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二\忆昔
二、忆昔
“原来真是跳闸了。”老尹头重新将闸刀推了上去。
他照着手电向门房走回去,远远看见房间里又透出了明亮温暖的光线。
当他走进屋里是,却发现里面空无一人,那两个年青人已不知去向了。
“这两个年轻人,又瞎跑到哪里去了?”老尹头兀自嘟哝了一句。便走过去打开了电视,又回身关上了门,坐回了沙发里继续欣赏起了他的戏曲片。忽然老尹头好象想起来了什么,一下从沙发里坐直了身子,邹着眉头思索了半晌,脸色陡地一沉。
“是他!”老头脱口而出,言毕竟颓然倒回沙发上,任凭电视节目播放着,他忽然想起了三十多年前的一件往事。
尹焕章那年三十二岁了,原先是在坪山县中学做历史教员,文革开始后,学校的日常教学工作越来越难正常展开下去了。前几年,随着斗争形式的扩大和日益严峻,他也随之参加了由文教系统组织的‘坪山县红色革命指挥部’,并将公职调移到了县文化局,但在随后的几年中,他却越来越不热衷于这种无休止的运动形式,经常自己一个人躲到县城南郊梨树村的老家参加生产队田间地头的劳作。这样反倒让他获得了一种肌体极度辛劳后精神上所产生的满足和愉悦感。
1976年的元旦,他像往常一样跟着在生产队当队长的二叔尹多田一起赶着生产队的十多头牯牛到了田间。放好牲口他便和社员们一同到绿油油的大豆、小麦田中打尖、锄草。一干就是大半天,直到日头西坠,大伙才在尹多田的招呼声中陆陆续续开始收工回家。尹焕章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提着镰刀向二叔靠拢过来。
“二叔,今年这庄稼的长势都还挺好的,这回公社里开先进表彰大会恐怕又得让您上台发言喽!”尹焕章笑着对尹多田说。
“嘿,什么表不表彰的,我不稀罕,只是你说今年这庄稼的收成应该不错,我倒是爱听,这样交完公粮到了小春分红的时候,大家伙要能多分两口,那我这当队长的脸上也光彩!”尹多田拿出烟袋锅装上烟叶,一脸乐呵呵地应道。
“天快黑了,咱们赶紧吆了牛回吧,不然待会路不好走了。”尹焕章划了根火柴给他二叔把烟锅给点上。
尹多田眯着眼,接了侄儿的火,美滋滋地深吸了一口,一挥手说:“走吆牛去。”
尹多田今年48岁,身体健硕,一身紫铜色的皮肤,外加脸上深深的几条折子,倒让他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些,但一双眼睛却显得虎虎有神,看人时有一种坚定的威严感,加之他做人厚道,处事生猛却不失公心,故而在梨树村却是个一呼百应,人人敬重的庄稼汉子。但却膝下无子,至今单身一人,原因是60年饿饭时他的婆娘和女儿都因病和极度的饥饿而双双过世了,此后他也一直没有再娶。而眼前的这侄儿现在便成了他最亲的人。
看着田间地头渐渐走远的三两成群的社员,尹焕章答应了一声“好咧!”便拿起一条赶牛鞭子吆牛去了。尹多田则在庄稼田边护着不让牲口咬了青苗。十多条牯子挤挤攮攮逐渐涌出了地头,眼看就要走尽,前边的一头黄背牯子忽然一探头伸嘴就去啃田埂边一片油翠的麦苗。尹多田连忙挥起双臂大声地“嗷,呜……”着去驱赶,没想到紧随其后的一条大黑牯子没停住径直向黄牛屁股上顶了上来,那黄牯子骤然一惊,甩头就向尹多田撞了过来,尹多田正好就站在一窄窄的田埂上,猝不及防,两眼一晃,手中的旱烟袋一挥,竟把这原本就受惊的牯牛一下给激怒了起来,低头一挑,只听见尹多田一声闷哼,便被顶翻进了田边的水沟中。
在后边的尹焕章一看,就知道不妙,大喊一声:“二叔!”便抢了过去搀扶尹多田。
他把尹多田一把扶起来时,尹多田还勉强露出了一丝苦笑,刚开口安慰他道:“不碍事,只……”话没说完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随即口中竟呛出了一口鲜血,他的手也一下摸到右边的肋骨,拿起时也已是满手的鲜血。
尹焕章一看,顿时也被吓坏了。
“二叔,你没事吧,二叔,二叔,你到底怎么样了?”
