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番外-03(1 / 1)

糖渍青梅 殊娓 2 万汉字|6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3章 番外-03

机械厂家属楼里几乎没什么秘密, 谁家有了大事小情,总能流露出风声。

新年期间,住在楼下的李红萍家里出了不少事儿。

当初靳睿用双倍的价钱买回来黎簌家的房子,李红萍家里无端发了一笔偏财。

一夜暴富的李红萍, 整个人飘了起来, 走路都要杨着下颌,觉得自己现在怀揣两套房子的身价, 和机械厂家属楼里那些“穷酸”的邻居, 格格不入。

这些年她天天到处吹牛, 说是去泠城市区里看中了房子,准备给儿子做婚房。

有邻居问, 市中心房子可不比城东,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李红萍对黎簌家房子的事情只字不提, 只说甭管怎么来的,我有的是钱。

还说到时候一定在市里买个大的, 儿子儿媳孝顺, 说要和他们一起住。

也是有了这笔钱, 李红萍风光了好几年。

买了件貂皮大衣, 恨不能九月就穿上, 羽绒服就变成了她口中的寒酸衣裳。

哪怕后来儿子和未婚女友分手,她都仍然不屑地说, 是那个姑娘没福气,她儿子以后能找个更更好的。

这一年的年底, 李红萍的儿子把新交的女友带回来过年。

却不想在大年初四这天,李红萍家里鸡飞狗跳, 直接打起来了。

黎簌他们对这件事毫不知情, 正快乐地享受着新年假期。

小姑娘在年前买了一款家用的日式无烟烤炉, 正好大家都回来了,还带来了新朋友晓东,她愉快地把烤炉翻出来。

朋友们欢聚在靳睿家里,准备烤肉。

也是大年初四这天下午,几个人一起去了超市,买了不少烤肉用的东西。

回来时隐约听见5楼有叫骂声,但谁都没在意。事不关己的热闹不看。

几个人直接提着大包小包的肉菜,回靳睿家里,准备烤肉去了。

听说李红萍家的事情时,是在烤肉中途。

也不是谁有意要听,曹杰和晓东去门口抽烟,听到了留下鸡犬不宁的破口大骂和摔东西声。

两个南方人不嫌麻烦,层层叠把自己裹得像粽子,只为出门抽一支香烟,这是黎簌所不能理解的。

她拿了蜂蜜罐子,像个小版黎建国,念叨靳睿:“你该劝劝曹杰和晓东,抽烟对身体真的是不好的。有那个钱,还不如多吃两块肉补补身体。我看他们两个身体不太行,上6楼都得喘半天。”

想了想,黎簌叹了一声:“我姥爷上6楼不说健步如飞吧,起码比他们两个利索。他俩,身体是真不行。”

赵兴旺正在喝啤酒,笑得差点呛死,咳了半天,脖子都红了,才说:“老大,劝不抽烟是可以,但男人,真不能被说‘不行’,你这样可太伤他俩自尊了啊。”

说完被楚一涵踢了一脚,说他乱开黄腔。

赵兴旺委屈地嚷嚷:“啥就黄腔啊?这是自尊问题!这老大肯定懂啊!老大你不懂吗?”

男人不能被说不行。

而黎簌,不能被说不懂。

哪怕她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不行”对男人的含义,她也不能承认。

再说,男的也太脆弱了,“不行”有什么不能说的?

靳睿以前感冒时她还这么说过靳睿呢,也没见靳睿不开心。

思来想去,黎簌当然还是要小面子的。

当即扬起下颌,心虚地提高声音:“我懂,我有什么不懂的!”

坐在黎簌身边的靳睿笑了两声,被怼了。

小姑娘瞪他:“你笑什么笑?我什么都懂我告诉你!”

这话在外人面前吹一吹就算了。

昨晚困得都迷糊了,还要揪着他问,“为什么别人需要润滑啫喱”“为什么会有一段时间大脑空白”“网上不是说男的做完就软了么怎么你没有”......

十万个为什么似的,就这,还什么都懂?

靳睿摇头,用公筷夹了烤好的鸡翅,分给黎簌和楚一涵,又在空出来的烤炉上铺上黎簌喜欢的培根卷金针菇。

黎簌放下蜂蜜罐子,接过鸡翅吹一吹,咬了一大口。

她看了眼窗外的寒风里抽烟的两个身影,凑在靳睿耳边,小声说:“你烤得鸡翅真好吃,比曹杰烤得好吃一万倍!”

烤炉上散开一阵肉香,靳睿垂着眼睑,弯起唇角。

楚一涵也在吃鸡翅,耳朵尖,听见黎簌小声对靳睿夸赞,笑着逗她可爱的闺蜜:“曹杰听见会哭的,小心他半夜站在你们家门口,对着他的‘小雪’哭。”

这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就是大年初二他们突然回来、给黎簌和靳睿惊喜的那天晚上。几个好友欢声笑语聊到凌晨,赵兴旺喝多了趴在楚一涵肩膀上“嘤嘤”的一幕刺激到了曹杰,扭头又看见靳睿和黎簌头挨着头正在看手机。

曹杰愤而转身,披了羽绒服出门,堆了个“小雪3号”,站在弱不禁风的畸形雪人面前,絮絮叨叨,说想要个对象。

第一次来泠城的晓东都被吓了一跳,趴在靳睿家客厅玻璃窗上,隔着冰花看曹杰发疯。

看了半天,直到喝多的曹杰企图给“小雪3号”下跪时,他才惊诧地扭头,问众人,对着雪人许愿真的有用?

那天晚上除了靳睿,大家都喝了些酒,酩酊之际,闹出不少笑话。

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好笑,黎簌和楚一涵举着鸡翅,笑成一团。

“赵墩儿那天,出门撞门框上了你们看见没?”

“哈哈哈哈我看见啦!”

“肩膀都撞青啦!”

“真的?哈哈哈哈哈!”

赵兴旺用手里的筷子敲着烤炉:“哎哎哎,笑一笑得了啊,给人留点面子行吧?”

黎簌刚放下鸡翅,擦擦手,重新端起蜂蜜罐,笑得蜂蜜几乎要倾撒出来,被靳睿扶住。

她问靳睿,为什么你不喝酒呢?酒精过敏?

“没喝酒的习惯。”

随着陈羽回到江城时,靳睿还小,他见过太多次靳华洋或者靳华旎喝多了酒闹出来的丑事;陪着陈羽在医院的日子,也见过太多以“喝多”为缘由,最后进医院的事。

后来年纪稍微大一些,肩上负担重,不容许他有神志不清醒的时刻,也就没养成喝酒的习惯。

也许是在一起久了,黎簌有时候会和靳睿有一些小默契。

就像现在,她举着蜂蜜罐子,又凑到靳睿耳边,小声宽慰他:“靳睿,你和我在一起就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了。想喝酒的时候,喝一点是没关系的。有什么事儿我罩着你呀!”

她唇齿间都是烤肉的味道,小嘴也油乎乎。

可说出来的话,怎么听怎么甜。

靳睿捏捏她的脸,逗她:“不需要顾虑么?你喝多还挺难缠的。”

“什么难缠......”

黎簌想起什么,不说话了。

隐约还是有记忆的。

那天晚上黎簌后来也喝得起劲儿了,楚一涵和赵兴旺没回家,在隔壁黎簌家住下了,曹杰和晓东一个在黎簌家沙发,一个在靳睿家沙发。

客厅有人,什么都不方便做。

偏偏黎簌喝多了,一转眼功夫把自己的家居服脱掉,非要给他展示一下她新买的内衣套装。

也不知道她从哪学的,还扭了几步舞步。

靳睿被她折磨得额头青筋都起来了,有什么邪念都只能忍着。

想到自己的行为,黎簌有点不好意思“嘿嘿”两声,扭头岔开话题:“玉米是不是该刷蜂蜜了?那个......鸡翅需要刷一点么?”

