为,苏觅像她。
李颐听忽然间想起数年前宋戌跟她开玩笑时提起的一段话。
他说,我有一位甚爱男色的堂妹,最近在疯狂追求我的部下,还缠着我给他们制造独处的机会,别提多烦人了。
他的堂妹,就是宋炽。
“我的小炽,跟皇宫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爱金银就去讨好太后,家中顾着我的身子不许我吃得油腻,可我要是说馋,她就会带我去膳房里偷。她想做什么想要什么都写在脸上,既坦荡又明快,外人看着觉得她俗不可耐,但我却觉得世间没有比她更通透的人了。”
苏觅喜欢的不是魏登年,也不是宋戌,竟然是……
初闻不知其意,再忆只余唏嘘。
魏登年登基以后没有两年就会被苏觅背叛,继而下属篡位,接着被挑断手脚筋骨,孤苦囚禁而死。
这一切的源头,他的悲惨命运,竟然都是因为他娶了跟她酷似的苏觅。
竟然,是这样。
后来司白历劫完成,回归仙位,点了李颐听上天庭做了小仙。
而她再睁开眼,看见眼前的琼楼云宇,脚下的苍茫大地,才惊觉她这漫长一生坚守的国仇家恨、人间正道,只不过是须臾一梦。
梦醒以后,她决意此后只当个贪图美色的富婆散仙。
蹭最多的香火,看最美的男人。
司白动了动手指,将追忆镜从李颐听手里接了过来。她仍沉浸在遗憾中懵然不察。
司白轻叹一声,低头踌躇开口。
“回到九重天后,我没有哪一日不在后悔。若是我将家国百姓放得更轻一些,若是我忤逆了那个皇帝,若是我在你归来那日拼了命去接你,若是我没有退缩,一切会不会不一样……”他嘴角苦涩。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皆是他的意难平。
李颐听深深呼了一口气,终于从沉闷的旧事中抽身。
她揉了揉太阳穴,声线已经恢复平缓:“殿下不必介怀,时过境迁,自当各自放下。”
司白抬首,沉默地盯着她,忽而嗤了一声:“你何必故作清冷。旁人都以为,我重回九重天把你点上去是给我当贴身仙婢的,只有你自己知道,我点你上去,是要娶你为妻。”
他恳切地看着她,说出一直以来最想说的那句话:“现在再没有什么东西横在你我面前,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李颐听手指蜷缩了一下,忽而冲他扬起一个久违的笑来。
司白有一瞬间恍惚,以为回到了乐平十八年。
凡人李颐听气势汹汹奔进大殿,做好了和满朝文武争辩的准备,却在看到殿内的他时,错愕了片刻,坚硬决然的外壳刹那间化为乌有,像一束缱绻的春花绽放。
那是司白印象中,李颐听对他的最后一抹笑容。
再见彼时笑容,司白也忍不住跟着她微微扬起了嘴角,却听见她道:“殿下,曾经我也坚定不移地以为你会娶我为妻。”
司白心里狠狠揪了一下。
他忽然慌乱,感觉有什么东西马上就要变了,急急道:“你别说!”
她后退两步,曲了曲腰身,郑重朝他行了一礼:“我被养在皇宫,自小就知道什么是寄人篱下,于是我努力学文学武,原先只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处境卑微,没办法觍着脸在宫里白吃饭,报效家国就是最好的报答。可是后来却是因为喜欢你。我想,我平白当了个郡主,又要嫁给国朝最尊贵的储君,这实在是皇恩浩荡、上天厚待,宫里那么多皇子公主都不及我的天资,可我仍然比任何人都要努力。我那时想着,以后要用自己微薄的力量辅佐桦阴未来的天子,让桦阴在你的治理下成就昌明盛世,助你千古流芳,世代称颂。”
她无奈一笑:“我的确没有看错你。你躬勤政事,锐意进取,任贤革新,上爱戴百姓,下敬孝君父,如果没有城破,你必定是位贤明的君王。可是一国太子心里要装的东西实在太多,凡人李颐听短暂的一生里,至死也没有等到答应来接我回家的李昌师。我理解你,但无法原谅你。当我得知我只是殿下下凡历遍人生八苦中微浅轻薄的一环后,前尘往事皆尽。这一拜,是颐听仙子对司白神君的感激,谢你让我活了过来,如果没有你,我就不会遇到魏登年,不会知道我死后曾有一个人为我彻夜悲恸。现在我唯一想做的事情便是下凡,去见他,然后嫁给他。”
司白晃了晃身子,目光紧紧追着她,仍留有最后一丝希冀:“可他是个凡人,百年之后……”
李颐听笑了笑:“百年之后,我自去寻他下一世。每一生我都等他。”
司白闭了闭眼,颤声道:“我终究成了你可以忘却的一部分前尘往事,是吗?”