但尹多田此时已是两眼一翻昏死过去了。
尹焕章此时已顾不得四散跑开的牛群,连声高喊还没完全走远的社员。大伙连忙七手八脚将已昏死过去的尹多田平放上了一辆手推车紧急送到了县医院。
当天晚上,尹多田便在县医院紧急接受了肺叶切除手术,直到晚上快十一点,手术才结束。还好,他总算保住了一条命,从手术室出来,尹多田便被直接送进了外科的301病房,由于他没有妻儿,便由尹焕章来陪床了。
一日的田间劳作,加之从傍晚到现在这一场惊吓,过了12点,尹焕章便也感觉有些困顿了。301病房共有三张床,今晚除了尹多田外再没有一个病人,看着陷入熟睡中的二叔,尹焕章便和衣躺靠在了旁边的床上,打算小憩一会。
就在他半睡半醒,迷迷糊糊的时候,耳边隐约听见了一声痛苦的呻吟声。他想到可能是二叔醒了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便猛地睁开眼睛,下意识地道:“二叔,你醒了?”可一看却发现他二叔仍然双目紧闭,脸上也没有任何特别的表情,根本不象醒过的样子。他不禁扭头将房间打量了一翻,可屋子里空荡的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声连一丝声响都没有。这样一来,他便怀疑自己因疲劳而产生幻觉了,揉揉酸涩的眼睛,便又折身躺下合上了眼帘。
“嗵,嗵,嗵”不知过了多久,一阵不大却清晰的敲击声再次传入了尹焕章的耳中,声音仿佛就来自自己身边。他这一次却并不急着睁开眼睛,而是又仔细听了一会,那“嗵,嗵,嗵”的低沉敲击声依然不绝于耳。
他慢慢将眼睛睁开一缝,映入视线的是一双穿着破旧篮球鞋的脚,而那“嗵,嗵,嗵”的敲击声正是鞋跟敲击在床底横栏上的发出的,这一下尹焕章猛的睁开了双眼,赫然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正坐在二叔的床头,低着头甩着两条腿。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谁家的小孩会跑进病房?
“哎,小娃娃,你是谁家的娃子?怎么跑到这了?你家大人呢?”他有些诧异地抬头问小男孩。
“你别敲了,老大爹生病了,正休息呢,啊,你也快回房去吧!”看见小男孩没反应,他从床上下来,走近小男孩打算把他带出病房。
就在他的手刚要摸上小男孩时,突然间那小男孩猛地抬起头来。
“叔叔,你看见我的篮球鞋了吗?”声音阴森森的瘆人。
尹焕章一惊,正打算回答他,猛一看他白苍苍没有一丝血色的脸和又黑又大的眼睛冷漠而空洞的死死盯着自己时,不禁感到一阵毛骨悚然,竟一屁股吓得坐到了床上,而恰在此时,又有一声惊恐的大叫声在他耳边炸响。
“啊!”尹焕章也一声惊叫,从床上滚了下来,睁开眼却发现原来是做了个噩梦,而再看时,却看见睡在病床上的二叔猛地一下睁开了惊恐的眼睛,死死盯着天花板,嘴里兀自哆嗦着:“小娃,小娃,鬼,鬼!”
看到二叔这么一条犹如铁打的汉子竟变得如此惊恐,尹焕章想到了自己刚才的梦,刹时感到了心里拔凉拔凉的。他一边安抚二叔,一边大喊:“医生,护士,快来!!”