应黎簌的想法,这顿烤肉吃得很有仪式感:

屋子里放着钢琴曲;

暖气上挂了一袋曹杰从江城带回来的干桂花,在热气烘烤下,发出淡淡幽香;

烤肉炉子分出三分之一的空隙,放了黎簌和楚一涵两个姑娘喜欢的年糕和玉米。

电视也是开着的,放了一部喜剧电影。

晓东感慨过。

他砸着嘴说,天堂也不过如此。

黎簌正在给玉米刷蜂蜜时,曹杰和晓东抽完烟,从门外进来了。

晓东脱掉羽绒服,冻得耳朵和手指都通红,说:“抽个烟都不消停,楼下好像打起来了,骂人骂得太难听,我听着都不好意思了。好像还有人报警?”

“啊?谁家打起来了?”

赵兴旺叼着一块肉,吞进去,口齿不清地问,“大过年打什么架,这么想不开?”

晓东对泠城一无所知,但很多事情,曹杰是知道的。

他挂好羽绒服,冷笑一声:“楼下的,李红萍家。”

也只是寥寥几句带过,他们这群好友凑在一起足够快乐,对其他人家里的事情很少好奇。

直到夜深,怕吵扰到邻居,关掉屋子里的钢琴曲、说话声音也压低时,才听到窗外一直被忽略掉的嘈杂。

有警笛声想起,还有男人女人哭喊着的叫骂。

隐约分辨得出来,是李红萍的声音,尖叫着说,再敢埋怨她,她就从楼上跳下去。

有人说,李红萍不知道从哪来了一笔钱,一直要在市中心买房没买,后来被骗子忽悠着去“理财”。看似“得利”,其实把钱一点点掏空了。

她从娘家人那边还借了几万块,也被骗走了,现在负债累累。

儿子带着女朋友回来过年,说起在市中心买房的事情,李红萍心虚,遮遮掩掩,最后实在藏不住,露馅了。

一家人暴怒,儿子和她打起来。

李红萍的儿子打伤了李红萍的眼睛,邻居发现报警时,李红萍已经被打到在地上,动弹不得。

家里其他人冷眼旁观,似乎认为把钱都被骗走的李红萍这一刻是该死的。

反而是那位好心报警的邻居,受到了李红萍发疯一般的质问,说警察要是把她儿子抓走,她就找那位邻居算账。

几天里,机械厂家属楼里到处都是对李红萍一家的议论,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幸灾乐祸或者就事论事。

连经常和李红萍凑在一起的那位张阿姨,都站在公共过廊里,磕着瓜子评论:“早说了叫她别乱来,不听嘛,非说能赚个金满钵满,还说我这种没钱的目光短浅,看看现在......”

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黎簌和靳睿整天出入家属楼,却从未关心过。

新年假期一共才7天,当然要尽情享受。

倒是赵兴旺,听说李红萍家里要把机械厂家属楼的房子卖掉还债,在上班前最后一晚的饭局上,认真问起这件事。

“睿总,你和老大你们两个,暂时是不是没有搬家的打算啊?”

他说,楼下那个姓李的欠了不少外债,正急着卖房子,消息都传到他们小区去了。

城东的人都嫌家属楼房子破,老楼了,又没有电梯,以后根本没有任何升值空间,价格现在压得低,也还是没人愿意买。

要是黎簌和靳睿近几年没有搬家的打算,赵兴旺和楚一涵可以把楼下买下来。

楚一涵也是有些向往的,这事儿赵兴旺他们两个商量过,现在提起,隐隐兴奋。

她放下筷子:“以后我们都结婚了,楼上楼下住着,聚一聚多方便?”

黎簌是个粗心的,一听这话,立马来了精神:“好呀,这房子其实不算太旧的,而且冬暖夏凉,你们搬过来,以后咱们就是邻居啦!”

这顿饭依然是在靳睿家吃的,晓东还在泠城没走,曹杰也在。

六个人围坐在餐桌边,空间稍微有些小,但却热闹。

晓东和曹杰也觉得这主意不错,几个人热络地讨论着以后做邻居的事情。

曹杰甚至说,要是有其他住户肯卖房子,他也买一套作为在城东的落脚处。

怕只是吃肉会腻,靳睿煲了汤在厨房小火熬着

黎簌听说楚一涵以后会在楼下住,可太快乐了,吸溜完一小碗汤,美滋滋拿着汤碗起身,去厨房再盛。

找汤勺时,一回身,撞进靳睿怀里。

餐厅一派热闹,黎簌连靳睿的脚步声都没听见,愣了一下,才扬着调子说:“你跟着我干什么呀~”

前些天晚上两人刚看过《暮光之城》,男主和女主坐在一家小酒馆里,男主的目光从睫毛下投落在女主脸上,深情也隐忍。

他们看的是英文原音,罗伯特·帕丁森饰演的男主说,“I don\\\'t have the strength to stay away fro you”。

我再也没有力气离开你。

此时,被问到“你跟着我干什么呀”的靳睿,就拥着误撞进他怀里的黎簌,深情款款地说了这样一句电影里的台词。

他的英文发音很好听,黎簌手里还拿着喝空汤的小陶瓷碗,碗底留有一块煞风景的梨子核。

她顿了将近3秒钟,才趁着众人没留意他们,垫脚亲了亲靳睿。

这个人现在情话是真的多!

别人都说,情侣在一起时间久了,越来越不像爱情,会变成亲情。

可她每天都好喜欢靳睿,也感觉得到,靳睿好喜欢她。

“你跟着我进厨房,就为了说这个?”

靳睿跟着黎簌进厨房,也不是只想对她说一句情话的。

小姑娘考虑得少,只听说朋友们都要搬过来,就兴奋得语调都扬了起来,很明显是高兴的。但他稍有顾虑,于是把人扣在厨房,问了几句。

“黎簌,想要孩子么?”

他这样问,黎簌就懵了。

她嘴上一直那样说着,说要好好考虑考虑日期,问过姥爷问过小羽阿姨,才肯嫁给他。

但其实她已经想象过无数次,嫁给靳睿的场景。

有时候在手机上刷小视频,看见关于婚礼的准备或者创意,她也会下意识地拽一拽靳睿的袖子,给他看。

心里早已经认定,婚礼要在今年冬天举行,只不过具体日子她还没想好。

她希望赶上一场暴雪,而他们在酒店里,杯盘狼藉的俱欢颜。

怎么才能预测暴雪呢,这是黎簌苦恼的问题。

可靳睿忽然说到孩子,黎簌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的。

毕竟她只想到了婚礼请柬喜糖和婚纱,还没想到孩子那么远的事情呢。

见她愣愣的,靳睿先笑了,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问的方式有问题,我的。”

稍作停顿,他重新问了一遍,“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孩子,喜欢或者不喜欢都可以,结婚以后想要或者不想要,也都可以,这个不用急。”

靳睿的意思是,机械厂家属楼毕竟是老房子,不是说老房子不好,只是没有电梯确实稍微有些不方便。

如果黎簌结婚后想要一个小朋友,住在6楼,到时候大着肚子来来回回上下楼,确实是不便的。

计划要宝宝的话,也许他们只在这里再住个几年,就需要往市中心挪一挪,起码搬一栋有电梯的房子。

“想得确实有些远了。”

他说,但我怕你辛苦。

他也考虑到赵兴旺和楚一涵,他们如果买下家属楼的房子,肯定是要做唯一用房的,如果黎簌将来要搬走,赵兴旺他们也就没必要买在家属楼了。

汤锅发出“咕嘟咕嘟”的小声沸腾,黎簌听见靳睿温声问她,你觉得呢?想想再决定,都听你的。

所有的大事小情,他总是考虑的那么周到。

然后把决定权交到她手里,说,都听你的。

黎簌忽然就觉得,他们晚餐吃的不是烤肉,好像她喝了一大罐蜂蜜,满心满腹都是甜的。

靳睿真好。

他总是在计划着他们的将来。

真的好喜欢他呀。

见黎簌目不转睛盯着他,靳睿笑了一声:“看什么?”

“喜欢你。”

“只是喜欢?”

“不是呀......”

黎簌小声了些,但很快又坚定起来,比了个心,霸气地说,“爱你!”

餐厅传来曹杰不怀好意的调侃:“我说,厨房里那俩,干什么呢?不会是亲亲抱抱去了吧?”

