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情动
梅柳生被刺,伤势还挺严重,由于害怕惊动到余淮中,让孟书瑶身份暴露,因此连大夫都没有请。
他们将孟书瑶制服后,关押在苏清朗的房中,承影避开府中的下人,出门寻找伤药,而梅柳生则和苏清朗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天色已晚,走的又是小道,所以走在路上,都没有遇到什么人。
苏清朗将梅柳生扶到屋中的桌边,自己也挨着他坐下来,沉默片刻后,迟疑问:“你……为何如此?”
梅柳生抬起头,只见苏清朗垂着眼帘,不敢看他,顿了顿,回答道:“苏兄答应我三个条件,我便救你一命,这是约定。”
苏清朗闻言看向了他,没好气的道:“我说了不算数,哪个与你有约定,再说了……”
想起梅柳生刚才对他的戏弄,苏清朗很是生气,沉着脸,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我是上级,你是下属,你救我天经地义!”
他摆出一副天下无敌的架势,瞪着眼睛望着梅柳生,眸中的光亮水灵水灵的,明明表现出的是愤怒,却偏偏像是闺中小女儿家与人闹别扭,赌气的撒娇一般。
而且苏大人本就长得好,如今再加上这看似蛮横的可爱表情,更是比一般的女人还要风情几分。
梅柳生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好,就当我救你是理所当然,不过看在我如今受伤的份上,苏兄就不能对我好一点点?”
看到他脸上灿如春花的笑容,苏清朗一怔,随后偏过头,闷闷的问:“一点点是多少?”
梅柳生唇角依旧含着温柔的笑,懒洋洋的嗯了一声,忍着伤势,倾身向他靠近:“总之,先答应我的条件就好。”
苏清朗没有回答,却也没有拒绝,算是默认了这件事,房中陷入一片寂静。
良久,才听梅柳生道:“清……清朗,我可以这样叫你么?”
小心翼翼的试探,竟像是请求一般,苏清朗转头看向他,眉目间闪过一丝不解的神色。
又听梅柳生无奈笑了笑,接着道:“早先听孙兄这样叫过你,还有那位秦公子,想来是苏兄比较亲近的人,对你的称呼吧……总觉着一直这样苏兄苏兄的叫你,未免有些疏远,不过你我认识的时间不长,不知我现在有没有这个资格……”
苏清朗看了他片刻,道:“子仲和秦桓是我在国子监的同窗,那时候我们都这样称呼,已经习惯了,梅兄若是愿意,当然可以。”
见他答应,梅柳生展开俊颜,又道:“一直觉得,你的名字很好听,寓意也好,清朗清朗,正如你这个人。”
听到他的赞许,苏清朗也没有谦虚,扬唇笑道:“这是自然,据说当年我出生的时候,是在寅时,命里缺水,老爹请了大半个朝廷的人,十几个文官聚在一起,商量了半天才定下来的名字,秦桓更是夸张,好像他出生时,母亲难产,颇受了一些波折,秦相爷怕他以后命途不顺,于是请高僧斋戒了九九八十一日,才让长史们翻阅典籍,取下如今的这个名字。”
这些事情,梅柳生都还有些印象,秦相爷家的那位公子自是不必多说,苏清朗,由于他爹老年得子,再加上苏少爷从出生时起,便是精雕玉琢的好模样,因此一直被苏浙善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
只是他没有想到,直到现在,苏清朗居然还能毫不介意的提起秦桓的名字。
他别过头,淡淡的道:“那位秦公子,对你倒是十分的好。”
苏清朗一怔,含糊的唔了一声,回答道:“秦……我们曾是同窗,又是多年的好友,应该的。”
梅柳生还想说些什么,但是看到苏清朗的表情,最终没能说出口。
他沉默下来,两人干巴巴的坐着,四周一片寂静,唯有桌上烛火燃烧发出哔哩哔哩的声音。
良久,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抬头望去,只见承影出现在那里,手中拿着疗伤的东西。
承影走进屋中,向梅柳生低首示意,刚想为自家公子包扎,却听苏清朗抢先道:“我来吧……”
看向梅柳生,顿了顿,又道:“梅兄是因我受的伤,我理应负责,若不做些什么,心里终究过意不去。”
梅柳生迟疑片刻,最终莞尔答应:“好……”
他朝承影看了一眼,承影顿时会意,退了下去。不一会儿,便端了一盆热水来。
将木盆放在桌上,又向梅柳生低头施了一礼,转身走出了房间,临行前,还特意关上了房门。
“今日之事,是承影太鲁莽了,抱歉……”梅柳生缓缓开口道。
苏清朗正整理着承影拿来的伤药,闻言看向他,道:“他也是好心,想要抓住刺客保护你,梅兄何必致歉?”