此时,窗外东方的天边已微微露出了鱼肚白。
值班医生郑之桐带了两名护士迅速赶到病房。仔细检查了尹多田的情况,发现并没有大的问题,只是病人似乎受到了惊吓,便考虑到可能是由于患者受到牯牛攻击后在潜意识中遗留了刺激性的印象而导致的,注射了镇静剂后便都出去了。
到了上午10点左右,尹焕章心有余悸地向前来医院探视的一群宗亲们讲述了他昨晚的可怕经历。没想到这一说,便在家属中炸开了锅,开始有几个年长的亲戚神神秘秘地议论开了,最后一致得出的结论是这房间闹鬼了,尹焕章虽也将信将疑,但想到了如今人心莫测,弄不好便要被扣上宣扬封建迷信思想的大帽子,便始终沉默着不表态。但一想到那个噩梦,他却依然感到背后凉飕飕的发冷,便在众人你一言一语的要求换房呼声中,表示了附和。于是大家便决定到医生办公室找到负责的医生要求调房间。
由于这些宗亲家属大多是目不视丁的农夫村妇,便一致推举尹焕章带头去找医生交涉,他只有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一行人推推攘攘,便到了医生办公室门外。
尹焕章探头看到一位医生神情专著地正低头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边翻看着什么,还一边用笔在一个本子上记录着。这位儒雅俊朗的年轻医生正是为尹多田主刀的县医院外科医生郑之桐,今早他本该换班休息了,但由于考虑到病人的情况比较严重,加之凌晨时的那次异常反应,他便决定再多留下观测一段时间。尹焕章稍事犹豫,便在众人的眼色中敲了敲门,干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
郑之桐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尹焕章及其他身后一群神色紧张惶然的家属,便露出笑容轻抽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道:“请进,你们有什么事吗?”
“啊,咳,我们,我们想找一下这儿负责的医生。”尹焕章也挤出一缕有些尴尬的笑容走进了办公室。
“啊,没关系,你们有什么事就跟我说吧!我姓郑。”郑之桐略一打量他们,放下了手中的笔。
“是这样的,郑医生,我们,我们是昨天手术病人尹多田的家属。”尹焕章边说边回头望了望身后的宗亲们。
“哦!”郑之桐看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们想换一下病房。”
“换病房?为什么?”郑之桐有些诧异。
“其实,其实也不为什么,就是想换一间病房。”
郑之桐略一沉吟。“嗯,你能说下是什么原因吗?这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是没有必要调换病房的,而且301病房现在是最安静的,比较有利于尹多田同志的治疗和恢复啊!”
“这,原因,这,我,我……”尹焕章一时涨红了脸,想不出什么好的说辞。
“因为301房里闹鬼!”忽然,站门口的一个后生脱口而出。
“什么?有鬼?”这倒叫郑之桐感到有些好笑。但他随即明白了这些人的来意和原因,因为这几年,不时就会有同样的事情发生。然而作为医生,他从根本上是不接受也不相信鬼神之说的,所以他每次都是好言劝慰这些来找到他要求换房的病人或者家属。并尽量以科学的角度来给他们的各种奇谈怪论以科学的解释。今天也不例外,他低头一笑,随即和颜悦色地说道:“小伙子,这世上哪有鬼,鬼神那都是人们虚幻出来的,是由于大脑在感知和接受了来自于外界的一些资讯后长期积淀在潜意识深处,再在特定的天气、实践、声响等外部环境的刺激下而产生的自我心理暗示,一种纯粹的幻觉。现在是一个科学可以解释一切的时代,鬼怪现象也是可以得到科学的解释的。你们不要多想,应该配合医生,让病人好好治疗,早日康复,啊!”
尹焕章毕竟是个知识分子,从骨子里他也不愿意相信鬼神之说,而更愿意接受郑之桐的解释,可一想到昨晚犹如真实发生般的噩梦他又不能感到完全的信服。正犹豫时,发现身后的一帮宗亲已挤进了办公室,拥到郑之桐办公桌前,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哎吆,年轻人,你可不能瞎说,咱们可得宁愿信其有也不能信其无啊!”
“就是,您凭什么说这世上就一定没有鬼,哪天真让你给撞上了看你还敢不敢再瞎说。哼!”