晓东接话,说:“怎么,你羡慕啊,来,老子抱抱你。”

曹杰一声尖叫:“滚!变态啊你,谁用你抱!”

喊得都破音了。

又是一个围坐在烤炉旁的欢闹夜晚,黎簌后来和靳睿说,她也没想好会不会想要一个小宝宝,但她不想搬家。

“换房子好浪费钱呀,而且我很喜欢家属楼。”

“钱我有,赚了不就是为了给你花的?”

黎簌笑得眼睛弯弯:“那倒是,但也不能浪费的,我听办公室的姐姐们说,怀孕总是不动也不好。如果我真的有了小朋友,可以慢慢上楼下楼,当做运动,也不碍事。”

为了证明自己说得可行,黎簌特地跑回家里,拿了姥爷以前的荞麦皮枕芯的沉沉枕头,用浴巾把枕芯绑在身上,还借了靳睿的羽绒服穿上,拉着靳睿出门:“走,我们试试去,就当我怀孕了,我看看上楼下楼碍不碍事!”

靳睿笑得肩膀抖动,嘴上说她胡闹,也还是陪着她出门了。

深夜里,家属楼万籁俱寂,只有黎簌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拉着靳睿的手,挺着她的“大肚子”和他一起下楼,又一起上楼。

然后得出结论,真的不碍事。

靳睿表示怀疑时,她忽然认真起来。

“靳睿。”

“嗯?”

黎簌脸有些发烫:“如果、如果我真的有了小朋友,那就是我们的小朋友,我们两个的。我会对小朋友很好很好的,不会拿这件事冒险,我会很爱很爱我们的小朋友,不会做我妈妈那样的妈妈。”

觉得不好意思,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很坚定:“我觉得我可以做一个好妈妈,是真的可以,不是因为抠门舍不得花钱买房子什么的......你不要把我想的那么坏......”

“没那样想过你。”

靳睿把黎簌和她身上沉沉的枕头一起抱起来,“你喜欢怎么样都行,真的有那么一天,爬不动楼梯,我不是还可以抱着你么?”

“那我要是有了个双胞胎,你抱得动么?”

“当然。”

靳睿抱着她和枕头,开始跑着上楼梯。

吓得黎簌小声尖叫,把头埋进他颈窝:“靳睿,你小心点,敢甩了我,我就打死你这只狗,不和你过了!”

被骂的人大笑起来,反而跑得更快。

像重返少年,心性都顽劣起来。

回家时正好听见靳睿手机在震动,接起电话,是赵兴旺。

黎簌一边解开绑在身上的枕头,一边纳闷插话:“都几点了,赵兴旺你怎么还不睡?”

“你俩不是也没睡?嘿嘿......”

赵兴旺听上去挺兴奋,“我越想越可行,睿总、老大你俩到底怎么个意思,搬不搬?不搬我可筹备买了?”

“不搬不搬!我要和楚一涵做邻居!”

她开心的话,怎么都好。

靳睿看着黎簌把枕头丢在沙发上,笑着说:“买吧,我们暂时没有搬走的计划。”

隔天一早,才6点多,赵兴旺就找来了,和靳睿在客厅说了半天话。

赵兴旺手里没那么多钱,他和楚一涵所有的钱零零总总加起来,离全款也有些远。

但李红萍家里着急用钱,只接受全款。所以来找靳睿开口,想借些钱。

靳睿答应得爽快,当场把钱转到赵兴旺卡上,在赵兴旺冲过来想要和他拥抱时,笑着躲开了。

“睿总!你嫌弃我?!”

“多少有点,拥抱的话,我只想抱黎簌。”

被嫌弃的赵兴旺也不生气,兴奋地和靳睿撞了下肩膀,说这就去自助取款机取钱,去交定金。

走到门口又退回来:“这钱我......”

“不急,十年八年的,都没问题。”

“我会尽快还的!”

赵兴旺走后,靳睿回到卧室,黎簌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发起床呆。

她头发厚,总有小碎发长出来,不长不短的那种。梳辫子时梳不起来,总是翘在头顶的。

睡一觉起来,碎发更是凌乱,立着几撮,像小WiFi,呆呆的。

没睡醒时的黎簌很可爱,双目无神地落在靳睿身上,喃喃问:“我好像听见赵兴旺的声音了,他怎么来得这么早?蹭早饭么?”

“借一点钱。”

靳睿凑过去亲她,“确定要买李红萍的房子了,取了钱准备去交定金。”

黎簌还没完全清醒,揉着眼睛说:“那太好了,我就可以天天下班都去找楚一涵......”

“那我怎么办?”

“你找赵兴旺去呗。”

“我想找你。”

才6点多,离上班时间还早,靳睿倒回床上,盘算着时间,去吻黎簌,“做么?”

黎簌没睡醒,带着点刚起床的小娇气。

过程中凶凶地咬他的肩膀和手臂,又因为某种力度,不得不松口,哭唧唧地命令靳睿慢一点。

小姑娘昨晚才刚沐浴过,一身花香沐浴露的味道。

她有种浑然天成的娇,不用刻意,就让靳睿觉得要命。

折腾了一早晨,靳睿抱着黎簌去洗漱,又在吃过早餐后,开车送她去上班。

“我要走啦,晚上见。”

黎簌拎着她的小包,跑下车,没跑出去几步,听见身后有关车门的声音。

她在冬季早晨的冷空气中回头,看见靳睿大步向他走来。

早晨所有亲密的镜头在脑海里闪过,下一秒,他张开双臂拥抱她。

“晚上见。”靳睿说。

等电梯时,后跑进来的女同事一见面就挎住黎簌的胳膊:“我可看见了,刚才和男朋友拥抱了吧?你男朋友真帅!”

黎簌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手机在羽绒服口袋里震动,靳睿发来两条信息:

【晚上下班来接你。】

【距离下次见面,倒计时8小时。】

黎簌没忍住,抱着手机笑起来。

好像有靳睿在,生活总是甜蜜的。

这是新年后复工的第一天,本该像办公室里所有同事一样,懒洋洋地吐槽说新年假期过得太快,顺便带着点消极怠工的意思。

但她一整天都好开心。

尤其是在下班走出电梯,一眼看见等在一楼的靳睿时。

他穿着早晨那件白色的羽绒服,手里拎了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居然是一只小熊造型的蛋糕。

他拥黎簌入怀,在她耳边说,工作辛苦了。

黎簌就觉得,一点都不辛苦啊,好幸福好幸福呀!

和靳睿在一起太开心,连黎簌这种缺少诗情画意的大脑,都在某天和靳睿拉着手走过泠水河上的石桥时,想起沈从文老先生的一句话:

“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其实具体的她记不清,拿手机查了一下,找到完整一句。

她把这话说给靳睿听。

只不过,还没等靳睿为她难得的浪漫感动,他们先看见了迎面走来的人——

一头扎眼的红毛在冬日阳光下闪闪发光,大冬天的只穿了件薄款羽绒服,这种打扮,好熟悉......

走近了的红毛男人一怔:“黎簌?”

黎簌也是愣的:“呃,方鹿鸣?”

高中时的学长方鹿鸣,最后一次交集十分不愉快,要不是她拉着,靳睿能把他打成猪头。

现在在石桥上迎面相遇,方鹿鸣先看见黎簌,才注意到她身边的靳睿。他似乎有些尴尬,瞄了眼黎簌放在靳睿口袋里的手,说了句“再见”,就匆匆走了。

黎簌也有点尴尬,好不容易想要浪漫一次的,居然遇上高中时候的追求者。

她怕靳睿不开心,试探着打破沉默:“方鹿鸣居然还是那么喜欢红头发,哈哈哈哈......”

干笑几声,扭头,看见靳睿正含笑看着她。

他说,好像还真是,遇见他时他总是红毛的。

“什么叫‘总是’?”

黎簌好奇,“毕业以后你还遇见过他么?在什么地方?”

“在滑雪场,他去应聘过。”

“录用了?”

