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星空
二人被护送着回到营帐, 梁九功一眼瞥见玄烨右边胳膊被鲜血染红的绢帕,惊慌失措道:“皇上,皇上您这是怎么了?”
佟茉雪白了他一眼, 这么明显是受伤了,看不出来吗?
她吩咐梁九功道:“皇上受伤了,梁公公快去传太医吧。”
此次北巡, 周院正一把老骨头撑不住长途跋涉,便让郑太医随行。
玄烨坐在罗汉床上,佟茉雪小心细致地将绑在他胳膊上的手绢取了下来。当时情况紧急,她没来得及细细查看他的伤口。
现在解开粗糙的包扎,才发现箭矢不仅擦破了玄烨右臂表皮, 甚至划出深深的一道伤口, 伤口处的血肉早已模糊。
佟茉雪一颗心被紧紧地撕扯了下,莫名有疼痛之感,她蹙眉看向面色无虞的玄烨:“疼吗?”
玄烨侧头看了眼伤口, 抿唇道:“习惯了。”
什么,习惯了?堂堂帝王难道经常受伤?
佟茉雪凑近伤口,轻轻呼了呼:“呼一呼就不疼了。”
玄烨用看白痴的眼神瞪了她一眼,眼底却是浅浅的笑意。
佟茉雪低声道:“看伤口情况, 那箭多半没毒,你忍着点,太医马上就来了。”
玄烨心里想的都是那刺客的来历,对伤口处的疼痛, 浑然不在意。
佟茉雪见他心不在焉,知道他在想别的事, 便不再言语,焦急起身, 往帐外张望了两眼。
梁九功领着郑太医匆匆而来,郑太医行了礼,将挎在身上的药箱放下,便道:“皇上,请容臣替您查看伤口。”
玄烨道:“郑太医不必多礼,请随意。”
郑太医靠近玄烨,一番查看伤口后躬身道:“启禀皇上,万幸只是外伤,上药包扎后,好生将养着,伤口愈合即可慢慢痊愈,只是……”
“只是什么?”佟茉雪紧张接话。
她虽心知没有大碍,但听太医讲话就是这样,但凡有个话锋转折,就让人不由得提起一颗心。
郑太医道:“皇上外伤期间忌饮酒、食用辛辣刺激的食物。”
佟茉雪一颗心稍稍放了放,给郑太医搭着手,替玄烨包扎伤口。
玄烨却蹙眉道:“只是个小伤口,饮酒能有什么大影响?”
佟茉雪嗔怒道:“喝酒有可能导致受伤处充血和水肿,甚至引起出血等不良情况,自然也会影响伤口愈合,你还想不想赶快好了?”
她话一说完,就知道自己语气放肆了,赶紧捂嘴。玄烨扶额看向她,这丫头,真是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郑太医眼底闪过一抹诧异之色,忙点头称是:“贵妃娘娘是懂医理的,皇上伤口愈合期间确实不宜饮酒。”
玄烨面上不快,这趟北巡,还要会见喀喇沁部、翁牛特部等部落的郡王首领。
蒙古人多豪迈爱饮酒,若自己与他们会盟而不饮酒,不免让人觉得轻慢。但自己被刺伤之事,断然也不可透露出去。
佟茉雪不知他具体在担忧些什么,让梁九功陪同太医去抓药后,从桌上端了茶水给他,劝道:“你别不以为意,你是患者,太医的医嘱还是要遵守的。”
玄烨蹙眉看她半晌,看得她心里毛毛的,张口结舌道:“看什么?我脸上难道有花?”
玄烨轻抿了口茶,幽幽道:“平时在朕面前放肆也就罢了,当着太医的面也不知收敛,是不是朕太过纵容你了?”
佟茉雪一颗心陡然下沉,看向他的眼神也变了几变,心中忽觉难受,但想着他是为了保护自己受的伤,还是将情绪放了放,柔声道:“是臣妾逾矩了,请皇上恕罪。”
玄烨见她似有受伤,又有些后悔话说重了,便柔声找补:“朕不是那个意思,朕是皇帝,与你如普通夫妻相处也仅限于闺阁之间,嗯,你知道朕是什么意思。”
佟茉雪垂眸,她岂不知玄烨是什么意思。他是皇帝,自己在他面前要有尊卑之分。
她并不介意此事,只是心中别扭。
但很快就释怀了,玄烨说的没错,他是皇帝,皇帝这个身份附带的含义不光是权势,还有应尽的责任。
她巴巴儿靠近,眨巴着眼道:“若是不能避免喝酒,那茉儿给你煮醒酒汤?”
玄烨大雾,他说的是醒酒汤吗?
佟茉雪心里想的则是,反正这小子命老长了,喝酒就喝酒吧,死不了就成。
从大帐离开,佟茉雪回到自己营帐,时薇和如岚听到了些风声,忙迎上前:“娘娘,你没事吧?”
如岚绕着她好一番查看,见她没有一处受伤,这才松了口气,不禁怀疑起听到的消息真假。
“娘娘,奴婢听人讲,您和皇上在城里遇刺了?”