“反正咱们不管,什么幻觉不幻觉的,这屋子不干净,我们坚决不住了,我们就是要求换房。”
“换房,换房,你要是敢不接受贫下中农的合理要求,我们就去告你。”
人群中的人越说越激动起来了。
……
一屋子的人乱的不可开交,郑之桐才发现,所谓的科学在这些农民的面前一下子显得苍白而缺乏说服力,长期民间文化积淀形成的传说、观念才是他们脑子里最坚定的东西。在这个倡导怀疑一切,打倒一切的疯狂年代,唯有传流在民间的边缘文化在大多数人的骨子里依然不受质疑而固我存在。
正在郑之桐不知该怎样向他们解释时,门口传来了李艳红的声音。
“同志们,各位病人家属,请大家不要吵,有什么事咱们好好说,好不好!”
众人才逐渐停住了吵嚷,纷纷扭头,只见李艳红和廖琳,胡小月走到了门口。
看到他们,郑之桐才感到有了一丝轻松,刚才被围着那种孤身奋战的无助感一下子消失了大半。他便又和李艳红一起继续向这些几乎不听任何劝说的人群进行看似没有任何希望的解释,人群中,他抬头看见廖琳却始终不发一言,只是在仔细地聆听着他们你来我往的辩论,仿佛是一个完全置身事外的陌生人。
“怎么回事?这里是病区,是医院,吵吵嚷嚷的像什么话嘛!”正在双方都要努力说服对方时,门口忽然又响起了一声威严的说话。大家又纷纷看过去。只见一个五十多岁身着黑色中山装的胖老头,背着双手满脸恼怒地站在门口,或许是被他的派头和威严给震慑了,大家一下子都安静了下来。
“哦,刘书记,对不起!是这样的,他们是一位患者的家属,非要要求调换病房。我正和他们做着解释工作。”郑之桐起身向来人汇报。
“换房?换什么房?为什么换房?”此人正是院党委书记刘庆洪。他说毕一斜眼睛走了进来。
众人此时却又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出气了。
“家属说,301病房闹鬼,所以吵着要换房。”郑之桐看看众人面面相觑就替他们说。
“闹鬼!”刘庆洪一皱眉头,看样子他似乎对这事也有所耳闻,略一沉思便望着郑之桐说:“对贫下中农群众的要求,我们还是应该充分尊重的嘛。该换就换嘛,换,换换换!”刘庆洪向他挥了挥手。转而又向病人家属说:“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的要求是可以满足的,但是也不能耸人听闻,瞎说嘛,无产阶级的人民医院里哪来的鬼呢,有鬼,那也是封建迷信的旧思想搞的鬼,啊,再说了,吵吵闹闹这像什么话嘛,啊!你们都先回去,回头就安排你们换房。”
郑之桐还想说什么,刘庆洪一伸手打住说:“就这样吧,郑医生,你赶快给他们安排一下。”
郑之桐不禁有些无奈地一抿嘴说:“那好吧,刘书记!”
尹焕章和一干家属才陆续退出了医生办公室。
李艳红也着急想转身出去。却见刘庆洪此时已换上了一副笑脸说:“小李啊,你这边的事情处理好了吧!”不容李艳红开口他又马上接着说:“这样吧,你现在就先跟我到我办公去,张书记有更重要的工作和你谈,走吧!”说毕,和之桐他们一摆手,不由分说便喊上李艳红离开了住院楼。
剩下郑之桐一脸懊恼和不解地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慢慢坐回了椅子上。廖琳走到他对面的桌子前坐下,柔声安慰道:“郑大夫,您也别想太多了,要换就换吧,反正也不是个什么大事,可犯不着为这事着急上火。”
郑之桐望着廖琳,勉强挤出了一丝苦笑,点点头。
尹焕章在随后的日子里也渐渐和郑之桐熟悉了。
而在三十一年后的今天。他作为县文化局的退休职工被反聘到这廖家大院看护房子,但当年的郑之桐呢?却早已作了古。据说“四人帮”打倒后,他回了省城,而一年后听说他却又在坪山县死于一场离奇的车祸。
现在,尹焕章忽然想起了今晚这来的这两个有些脸熟的年轻人中,竟有一人长得和当年的郑之桐惊人的相似。
第一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