“没。”

黎簌踩扁一坨路边积雪,笑话靳睿:“靳睿睿,你公报私仇呀,那都是高中时的事情啦,你怎么现在还记仇呢。”

靳睿大大方方承认了:“稍微有点这个因素,不过也确实是他自己履历不够优秀。”

上了几天班,正月十五那天,正好是星期五。

下班的黎簌走出办公楼,公司楼下两辆车,都是她熟悉的车牌和车型。

曹杰和靳睿各自开了车子,带着赵兴旺和楚一涵,还有留在泠城不舍得走的晓东。

两辆车子的后备箱里,拉着满满登登吃的喝的,还有黎簌买的那个很受欢迎的日式烤炉。

一群人开车出发,去滑雪场。

黎簌要在滑雪场山顶的空地上放孔明灯。

给姥爷,也给小羽阿姨。

路上,靳睿问黎簌:“饿不饿?纸袋里有点心。”

楚一涵和赵兴旺在曹杰那辆车上,靳睿车上只坐了穿得臃肿的晓东。

听见靳睿问话,晓东懒洋洋地打趣:“别只问小嫂子啊,我不是人?”

靳睿懒得理他,晓东就捏了嗓子:“人家饿饿,好饿好饿呦~~~”

黎簌其实不太饿,公司里同事人都很好,下午还给她拿了小饼干什么的吃。

她把靳睿给她买的小点心递过去:“吃不吃点心呀?靳睿买的。”

后视镜里,晓东能看见靳睿瞥了他一眼。

倒不是说兄弟抠门,这点心换个场景,晓东就是想要一箱子,靳睿也肯定掏钱。

但这个是他给黎簌买的,晓东觉得,他吃一口,能暴毙。

于是笑着:“嫂子,不敢不敢,逗阿睿玩的,真没饿呢。”

这是黎簌回泠城的小半年里,第二次来滑雪场。

到滑雪场时已经有些晚了,是非营业时段,只供自己人走员工通道进出。

其实黎簌希望滑雪场的人不记得她了,上次来时,她是第一次滑雪,都知道是靳总的女朋友,她跟着靳睿学了半天,还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以前在学校简易的溜冰场里滑过冰刀,绝对没问题。

结果踩着滑雪板在儿童区,众目睽睽下,摔得惨不忍睹。

还有工作人员看不下去,在她回休息区时,送来了跌打损伤的喷雾。

非常丢脸。

不希望被人记住。

他们要在滑雪场过夜,带过来的东西特别多,没用黎簌和楚一涵两个姑娘帮忙,四个男生手里提的全是东西。

滑雪场的值班经理是个有眼力见儿的,赶紧带着人过来一起提。

楚一涵因为工作关系,常过来,这些人也就只是打招呼。

看到黎簌,经理忽然笑了:“哇,靳总盼了好久,未婚妻终于肯来了啊?”

“啊?”

怎么、怎么叫她“靳总的未婚妻”呀?

上次不还说她是“靳总的女朋友”的么?

等经理搬着东西走了,黎簌才扭头看靳睿,“谁教他们这么叫的?未婚妻?”

“问曹杰。”

他们这个滑雪场,除了原则性问题,工作气氛其实很轻松。

尤其是中上层,经常凑在一起开玩笑。

有时候曹杰那个大嘴巴,会和其他人说起靳睿。

和人家说,你们靳总厉害了,快要当新郎了,现在幸福得像花一样,就我一个孤家寡人。

所以也常有人问,靳总,未婚妻什么时候来检查检查你工作呀?

靳睿会笑一笑,回答他们,我倒盼着她来。

所以黎簌就成了“被靳总日夜期盼着过来的,未婚妻”。

黎簌脸皮薄,悄悄问靳睿:“那你怎么不管管他们,这么叫多不好意思呀。”

靳睿扬眉:“会么,我觉得这种环境,有利于我工作。”

“什么环境?”

“常有人提起你的环境。”

小烤炉很好用,什么东西放上去烤一烤都会变得好吃。

这晚其实该吃汤圆,可他们几个发明了新吃法,把汤圆放在面包片上烤过吃。

靳睿买了很多孔明灯,黎簌拿着灯就想往外面跑,被靳睿揪着卫衣的帽子把人揪回来,塞了一支马克笔在她手里。

“外面冷,在屋子里写完,再出去放吧。”

黎簌把孔明灯都打开,摊在靳睿办公室的桌面上,像写小作文一样,认认真真给姥爷和小羽阿姨写信。

中途曹杰过来,看见灯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呦呵”一声,笑着:“你这像写符咒似的。”

“算是符咒吧,我在告诉姥爷和小羽阿姨,希望他们保护靳睿。”

黎簌撇撇嘴,“靳睿和我不一样,他心思很深沉,有什么事情会自己想好解决办法再说。不像我,一有事情就会去找楚一涵你们聊,说出来心里就不会难过了。”

他一定有过很多隐忍的难过。

只是从来没说而已。

靳睿是什么性格,做兄弟的曹杰自然是知道的。

曹杰手里的竹签上还戳着一串掌中宝,听完黎簌的话,怔了一会儿,才笑着:“有你在,他不会难过的,放心吧。”

那天他们在滑雪场山顶的空地上打雪仗、堆雪人。

黎簌团了个大雪球,想去砸靳睿,跑过去,先被制住了。

雪球掉在地上,碎成小块块。黎簌心疼极了,扬言要把靳睿这个狗打倒,完全忘了自己刚才写孔明灯时,心疼自己男朋友心疼得差点落泪。

她是技不如人的,而且力气也不如人。

但有靳睿让着她,黎簌也凭借自己的小胳膊小腿,把人绊倒在蓬松的雪地里。

靳睿躺在雪里,仰头就是一片星空,像夜幕缀了碎钻,十分好看。

更好看的是黎簌。

这姑娘把人绊倒后,又慌慌张张地蹲在她身边,探头挤入他的视线里,和漫天星空一起。

明眸善睐。

唇红齿白。

靳睿枕着雪,忽然很想和她接吻。

黎簌哪里知道靳睿的心思,她是有些着急的,一连串发问:“怎么了靳睿?你是不是伤着了?怎么不起来呀?对不起对不起,我是不是磕着你了?”

对上靳睿满眼笑意,她才松了一口气,捏他的胳膊:“哼,你装伤,奸诈!”

“没装。”

“那你怎么不起来?”

靳睿直视着黎簌的眼睛:“在看我的星星。”

他那目光太深情了,黎簌有点情不自禁,在他勾手时,顺从地低头和他吻在一起。

在冰天雪地里,她把手按在靳睿胸腔上,隔着羽绒服和毛衣,仍然感觉到他强有力的心跳。

“靳睿,你真的没受伤么?”

“倒也没有那么‘不行’。”

黎簌现在知道什么是“不能说男人不行”了。

前些天靳睿着凉,稍微有些咳嗽,她随口说他身体不行,得到了靳睿意味深长的目光,在当天夜里,他身体力行,告诉她什么叫“行”。

所以靳睿忽然这样笑着调侃她,得到了黎簌幽怨的一瞥。

星群就在头顶闪着,满地洁白蓬松的雪。

黎簌捞起一捧雪去砸靳睿,被他灵活躲开,两人笑着闹着,一路在雪地里留下脚印。

黎簌不知道踩到什么,崴了一下脚,不严重,但靳睿执意要背着她,她也就乖乖爬上靳睿的背。

被背起来还不老实,知道靳睿体力好,不怕闹,她就搂着靳睿脖颈,在人家背上蹿了一下,模仿过去赶毛驴的声音,“嘚,嘚,驾!”