李颐听道:“是。还有那面镜子,里面封存的记忆还是散去的好。虽然我已经放下,然我那个夫君心眼极小,要是被他知道别的男子手里有一段我的回忆,定然要狠狠吃味。”
“别的男子……”司白今日得胜归来,身心却遭受连番重击,此刻胸腔上又是一记闷锤,喉间泛起一阵腥甜,他哽咽一笑,“我想娶的人,终究是再也娶不到了。”
顿了顿,他道:“我知道了,以后你我便是颐听仙子和司白神君,我这便送你下去。”
李颐听颔首:“多谢。”
司白走到她跟前,掌心聚起一团冰蓝柔光,在命盘挥展一抹,金色大盘子开始转动。
李颐听迫不及待地动了动,身后却传来整齐划一的铿锵脚步声。
一列银甲天兵鱼贯而来,列阵围堵在命盘前,又左右各出一人将她擒拿。
司白呵斥道:“放肆,你们这是做什么!”
那将领朝他行了个天族的尊礼:“二殿下,方才抓到的魔族公主指认颐听仙子为凡间接应她逃跑的同党。”
李颐听愠怒道:“这是污蔑。”
“是不是污蔑,只能请仙子再走一趟了。”
李颐听又被带回了若水宫,跟长黎当面对质。
那个魔族公主一口咬定李颐听被魔族收买,此番去四明山就是打着成亲的幌子来助她逃跑的,李颐听矢口否认,然而为什么会从都城到了四明山却言语含混。
她打心底不愿意将她和司白的旧事摊开在众仙跟前,这一犹豫,落在旁人眼中却是辩无可辩。
司白明白她的顾虑,但勾结魔族兹事体大,他不得不站出来承认是自己劫走了李颐听,又把过程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原因,便用“私事”两字带过。
然而效果着实不大。
司白虽然替她担保解围,可大殿上的众将面面相觑,都是不怎么相信的模样。
鹤夭的目光在二人间流转,最后不耐烦地下了结论——都关起来。
两族交战期间发现奸细是大事,并不是谁的三言两语都能听信,需要派人查清李颐听下凡时的行踪来判定长黎的指认属实与否。
司白位高,然在此战中的权力却没有鹤夭大,何况两族还未休战,他虽然极力为李颐听担保清白,李颐听还是免不了待查的处置。
押解去天牢的路上,她和长黎两看相厌,各自被一列天兵捆着,但并不妨碍你瞪我来我瞪你。
长黎:“你瞅啥?”
李颐听:“瞅你怎的?”
一言不合,飞腿开踢。
见过泼妇,没见过天上的泼妇,天兵们都愣了一下,然后才慌忙想起去扯二人。
李颐听和长黎双手被缚,但能用脚踢、用头撞、用牙咬。滚到一块儿打得不相上下时,她忽然间听见长黎的声音:“伏扬和你是什么关系?”
却没见长黎张嘴。
李颐听一愣。
“继续打,不要被他们察觉。”长黎法术未封,只是被天界的仙气压制,只有接触到李颐听才能传音。
刚一停下,李颐听又被长黎一条腿勾住,重新滚到一起,扑扯着对方的头发不松手,天兵们拉谁谁就痛得大叫,还被两个人乱踹的脚重伤,两列天兵只能一边躲闪一边小心翼翼去掰她们的手指,场面一时十分混乱。
“你跟他是什么关系,他为何会把这东西给你?他现在在哪里?”长黎一连串的问题把本就蒙的李颐听问得更蒙了,长黎叹了一声,又道,“罢了,现在不是讲话的时机,我只问你一事,给你脖子上这块东西的人,他过得可还好?”
给她黑玉的人……官拜二品,不愁吃穿金银,在某些意义上算是过得尚可吧。
李颐听迟疑地点了点头。
长黎得到想要的答案,悄然收力。眼看厮打的阵仗小了下来,两边的天兵立刻把二人拉开,分得远远的。
长黎挣扎得气喘吁吁,微微站定后忽然用力推了一把旁边的将领,大骂:“你说要救我回魔族,现在看我被俘又退缩了?你这个不守信义的小人!”
话一出口,周遭的眼神立刻变得微妙起来。那个被指摘通魔的将领如同被烫到一般,押着长黎的手立刻缩了回来,拼命摇头。
“我没有,我不是,她胡说!”
然而轮不到他争辩什么,人就被互相打着眼色的天兵扑倒,也同她们一般用束灵锁绑了,折返若水宫。
放在以前,李颐听是万万不敢想——照她的阶品,千百年都见不到一面的武神,一日之内竟见了三回。
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