梅柳生听此,不再说话,毕竟他明白,苏清朗此言,是在给他一个台阶下,不想让他们间的氛围变的尴尬。
以当时的情景,孟书瑶根本不可能伤到他,倒是承影,这样不顾一切的出手,显然是意图将苏清朗置于死地。
要让苏清朗死,这个建议,裴延早就向他提起,甚至有那么一次,在那位贵妃娘娘遣派刺客追杀他的那次,他们什么都不用做,便可借万玉贞的刀,将苏清朗置于死地。然而,在那样的情景下,他还是违背了计划,选择了拯救。
为什么要这么做,关于这个问题,他可以编出无数个答案,却始终无法欺骗自己的内心。
他不想让苏清朗死,从苏清朗浑身是血的躺在他面前的时候开始,从苏清朗对他说「还好我没有害死你」的时候开始,他便已经意识到,让苏清朗死在自己的眼前,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人人都说苏清朗是个奸臣,人人都说他是坏蛋,可是他却从来未曾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一直以来,只是他在利用苏清朗而已。
可是每当目的达到,他感觉到的,并非算计得逞后的欢愉,而是一种沉重,一种背叛了他们之间情谊的沉重,苏清朗那么信任他,对他掏心掏肺毫无保留。
可是从一开始,甚至从他们相遇开始,他对苏清朗,便是步步为营,不怀好心的……
他的确变得有些奇怪,一直以为不择手段只顾向前的人,竟会对一枚棋子产生了感情……
苏清朗站起身,由于梅柳生的伤口是在后肩上,而且还比他高了一头,只能弯着腰身,伸出手,将他的外袍宽了下来,随后又扯开了里面的长衫,墨色的衣袍上面看不出血迹,却能感到血液冷结后的僵硬,以及弥漫在空气中浓重的血腥。
苏清朗皱了皱眉,将衣衫褪到他的臂间,随后转过身绕到他的后面,只见雪白的肌肤上,染着触目惊心的血迹。
他定了定神,将水盆里的长巾拧干,在伤口的周围轻轻擦拭着,郭书瑶的这一刀,准快稳狠,几乎没入了匕首一半的长度,之后又被生生的拔出,伤口上翻着模糊的血肉,他受过伤,知道这样的伤有多疼,而这一刀,梅柳生是代他承受的。
他皱着眉,眼前恍惚闪过无数的光影,在某个人群熙攘的街口,有人扬起长刀,只听一声闷响,殷红的血,如瀑布般喷射而出。
一个又一个,直到鲜血漫过了长街,直到刑场的下面堆满了尸体,那些人,是他的朋友,他的亲人,是他此生最爱的人……
他不想看,不敢看,却只能一动不动的看着。甚至,连一滴眼泪都不能流。
耳边传来低微的啜泣声,梅柳生下意识的转过头,只见苏清朗望着自己的后背,脸色苍白,泪水如梨花带雨。
他一怔,随后定了定神,向苏清朗温声道:“还是叫承影来吧……”
苏清朗望向他,笑了一笑,他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勉强打起精神:“没事,就快好了。”
望了他片刻,梅柳生最终收回了视线,老老实实的坐着,感受着苏清朗在自己后背留下的轻柔触感,他沉默片刻,最终道:“清朗,既然不想看,又何必为难自己?”
苏清朗的手一顿,随后又继续给他擦拭伤口,淡淡道:“我不想亏欠于人,说过的话,承诺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况且……”
他顿了顿,语气有些苍茫:“有些事,是我必须面对的,便是逃避,又能逃避到几时?痛苦的清醒,总比自欺欺人要好。”
一句话,他以为他听不懂,其实他全都明白,只是即使明白,也要装作糊涂而已。
梅柳生扯开唇角,溢出些许的苦涩,他轻轻地道:“清朗,你知不知道,有时候,豁达坚强,远比埋怨诉苦更加让人心疼?”
他似有所指,又似乎只是在感慨眼前的情景:“知道你的痛,知道你的苦,却又无从安慰起,我想说的,你都明白,我想做的,你正在做着。
所以,我又该做些什么呢?该做些什么,才能让你感到好受一些,才能不让你这么难过……”
在他喃喃的低语中,苏清朗缓缓顿住了手,他望着梅柳生,一阵无言,不远处,蜡炬成灰,灯花落尽,又是一宵的悲苦。