靳睿笑她幼稚,她就在人家背上得意洋洋:“那你把我丢雪里啊,让我瘸着腿爬回去,别理我了。”

他的回答是她意料之中的宠溺:“那哪儿敢。”

楚一涵捧着一杯热茶站在窗边,看着空地上闹着的黎簌和靳睿,扭头叫曹杰和晓东:“快来看美景。”

曹杰和晓东才不上当,两人吃着烤好的红薯片,眼皮都不抬:

“不去,一定是狗粮。”

“还是那种吃一颗撑三天的。”

楚一涵靠在窗边笑起来,指挥赵兴旺:“赵墩儿,手机给我。”

真的是美景,她要帮闺蜜拍照留念。

没过几分钟,靳睿背着黎簌回来了,两人脱掉羽绒服,重新坐回烤炉旁。

晓东他过几天准备回江城去了,靳睿点头:“那几天我忙,曹杰送你去机场吧,再过一两个月,我也回去一趟,带黎簌一起。”

烤炉上烤着的红薯发出甜丝丝的香气,窗外渐渐飘起雪花,靳睿始终拉着黎簌的手,慢慢同大家说起,他们两人今年的计划。

那都是前些天晚上,他们在相拥着入眠前,一点点商量出来的。

等下个月或者下下个月,他们要一起去江城走走,带黎簌去看看江城,吃一吃当地的小吃,也去看看陈羽。

从江城回来,他们要把靳睿家和黎簌家打通,重新装修一下。

但姥爷那间屋子,仍然还留着,他的那些心爱的、舍不得丢掉的小物件,他们也要帮他保存好。

房子装修好,也许就到冬天了。

他们准备,在冬天办婚礼。

过些天曹杰爸爸的朋友要在泠城投资一个温泉酒店,用曹杰他爸的话说,现在他们那群老伙伴的圈子里,都以在泠城有投资为骄傲,觉得这地方很美,谁要是说在泠城还没点什么事业,那都是要被鄙视的。

温泉酒店曹杰爸爸也占股,前天还打过电话来,和靳睿说,阿睿啊,叔叔听阿杰说,你和小揪揪想要在冬天举行婚礼?很好,泠城的冬天真的是美呢,正好叔叔有个朋友要和叔叔一起投资温泉酒店,我们进度快一点,到时候酒店装修好,你们就在酒店举行婚礼,也是很好的。

这事儿问过黎簌,她很快乐地同意了。

“好像山底下有人开始放孔明灯了。”晓东看着窗外说。

黎簌马上起身:“那我们也去放吧!”

靳睿帮忙拿着几盏孔明灯,和黎簌一起走到门口,小姑娘又往回跑,说是要去拿马克笔。

“不是写完了?”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想要加上!”

黎簌再回来时,拿了一盏新的孔明灯。

她在上面重重写上——

姥爷,小羽阿姨,对不起,我已经迫不及待嫁给靳睿啦。

就不等你们托梦同意了哦,今年冬天,我就要嫁给他!

悄悄告诉你们,我好爱靳睿呀!

希望下一个冬天快点来!

其他人已经粗略收拾好厨余,各自洗漱睡觉去了。

只有黎簌和靳睿站在门口,看着孔明灯晃晃悠悠飞上天,靳睿问她写了什么,黎簌故意说:“我不告诉你。”

靳睿把人捉进怀里,禁锢住,边亲她边呵她耳侧的痒痒:“说不说?”

“啊!靳睿你混蛋!哈哈哈!”

“说不说?”

“就不说哈哈哈,靳睿你哈哈哈,我说!”

“说吧。”

黎簌笑得喘不过气,整个人扑在靳睿怀里,狠狠咬了他胳膊一口,才说:“我和他们说,我很爱你。”

“我也爱你。”

靳睿吻她,拖着她的臀把人抱起来。

他们一路接着吻,回到滑雪场靳睿以前经常留宿的一间宿舍,他踢上门,抱着她倒进床里。

床板不堪负重,“吱嘎——”,一声长响,在郊区寂静的夜晚,格外安静。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一眼,忽然一起笑了。

黎簌把头埋在靳睿胸前,笑得不行:“希望曹杰不是住在隔壁。”

他们只是在床上笑,还什么都没做,床板又是几声“吱嘎”乱响。

靳睿想了想,也笑起来:“他还真就在隔壁。”

床板的声音,果然引起了隔壁曹杰的不满。

也许曹杰脑补了一出激情戏码,很快发信息给靳睿:

【阿睿,你做个人吧!】

【别的不求,只求你们时间稍微短点行么,不丢人,真的。】

【为兄弟的身心健康想一想吧!】

【兄弟还没有女朋友呢!】

反正也没有睡意,明天又不用上班。

黎簌和靳睿干脆爬起来,敲响曹杰的门,三个人拿了零食凑在一起聊天。

黎簌问曹杰:“那你要是找女朋友,想要找什么样的?”

曹杰想了想:“不知道,不过,希望能像你俩这么恩爱吧。”

后来黎簌在两个男人聊工作时,靠在靳睿身边,打着呵欠翻开手机备忘录。

日记本在家里,她只能暂时写在手机上。

正月十五,星期五:

曹杰说,如果找女朋友,希望像我和靳睿这样恩爱。

忽然觉得,“恩爱”是个好温暖可爱的词呀。

那我希望我们,永远恩爱。

番外-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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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簌在外面整整折腾了一天,下午赵兴旺和人打篮球去了,只剩下楚一涵和她一起,两个姑娘蹲在地上,扯着条幅,在冷风里瑟瑟发抖。

后来黎簌说,算了,反正他就住隔壁,真要是回来了,我去他家里欢迎吧。

到底是9月底,天色暗得也早。

回家时,太阳已经落到机械厂家属楼后面去了,余晖把老旧的楼体映成城市剪影。几只狗正在楼下吠叫着互相追赶,楼里传来洗菜准备晚饭的声音。

黎簌一口气跑上6楼,轻喘着打开家门时,姥爷黎建国正站在电视机前,和电视里的主持人同步扭腰,做着“中老年健身操”。

黎簌是和姥爷一起生活的。

她没有爸爸,上小学时妈妈去帝都工作了,家里只剩下他们祖孙两人。

这么多年,黎簌和妈妈都是聚少离多,每次妈妈回来也只是匆匆一面。

姥爷说大城市生活压力大,妈妈又是自己一个人,忙一些也是没有办法的,黎簌也就不闹,只等着妈妈一星期打来一次电话。

“回来啦?”姥爷敲着胳膊问。

屋子里暖和,黎簌进门把鞋蹬掉,拖鞋都没穿,跑到黎建国身后,往沙发上一瘫:“姥爷,外面可冷了,冻死我啦!”

“靳家小子接到没?”

“别提了,我们在小广场门口守了一天,也没见到靳睿的影子。连中午饭都没吃,一人一杯热奶茶对付的。”

黎簌皱了皱鼻子,满眼愁,“姥爷,您说靳睿该不会是反悔了,又不回来了吧?”

“可能是时间没对上,隔壁空调和宽带都装好了,那可是不少钱呢,应该会回来的。”

黎建国说着,扭头看了眼黎簌,顿时有些无奈。

黎簌长得随妈妈,皮肤又白又细腻,五官也精致。

在外面被冷风吹上半天,眼睑和鼻尖都红红的,看着像个小兔子精,可爱又乖巧......

但这只是表象,性子一显露就不行了。

就她现在的德行,像个被人打残了的老头,毫无形象地瘫在沙发上。

拎回来的黑色塑料袋被她压住半边,袋口没系紧,红布从里面流露出来,被她压吐了似的。

楼下瘫痪了5年的老赵头都没她形象糟糕。

小姑娘没察觉老人的嫌弃,晃动着脚丫,袜子是和楚一涵赵兴旺同款的五指袜——

五个脚指头上分别印着五个卡通人物,呲牙咧嘴地笑。

黎建国:“......去把拖鞋穿上,你看你像什么样子!回头人家靳睿回来,看你这样也不和你玩。”

“他敢!他忘了小时候的情谊了?我还借给他......”

半张床睡。

正是对异性敏感的年纪,说起这事儿黎簌有点不好意思,话到嘴边,绕了个弯:“我借、不对,我送他的,送过他半块橡皮泥呢!”

黎建国一脸地铁老爷爷看手机的表情,嫌弃到挤出双下巴:“你也好意思说,一整块都不舍得给人家,就抠门兮兮给了半块,记十年?”

老人家对黎簌的疼爱和宠溺都在骨子里,嘴上嫌弃,还是怕她饿着,把电视遥控器丢给黎簌,自己去厨房给她煮面去了。

黎簌关掉电视,去洗了个热水澡。

热气蒸腾,镜子上一片模糊,小姑娘站在镜子前抹掉水汽,有点发愁。

安装空调的师傅明明说靳睿今天肯定回来的啊,怎么连点动静都没有?