佟茉雪打断她的话:“哪有的事,别乱说。”
玄烨明显是要掩饰自己被刺的事情,还是不要让下面的人随便讨论此事了。
进了营帐,佟茉雪直接扑在榻上,长呼一口气。去城里一个时辰不到,就生出这么多波折,此时放松下来,她只想好好睡一觉。
时薇见她似有疲累之态,示意如岚退出营帐。
佟茉雪趴在软软的被窝里,想到今日之事与玄烨说的话,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此前玄烨如何保护自己还历历在目。
她丝毫不怀疑他对自己的情意,但若奢求帝王之爱,好比痴人说梦,恋爱脑不可取呀。
……
“启禀皇上,今日行刺的主犯已经招供。”曹寅和纳兰容若正给玄烨汇报审问成果。
“这么容易就松口了?”玄烨微微吃惊。
容若道:“主犯名叫嘎鲁,来自准噶尔部,是奉命前来行刺杀之事的。”
玄烨道:“准噶尔远在千里之外,他真的是从准噶尔来?”
容若回道:“微臣审问了他的部下,几人口径一致。他们接到刺杀的任务,提前十日就从青海出发,一路快马,只四日就到达了席尔哈河。原本计划将刺杀任务安排在察汉城内,但嘎鲁等不及,就提前到了宽城蹲守。”
玄烨转动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沉声道:“审问时的情形,再详细讲讲。”
曹寅接话说道:“审问时,没什么阻力,这人很不耐烦,大意就是后悔接了这趟差事,当时不该贪心千只羊的赏金,这一趟吃不好睡不好,还赔上一条命。”
曹寅絮絮叨叨将嘎鲁所说,复述了一遍给玄烨听,玄烨沉吟片刻道:“再说一遍,他是从哪里出发的?”
容若眼睛一亮,回道:“是青海!”
两人互视一眼,想到一处去了。
玄烨道:“朕记得,正月里,噶尔丹自斋尔的特莫火拉地方向鄂齐尔图车臣汗发起攻击,说说最后是什么结果吧。”
曹寅豁然开朗,以为自己明白了圣心,得意地觑了容若一眼,见他面容沉着,似乎早就想到此处,心中忽冷,自己怎么反应就是慢了半拍呢。
曹寅答道:“噶尔丹杀了鄂齐尔图,破其部,鄂齐尔图汗的部众部分被噶尔丹所并,还有部分则逃到青海、甘肃交界处。”
玄烨冷眸微眯,沉声道:“那就是了,这嘎鲁究竟是噶尔丹所派,还是鄂齐尔图逃到青海的部众想借刀杀人,目前还不明确。”
容若道:“近年噶尔丹势力日益扩张,待其羽翼丰满,恐怕会对朝廷造成莫大的威胁。”
玄烨思索着,没作多言。北巡的目的不仅是察民情,还有备边防,此次出行,最好是能选得一块练兵之地。
这样无论是噶尔丹还是鄂齐尔图的余部,甚至是一些虽已归顺,却生有二心的蒙古部落,能够看到大清的实力,从而形成威慑。
北巡队伍的行进,并未因宽城发生的小插曲有所停滞。
二十日,队伍驻跸喜扎忒河。
安营扎寨后,佟茉雪照例和往常一样,先趴在铺好的床榻上大睡一觉。
这趟旅程比她想象中还要难捱,队伍虽走的是御道,但比起现代社会的沥青路、柏油路,实在太过颠簸。
她必须得睡上一觉,才能缓解走在平地上依然感觉在马车上晃动的症状。
睡得迷迷糊糊中,她感觉自己脸被拍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看见玄烨坐在榻边望着她。
她揉揉惺忪的双眼,绵绵道:“你来啦?”
玄烨笑笑,弯身从身旁铜盆里绞了热帕子,盖在她脸上:“小懒猫,快醒醒,朕带你出去走走。”
此时已是深秋,草原入夜分外凄寒。佟茉雪将帕子挪开,瞬间冷气袭来,毛孔被尽数打开,她深吸两口气道:“还没用晚膳呢。”
玄烨指了指桌上的食盒,“朕让人备了吃的,带你去外面吃。”
佟茉雪打了个哈欠,被他从榻上拖起来,还体贴地替她披了件狐毛斗篷,又塞了个裹得整整齐齐的毯子到她怀里,这才带着神情恍惚的她,朝外面走去。
营地驻扎在河流附近,取水饮马都方便。两人迎着夜风,在河岸边行走。
玄烨没让人跟着,手里提着盏风灯,食盒也是自己拎在手里,边走边回头看她:“还没睡醒呢,别磨磨蹭蹭的,跟紧了,被狼叼走了,朕可不管你。”
佟茉雪小声嘀咕:“被狼叼走了,我就把它的小狼崽子拐回来养。”
玄烨嗤笑:“就你那细胳膊细腿儿样,还不够给狼塞牙缝的,小心脚下,别摔了跟头,到时候又在朕面前哭鼻子。”
玄烨终于挑好了地儿,选了处平坦的浅草地,将手里的食盒和风灯放下,又从她手里取过毯子,铺在地上,然后一屁股坐下去。
他拍拍身侧,仰头冲她笑:“过来,陪朕看会儿星星。”
夜色很暗,营地的灯火落在他脸上,勾勒出温柔的弧线,他笑得清清浅浅,却让佟茉雪看得呼吸一窒。
她摸摸脖子,拢了拢身上的披风,靠在他身侧坐下。
玄烨躺在毯子上,望着黑夜里的漫天繁星,长叹一声道:“可惜没法饮酒,不然倒能体味一番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旷景。”
佟茉雪仰头看天空,冷不防被玄烨一带,仰躺进他的怀里。
眼前昏花,看出去,连天边闪闪的星星,都随时要掉落一般,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