洗过澡,黎姥爷的面也出锅了。

黎簌头发吹到半干,坐在茶几边捧着大碗吃面。

呼噜呼噜吃下去几口,小姑娘眼睛弯弯地竖起大拇指,嘴甜道:“我姥爷手艺真棒,不去聚宝居当厨子,可真是聚宝居的一大损失!”

聚宝居是泠城市中心最大的一家饭店,老店了,很有名。

住城东这边的人,很少有人去吃过。但楼下打牌的女人们、小广场下棋的老爷子们,逗贫总要说上一句,“今儿我可赢了,回头聚宝居吃去”。

连表示抱歉都要说,“要么,聚宝居请您搓一顿?”

那店死贵,都只是说说而已。

听得久了,黎簌也就跟着学会了吹牛。

不过黎建国煮面,确实是下了心思的。

泠城的学生们迷恋麻辣烫、米线和关东煮,黎建国学着往汤面里放一些各样的丸子和青菜,煮好还要滴两滴麻油,确实香。

黎簌吃得正欢,黎建国重新打开电视,跟着养生节目做起“中老年人健身操”。

他前后扭着胯和黎簌说:“靳家小子要是回来,姥爷也做给他吃,小时候他就爱吃我做饭。到时候姥爷给你们炒孜然肉片。”

面碗蒸汽氤氲,黎簌撩开披散着头发,吃着面,唇红齿白却叹了一声:“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这个袋子里装的什么?”

“给靳睿买的棒棒糖,您别吃啊,这可是欢迎的棒棒糖。”

黎建国拎着粉色的小兜子,乐了:“人靳睿是男生,能乐意吃这玩意儿么?”

“你不懂,这是我俩小时候的暗号,他那时候就总......”

话没说完,隔壁忽然传来“嘭”的一声。

像是有人用力把门踢开,然后是门板摔在墙上的巨响。

这小破楼不隔音,声音清清楚楚传过来,黎簌先是一愣,不足一秒的功夫,马上扔了筷子跳起来。

她嘴里的面都没咽下去,急着含糊:“隔壁有人!是不是靳睿回来了。”

黎建国对于靳睿回来这件事,一直没发表什么意见。

黎簌不知道,但他是知道的,靳睿一家搬走时,丑事闹得挺大,肯回来也许也是出了什么大事,不然不选择回泠城。

老人家欲言又止,想提醒些什么,但黎簌早已经跑出去。

楼房格局老旧,家家都没有阳台,一层住8户,过廊是通着的,各家的花盆、不用的桌椅、囤积的白菜,都堆在过廊里。

只有靳睿家,因为常年没人住,门前空旷。

靳睿家的门没换,以前这扇门上,常年都会贴着靳睿妈妈手写的对联。

现在,漆体斑驳的旧门敞着一道缝隙,没关。

太多年没见过,激动之余,黎簌也有那么一点不好意思。

她手里抓着的欢迎条幅没亮出来,攥着背在身后,打算先看看情况再说。

黎簌走到窗边,手遮在眉骨处,往里看。

这些年楼里很多家都换了双层玻璃窗,隔音保暖,靳睿家还是以前那种单层的薄玻璃,常年遮着的窗帘不知道被谁拉开,里面陈设一览无余。

也包括,站在客厅中央,以拳掩在唇前,轻轻咳嗽着的靳睿。

老房子天花板矮,室内格局本来就显小,宽肩长腿的靳睿站在里面,客厅看上去更加拥挤似的。

他身后的洗手间灯亮着,光线下隐约有水汽散开来。

黎簌没能在第一时间打招呼。

因为眼前的靳睿,大概是刚从洗手间走出来,穿戴得并不是那么整齐。

他上身只穿了一件红色缎面飞行员夹克款的外套,敞着怀,衣服都堆在手肘处,要脱不脱的样子。

红色面料在一众暗色陈设中,格外抢眼,也显得他肤色更白。

黎簌不好往人家胸膛上看,目光只好下移——

但靳睿的牛仔裤,也只拉了拉链。

方形金属纽扣的重量坠着牛仔料子垂下去,露出一截窄腰和紧致肌肉的淡廓。

正午的阳光从窗口散落在老旧的实木地板上,他止步于阳光前,整个人笼在室内阴影里。

可能是太久不回来,不适应泠城市的低气温,靳睿以拳掩唇,咳了几声,喉结微动。

小时候靳睿脖颈处有一颗棕色的痣,现在落在少年轮廓明显的喉结左侧。

靳睿皱着眉,仰头揪了两下喉结处的皮肤,那颗痣便隐在一片泛红的肌肤里。

他的眉眼里没有一丝一毫小时候熟悉的乖,看上去有那么些戾气和不耐烦。

但他这个动作,黎簌是熟悉的。

小时候她咳嗽,姥爷也是教她揪脖颈上的皮肤,说揪红了就好了。

大概因为这个动作的熟稔,黎簌总算抬起手,打算敲一敲窗户,和靳睿打招呼。

在她动作的同时,靳睿也动了。

他垂了眼睑,把牛仔裤的边缘向下拉。

黎簌这才看见,他腰侧用医用胶布贴着一块纱布,纱布里隐约间露出一些暗红。不知道是血迹还是药水的颜色,渗透出来。

黎簌准备敲窗子的手

猛然停下来,悬在空气里。

她投在靳睿家客厅地板上的影子晃动,靳睿慢悠悠抬眼,看过来,隔着玻璃窗,和黎簌对视。

怎么形容他那一眼?

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也没有对她身份的探究好奇,什么情绪都没有。

黎簌有些尴尬,走到门边,探头进去,小幅度对着靳睿挥了挥手。

她把欢迎的条幅背在身后,干巴巴开口:“那个......嗨,靳睿?”

靳睿依然没什么情绪,只盯着她,扯着耳机线,把左侧耳机拽下来。

他不说话,黎簌也有点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勉强开口:“我住你隔壁,是你小时候的邻居,还记得我么?小时候咱们总在一起玩,你还送过我一支特别漂亮的公主棒棒糖,你...记得么?”

靳睿又咳了两声,开口时有那么一点哑:“不记得。”

黎簌平时就是个欢快的话痨,特外向,她本来肚子里一堆话等着说——

你回来适不适应,怎么老咳嗽呢?

你回来念哪所中学,我在泠城三中,你来么?

我们等了你一上午,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

那么多话,都在靳睿一句“不记得”里,烟消云散。

黎簌没说话,靳睿也没说话。

他依然站在那片阴影里,地板上阳光边缘就像是他们两个之间的分界线。

他这个不咸不淡的态度,让黎簌非常非常闹心。

她想马上转身就走,但出于小时候的情谊,她觉得走自己走之前怎么也要和他说一声欢迎回来。

沉默片刻,靳睿倒是主动开口了。

只是依然没说人话,态度也不咸不淡。

他问:“有事儿?”

走到家楼下,黎簌把喝空的奶茶杯丢进垃圾桶,接到楚一涵的电话,聊着往6楼走。

楚一涵和赵兴旺住同一个小区,离三中更远一点。

电话里,黎簌还听见赵兴旺那张嘴,嘚吧嘚吧地吐槽她们俩——

说是不能理解女生之间的腻乎,平时天天腻在一块儿,上个厕所都要手拉手。这才刚分开没有5分钟,又打上电话了。

末了一句:“到底有什么可说的啊?”

黎簌和楚一涵异口同声:“要你管?”

两个姑娘其实也没什么大事,顶多就是商量商量明天中午吃什么、吃完要不要去文教用品商店逛逛、上次买的哪只笔绝美、新本子抄笔记有点舍不得......

这么聊着,黎簌上了6楼,这楼梯她爬了十几年,一点不带喘的。

末了,楚一涵问她:“簌啊,要不你和老高说说,让赵墩儿坐回来?”

“老高才不同意,他鬼着呢,肯定是我和赵墩儿总闹,他这次借机会故意把我俩分开的。当初把咱俩分开,不也是这样么......”

黎簌走到家门口,边摸出钥匙,边和楚一涵说,“算了,我就当靳睿不存在。”

钥匙戳进锁孔里,她还感慨一句:“回家真好,没有靳睿在,空气都是清新......”

话没说完,推开家门,看见靳睿就站在她家客厅里,神色极淡,和她对视。

“......一涵,我先挂了。”

“啊?”

“有狗入侵。”

“什么狗?你等等!”

电话里的楚一涵显然没听懂她的意思,急急开口,“明天别忘记把条幅拿回来,生活委员催了,记得拿哦。”

黎簌举着手机走到沙发边,那个装着欢迎条幅的黑色塑料袋就在靳睿的书包旁。

她应了一声,挂断电话。

“你,为什么,在我家?”

质问的声音大了些,厨房里的黎建国探头出来:“我叫他过来的啊,今儿姥爷买了一块挺不错的肉,琢磨着给你俩炒个孜然肉片吃,正好欢迎靳睿回来。上次,赵兴旺不是说我做的好吃么,吃了两碗米饭呢。”

黎建国把拌好的凉菜递给靳睿:“小睿啊,一会儿你尝尝啊。”

靳睿听到“赵兴旺”这个名字,稍稍抬眼看了黎簌一眼。

然后接过凉菜,礼貌又恭敬地和黎建国说:“谢谢姥爷,给您添麻烦了。”

“客套什么,你回来姥爷高兴。”

黎簌听见黎建国乐呵呵地在感慨:

十来年没见,小睿这个个头长得是真高了,好好好,男人如山,高一些是好的,顶天立地......

“哎呦,比我高这么多,感觉比赵兴旺都高。”

“1米87。”

“不错不错,哎小睿啊,这个菜也端上去吧。”

“好。”

俩人聊得还挺好!

姥爷请来的人,黎簌也不能赶出去。

她赌气地把书包丢在沙发上,扯过黑色塑料袋。

这个黑塑料袋,质量不怎么行,昨儿他们拎着折腾了好几趟,已经快要散架了,被她这么一扯,袋子坏了口子,条幅滑落出来,掉在地上。

黎簌家面积很小,住的年头多,老家具舍不得扔,新物件又年年增加,现在都放在一起,显得客厅挤巴巴的。

餐桌就在沙发一侧,靳睿也就很容易能看到,落在地上的条幅上,大概是什么样的内容。

他弯腰,拎一角。

确实是“欢迎回归”的字样。

“不是欢迎你,别自作多情!”黎簌连忙蹲下,从靳睿手里抢过布料。

被说了一顿的人直起腰,没说什么。

随着他的动作,宽大的校服外套兜里滑出一盒什么东西,掉下来,落在条幅上。

黑色盒子。

上面印着一串英文:Marlboro。

黎簌不认识,但凭借形状也猜得到,是一盒烟。

靳睿抽烟?

她和靳睿是同时动作的,一个捡起条幅,一个拿起烟盒。

黎簌更快,拉住靳睿刚捡起烟盒的手腕,压低声音:“你,跟我过来。”

说完,直接拽着他往自己房间走。

刚看过那个“欢迎回归”,靳睿没反驳,任凭黎簌拉着,走进一间屋子。

记忆里,这间过去是黎簌爸妈和黎簌共同住的。

以前黎簌的小床被搬走了,只剩下一张普通尺寸的双人床,原来放小床的地方放了张学习桌,紧凑地挤在空间里。

屋子里没开灯,窗口映进来的一些光线,说不清是月色还是其他家的灯火,他记忆里有很多类似的画面。

靳睿靠在墙上,垂眸看了眼自己的手腕。

他大半张脸隐在黑暗里,轮廓模糊,目光漠然。

他问她:“干什么?”

黎簌松开手,后退,和他拉开距离。

其实她是有点被他吓到了,这次靳睿回来变化太大,除了冷漠,除了爱答不理,她甚至感觉到他目光里冰冷的敌意。

感觉距离足够安全,黎簌才开口:“你......腰上有伤口,你还抽烟。”

“所以呢?”

“昨天,包括今天在学校,你对所有人都冷淡。我问你记不记得我,你说不记得,但你记得我姥爷,他叫你吃饭,你还会过来......”

其实她有点想问,如果他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对她是这样的态度?

但黎簌也是要面子的,这句话到底没问出口。

靳睿也没说话。

他对泠城最后的记忆,是出事的腊八节那天,北方特有的寒冷里,更冷的是人心。

在那场针对他母亲陈羽的“陷害”“栽赃”“PUA”里,他的父亲靳华洋拉了整个机械厂家属楼做帮凶,也拉了泠城市做帮凶。

他妈妈很美,黎簌小时候和他玩过家家时候说过:“我长大了,希望长得像小羽阿姨,我觉得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人。”

但这个“最漂亮的女人”,在她28岁到38岁,最好的十年里,却像一朵过了花期的玫瑰,迅速枯萎。

她变得敏感脆弱,不得不坚持吃药来抑制自己身体里巨大的悲伤。

听到“泠城”这个字眼会崩溃流泪;

天气冷一些时,联想到北方的泠城市,她会想要吞食安眠药片;

梦里总也逃不出那个腊八,所以终日在哭泣。

靳睿记得,她35岁那年,已经开始长了白发。

最后,她各个器官迅速衰竭,病死在医院满是消毒水味的病床上。

十年前的流言蜚语是一场谋杀,所有的人,都不能说无辜。

他们都做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而黎簌,她也许

也是稻草之一,

但这个“所有人”里,不包括黎簌的姥爷黎建国。

靳睿记得那个荒谬的早晨,不知道为何在他家客厅坐了一夜,说是“老板怕夫人不安全,让我守着”的司机,突然在早晨脱光了衣服。

然后是靳华洋的“突然”推开家门,揪着无辜的陈羽,说她出轨。并把他“被出轨”的愤怒,嚷得人尽皆知。

无从辩解,因为那位司机,在那两年里,确实常常跑来家里,按照“老板的吩咐”,帮陈羽做家务或者帮陈羽买东西晾衣服,帮陈羽接送靳睿。

早有闲言碎语,说一个司机在家里的时候比男主人更多。

但陈羽都以为身正不怕影子斜,更以为司机的“老板吩咐他不在时让我多照顾夫人”,是她丈夫对她的爱。

7岁的靳睿能做什么,他只能哭着帮妈妈解释,但没有人要听。

那天有多少户人家探出头来看热闹?他们脸上挂着的,是同款的冷漠和幸灾乐祸。

只有黎簌的姥爷,那时候老人家的头发远没有现在花白。

老人推开人群,走进去抱起小靳睿,一脸严肃地呵斥他的父母:“当着孩子的面,非要这么不体面吗?像什么样子!出了天大的事情,你们是为人父、为人母的人,不要在孩子面前吵,他才7岁!”

黎建国用他那只长着茧子的大手,紧紧捂住靳睿的耳廓。

在那个嘈杂的、充满污言碎语的清晨,是黎簌的姥爷,为面对腥风血雨无处可躲的靳睿,争取到一丝安宁和安慰。

泠城这个地方,寒冷的空气、吵闹的街道、破烂的建筑群和表面朴实的百姓。

一切都让他生厌。

但靳睿唯独,敬重黎簌的姥爷。

往事重回脑海,那些喧嚣里,黎簌就站在她家门前,在人群之后,指着陈羽大声问,妈妈,她就是那个狐狸精吗?

靳睿那时哭得累了,视线模糊。

他当时看不清黎簌的样子,但她那件过年的新衣服,他是认识的。

也许她只是最轻微、最轻微的一根稻草。

但失去陈羽的靳睿,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假装没事地同面前的童年伙伴和平相处。

黎簌不明白靳睿为什么沉默,只清楚看见他的目光越来越凉。

两个人本来气氛紧张,却听见客厅里,黎建国声音愉快地在唤他们:“孩子们,开饭喽!”

语调和他们小时候那会儿一样,慈祥亲切。

“来了。”

靳睿说完,迈着步子往外走,黎簌急急拉住他胳膊:“你干什么去?”

“帮忙拿碗筷。”

“......”

黎簌是不能理解靳睿言行里对她和对她姥爷的差别待遇的,也想不明白,只能警惕地蹙眉,“你学坏没人要管,不许打我姥爷什么主意!”

他还成了坏了?

靳睿讽刺一笑,推开门出去。

客厅里有孜然肉片的香气,黎建国做了几样小菜,还煮了一份汤。

黎簌家餐桌很小,椅子也有些吱嘎响,但食物的温热,让这里不显杂乱,倒觉温馨。

外面寒风呼啸,厨房窗上铺开一层蒸汽。

黎簌坐在靳睿对面,看他低眉顺眼似的,展露出一点小时候的乖和黎建国在说话,她把嘴里的脆骨丸子咬得咯嘣响,给楚一涵发信息,真诚发问:

【为什么狗也会有两幅面孔呢?】

这顿饭吃得她气不顺,吃过饭靳睿去厨房帮黎建国刷了碗,黎簌在客厅听着,黎建国问他怎么是自己一个人回来。

不知道是水声太大,还是没人回答,黎簌什么都没听到。

隔了片刻,她听见姥爷沉重地叹了一声,然后问:“当年的事情,最后解决得怎么样?你妈妈她,还好么?”

这次靳睿说话了:“不是很清楚,她在另一个世界。”

黎簌最开始不是很明白这个“另一个世界”的意思,一直到靳睿洗完碗,水流声停下,拎了书包要走时,她才反应过来。

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是......

去世了的意思?

靳睿离开黎簌家,单肩背上书包,从兜里摸出烟盒,熟练地敲出一支,叼在嘴里。

整栋机械厂家属楼笼在黑夜里,他看着挨家挨户亮着的窗,去摸兜里的打火机。

所有人都按部就班地在生活。

只有陈羽离开了这个世界。

身后有推开门的动静,有女声带着哭腔喊他:“靳睿!”

他没摸到打火机,叼着烟,回身,却看见黎簌眼睛通红地追出来。

小姑娘眉心紧紧蹙着,几步路程,跑得急,绊在过廊里一截老旧凹塌的边缘上,踉跄着差点摔倒,直直冲着靳睿冲过来。

有那么一个瞬间,“旧仇宿怨”都不在脑海里。

他只是下意识扶住扑过来的人,嘴上浅咬着的烟都被她撞掉了,听她揪着他的衣服领子,急切征问,“小羽阿姨,你刚才说小羽阿姨出了什么事?另一个世界是什么意思?!”

靳睿很想讽刺出口:

当年你们所有人不分青红皂白地讨伐,要的不就是她崩溃么?

但他垂眼看着黎簌,她那双眼睛里淤满泪水,强忍着没哭而已。

有些犀利的言语偃旗息鼓,那只揪着衣领的手没松开,靳睿顺着她的力度弓了背。

声控灯灭掉,光线更暗,靳睿怕吓着她,皱眉跺了一下,等光线重新亮起,才开口:“她去世了。”

晚上回家,黎建国问起她的眼睛,黎簌说是没睡好。

妈妈说过会打电话过来,黎簌做过作业,守着手机等到夜里12点多。

只有赵兴旺发来一个链接,“笑话100则”。

她没看,但楚一涵也很快发来消息,和黎簌吐槽:

【赵兴旺这个傻叉,大半夜发什么笑话,我笑得睡不着!】

楚一涵和赵兴旺也是发小,从幼儿园就认识,小学初中都是同班。

住得也近,就住对楼,平时吵闹的时候很多,但也算是感情好的另一种表现。

不像她和靳睿......

坐同桌都不说话。

这叫什么?

黎簌用她困到模糊的意识,和不怎么高的语文水平想了想,只想到“同床异梦”这么个不恰当的词儿,然后睡着了。

第二天听到厨房动静,黎簌睁开眼,第一时间去看手机。

妈妈果然没有发来任何信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说不清多少次了,答应打来的电话,似乎永远也等不到。

家里的老油烟机不怎么灵敏,厨房的油香顺着门缝溜进卧室,黎簌一下子坐起来,边穿衣服边对着门外喊:“姥爷,您是不是炸麻团啦?”

黎簌喜欢黎建国的麻团,起床都比平时早了半小时,洗脸刷牙套上校服,欢欢乐乐地往客厅跑。

一盘子刚出锅的芝麻团从厨房递出来,金黄金黄。

“楼下你赵姥爷那家送来的豆馅,挺不错,我就炸点麻团吃。”

小姑娘披头散发,皮筋还咬在嘴里,手已经放开马尾辫,伸了手就要往盘子里拿,被黎建国躲开。

“姥爷,我洗了手的!”

“这盘不给你,去给靳睿送过去,让他吃一点。”

大清早听见靳睿的名字。

晦气!

黎簌撇撇嘴,挺不乐意:“我才是您亲亲的外孙女啊,怎么做了好吃的您只想着那只——”

在老人面前,狗来狗去的不好,免不了一顿教育,黎簌话到嘴边紧急刹车,改了个口,“——呃,只想着外人啊?”

“我看他每天早晨走得挺早,家里又没大人在,饿着肚子上课可不行。学习是费脑力的事儿,肚子里没东西,大脑没营养。你也是,以后早晨早点起,像今天似的,上学也不用跑,吃饭也能吃好,上课才能专心听,不饿肚子不走神儿......”

黎簌怕听唠叨,赶紧接过盘子:“我送我送,我这就送过去。姥爷,您给我的可不许比给他的少!”

“行嘞,快去吧,凉了塌了不好吃。”

和靳睿家就几步路,黎簌也没穿外套,就一件帽衫,换了鞋往出走。

其实心里还是有些为难的,她和靳睿的关系,现在属于两清。

买牛奶的事儿,他应该是觉得她是因为他妈妈去世哭的,过意不去,才不得已为之。

她也把钱塞他书桌堂里了,这是谁也不欠谁。

但她现在要端着一盘麻团过去......

虽然是替姥爷送过去的,也还是觉得自己在气势上立刻矮了人家一等。

违背了她“两清”的初衷。

外面冷风袭袭,黎簌缩了缩脖子,不情不愿端着餐盘,绕过门口黎建国囤积的几十颗大白菜,走到靳睿家门前。

门边的牛皮纸袋子里,放着垃圾。黎簌扫了一眼,最上面是一个被捏扁了的啤酒易拉罐。

不想敲门。

想转身就走。

正心烦着,里面突然传出一阵电话铃声,吓得黎簌一激灵,手里的麻团差点从盘子里滚出去。

她这边才稳住动作,听见里面有人很不耐烦地“喂”了一声,然后有女人大声质问,“靳华洋在哪儿?”

靳睿语气里带着嘲讽:“你问我?”

他边说边拉开窗帘,黎簌连忙转身,风声从耳边呼啸,电话里的一些言语掩盖在拉窗帘的声音里。

她只听见电话里的女人接近癫狂地叫“凶手,你就是凶手”。

黎簌大步往家里走,出门时她没关门,直接闪身进去。

心脏怦怦跳。

凶手?

她脑海里抑制不住地想起靳睿腰上的伤,觉得自己听到了不该她知道的、危险的事情。

靳睿在学校里表现得很孤僻,不合群,但成绩应该是不错的。

有那么几次看过去,黎簌都发现他并没听课,但老师叫他起身时,他沉默地看两眼黑板上的题目,仍能对答如流。

这和黎簌他们这种,被叫起来,慌乱翻教材也找不对答案的学渣,明显不是一个水平。

可是“凶手”这个词,太严重了。

黎簌长大之后,生活里最近的一次打架,还是高一时候赵兴旺和人在篮球场的冲突,学校给了两方人员处分。

也就是鼻青脸肿的程度,远不会见血。

她端着那盘麻团,在门口愣了半天。

“哎呦?怎么还没送过去?”

黎建国拿了新炸出锅的麻团从厨房出来,看见黎簌脸色不太好,还以为她是和靳睿还在闹别扭,不肯去。

老人拉着她到餐桌边坐下,笑着:“靳睿走的时候,不是哭了半个多月么,现在回来了,怎么不搭理人家了?来,先吃麻团,热的好吃。”

黎簌拿纸垫着捏起一个麻团,闷闷咬了一口:“姥爷,我总觉得,靳睿变了很多......”

黎建国坐下来,苍老的手拍了拍黎簌的肩,语气叹息:“变是肯定会变的,毕竟这么些年啊,他家里肯定是不太平的......”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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